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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是……”那名跟著來,負責引路的驛卒連忙點頭。
經過之前在“停雲驛”裏的一番交談,這個驛卒已經知道,眼前這個留著寸許短發的僧人不僅來自京都,而且與威名遠揚的大統領厲蓋交情頗深,對於這僧人的問題,這個驛卒不敢有半點馬虎。
再仔細一琢磨這僧人開口的第一句話,不難揣摩出,他是懷疑這村落被流寇洗劫了。“停雲驛”雖然隻是一個供因公務路過的官員住宿使用的驛站,但實際上還有朝廷耳目的責任,不可能對周圍消息的流通不知曉。像附近一個村莊被清了這種大事,更不可能絲毫不察。
“裕縣這一帶,民風淳樸,又有不少人家的子弟,就讀於兩大書院,禮儀熏陶之下,一直很太平……”這驛卒本隻是順著蕭曠的話往下說,然而話說到後頭,他不知怎的,竟有些猶豫起來。
七歲小兒也能看出,眼前的村莊不太正常。
“空氣裏有血腥味。”蕭曠沒有再問那名驛卒,視線略偏了偏,“你們聞到了嗎?”
他問的是那十幾名輕騎兵,厲蓋留下這十幾人,委派特殊任務,他們的實力應該不弱。
蕭曠的話音剛落,立即有兩名輕騎兵應聲。然後其中有一人補充說道:“氣味很淡,如果真是屠村了,屍體應該藏得很嚴密。大師,恐防空村設伏。”
“多謝提醒。探路的事由我來,你們就留步此處。”蕭曠點點頭,略為思酌後,又吩咐道:“待會兒你們若看見有人從裏頭出來,反抗的直接射殺,不反抗的射傷手足。”
能有武力反抗的,很有可能是殺手換了村民的衣服裝扮而成。而就算有不反抗的人出來,也不能排除這個嫌疑。蕭曠要求殺傷後者,雖然有點殘忍,但要做到滴水不漏,也隻能如此了。他們已經追到這裏的消息一旦走漏出去,打草驚蛇,再想抓住那些圍捕莫葉的殺手,無疑增加難度。
吩咐完畢,蕭曠就躍下馬背,慢慢向村落房屋間的小路上走去。
巷道設伏,最是凶險且多變數。蕭曠希望手底下能用的人,都用到合適的地方,譬如分散搜查之類人越多越好的事項,而不是投入到巷道中,若真有埋伏,這將造成無價值的犧牲。
至於他麼,他相信以自己的武功,足夠應對。
在走向村莊房屋的同時,他伸手入懷,摸出一對黑色的織狀物,仔細套在了手上。
駐步於他背後不遠處的那十二名騎兵看見這一幕,臉上有短暫工夫,流露出微訝神情。
他們認出,蕭曠掏出的是一雙統領府特製的“手套”,其作用是抵擋利器削割。因為這種手套的材料極為稀有,統領府裏隻有少數人擁有。這十二騎兵雖然還不確定蕭曠具體在統領府什麼職位,但這黑色手套一出,至少能夠更一步證明,他的確是統領府中的人。
原本他們還有些懷疑,統領府什麼時候有僧人成員?有著不蓄發這個外表特征,如果在統領府中行走,他們不會一點印象也沒有……這會兒確是連這最後一點疑慮也取消了。
如此一來,他們對蕭曠這個“自己人”倒是更多了一分擔憂。
林杉在邢家村蓋的宅所,早在三年前就空置了,所以蕭曠尋找血腥氣的來源,會自動排除掉那座空宅。
他來到村口一戶宅子麵前,目光在大門兩旁墨色隻略風化了一些的春聯上停了片刻,然後就走上門階,貼身於門側,伸出一隻手掌拍在門上。
以他這一掌所蘊含的勁氣,足夠拍斷門後的橫木閂。
隨後令他覺得微訝的一幕出現了,這戶人家的小院大門,根本就沒有上閂。院子裏沒有人,主屋大門緊閉,看來門應該是從外麵關上的,並非住戶的本意。
屠村的可能又增加一分。
蕭曠走進去環視了一圈,出來時微微皺了一下眉頭。
血腥味漂在外,這個小院裏倒是很幹淨,藏屍地點不在這裏。
蕭曠踱步出來,然後隨手在地上撿了兩片碎瓦,一揚手彈向鄰旁一戶人家的小院大門。果然如預料的那樣,院子裏的人走空了,裏頭幹幹淨淨,院門隻是虛掩著。他略微遲疑了片刻,沒有步入那空院子查看,而是繞了幾步,又以擲石的方式隔著十數步之遙彈開了另一戶人家的院門,結果依舊。
全都空了。
是所有屍體都被藏去一處,還是自己來遲了?
