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頭斷了,還可以接起來,但一個活生生的人漸漸沒氣了,變得僵冷,殺他的人還要割下他的頭回去領賞,旁觀這種人的凶殘程度,似乎他們隻需要透射一個目光,即可叫尋常人神魂驚顫、避而遠之。
按捺不住心神砰砰亂跳的茶館老板飛快的擦著茶碗,想到這裏,他不禁有些害怕起來。
雖說殺手行業也有他們業內的規矩,在他們的觀念裏,勞動就要得到報酬,因而沒有必要做無酬勞的事,不會對非目標人物行凶,但是看他們現在的神情狀態,似乎是在等什麼人呢!這是又要做一單人頭生意的勢頭嗎?如果被屠的一方,也不是什麼良人,那麼這兩夥人打起來,自己的茶鋪怕是難免要遭殃了!
雖說內城的治安管得十分好,可就在本月,不是才發生了兩起惡性刺殺事件麼?
被殺的都是大官,一個似乎還是好官,可殺了人之後,那幫凶徒竟還把人家的宅子也燒了!另一個是即將送到刑場上砍頭的汙官,眼看著必死無疑了,那些凶徒還要連別人最後在囚車裏半刻鍾的活頭都不給,一定要搶在官方劊子手揚刀之前,急出一劍將他刺個透心涼,真是無比凶殘啊!
看來皇帝陛下保留了官員養武衛的特權,不是沒有謹慎考慮過利害因果的。
但前麵那兩次凶殘事件,都是發生在當官人家裏,跟百姓毫無關係,即便那些凶徒真想著來京一趟不容易,要順路搶幾家橫財,在巡防嚴密的京都內城,他們也休想施展開拳腳。
就說本月這兩次凶案,參與的凶徒就都全部被京都府官兵以及官方高手圍堵撲殺幹淨了,百姓生活絲毫不受困擾。
但是……現在自家的茶鋪是臨時搭在城外啊!
如果他們等會兒要動武,京都府即便要派人,怕也是遠水救不了近火,而海邊臨時設立的巡防隊能管得過來麼?
茶館老板的思考方向,漸漸陷入一個滿是恐怖的泥沼裏,他隻覺得拿著抹布不停擦著茶碗的手,漸漸有些發麻,後背明明感覺涼颼颼的,手心卻汗濕了一大片。
直到……那個年輕人又衝茶鋪夥計點了一碟炸蠶豆,一盤南瓜餅,茶館老板的心神忽然又稍微安定了些。
雖然那年輕人仍然安靜端坐著,兩份佐茶小食上桌,隻見那三個少年在吃,但茶館老板