如果此時狀況屬於前者,那麼設伏的可能極大,並且準備伏擊的人很有可能就在藏屍的那處屋舍內。
倘若事態屬於後者,那自己再怎麼找,也無濟於事,因為人已經被帶走了。
蕭曠眯了眯眼,就在他的思緒有些矛盾的時候,似乎如有神助般,驟起一陣風,刮開了村中水塘對麵一戶人家的大門。
那戶人家沒有修院牆,具體的說,隻修了半邊牆用來擋風,牆下堆了幾捆劈柴,不足以遮擋視線。屋子大門一開,屋內情景一目了然。
雖說從室外看室內,會因為光線較暗,而看得有些模糊,但蕭曠內家修為精深,十幾年堅持不懈鍛煉,目力耳力早已精銳於常人。他站在水塘這邊,卻能一眼看出,屋內橫七豎八躺了幾個人。
大白天的,一個幾十戶人聚居的村莊,卻家家門戶緊閉,空氣中還飄著淡淡血腥氣,這種場景顯然不正常,絕非酗酒那麼簡單。
蕭曠沒有遲疑,立即行動,但具體不是他親自前往,而是命令驛卒和四名輕騎兵待在原地,派其餘八名輕騎兵前往那戶大門被風掃開的宅戶。任務派完,他自己則向著相反的方向去了,去的正是空置已久的那處林杉三年前住過的宅子。
他先是繞著宅院外牆走了一圈,大約摸清楚,這宅子是仿造京都那間造的。按照林杉的行事風格,宅子內部跟京都那棟應該也是一樣的。隨後他又回到大門前,目光落在門上,那裏掛了一把體型碩大的鐵鎖,鎖身已經開始斑駁起鏽。
以他的腕力,要直接將這鎖連同嵌入門內的鐵環一起拔出來,並不是辦不成的難事。但他觀摩片刻後卻沒有這麼做,而是伸指在還算光潔的門板上摸索起來,摸了片刻,忽然又屈指為爪,忽然用力摳動。
“哢—”
一聲輕響過後,本來平整的門板上,忽然掉下來一小塊板麵。大門之上,因此也多出一個四四方方的缺口,麵積比一個巴掌略大些。這個缺口的裏側,並無什麼密冊珠寶之類的東西,隻有層層疊疊數個圓輪,邊緣留有鋸齒形狀,相互咬合在一起,但固定未動。
與那生鏽的鐵鎖不同,這大門缺口裏明顯也是金屬質地的幾個咬合在一起的齒輪,依然光潔如新,隱隱能照出站在它麵前的人影。
“機械之心。”
蕭曠眉梢動了動,禁不住念出四字,但聲音輕微得隻有他自己能聽見。
盡管這是他熟悉的事物,時隔多年再見,他還是不免心生驚訝情緒。
片刻之後,他的心緒恢複平靜,臉上卻又露出犯難神色。
在北籬學派傳承至二十二代時,收入派係的三個弟子裏頭,起初由於蕭曠入派最早,武功、下棋、廚藝、運籌、算經,這五項在學派裏皆能排上佼佼上乘位置,超過了他的兩個師弟。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兩個師弟很快成長起來,三個弟子智謀上的差異和偏向也越來越明顯。
排最末的岑遲雖然毫無練武天賦,廚藝等於廢人,但他的天資全都發揮在了算經上,且憑此道來算棋子路數,常能與蕭曠戰個平手。若非岑遲不怎麼喜歡玩棋子,他憑著天賦勤修苦練,要從棋藝上超越蕭曠,恐怕也非難事。
入派資曆排第二的林杉,天賦則有些古怪,主要體現在修築工事和機關術之上。雖說他的廚藝水準隻能評價為餓不死人,但在武功、棋藝、運籌、算經四項上,與北籬學派曆屆的門人比較後,能排在中等位置。能兼備四項學術到如此水準的,北籬學派五代內也隻有他一人了,以至於北籬老人在十多年前就大致定了他為北籬學派二十二代繼承人。
眼前這嵌入門中的巴掌大的匣子,便是林杉機關術得意作品之一。將形狀不一的十幾枚部件組合在一起,作為一套機關係統的啟動核心,牽一發而動全身,這就是機械的心髒。
隻是,他怎麼會將這麼複雜且造價不菲的東西擱在這荒村廢宅?
蕭曠似乎想到了什麼,眼色微微一亮,隨後又是輕歎一聲。
“師弟,看來你是什麼都算好了,隻是希望事情也能如你所料的那般順利。”蕭曠喃喃低語,然後躬身撿起地上那塊掉落的方板,蓋回到大門上。
他自認為解不了這機械之心的禁製,便不會擅動,而是很快想到了另一種探聽宅內狀況的辦法。這個辦法可能需要他冒些險,但比起解開機械之心的禁製,該法要顯得簡單直接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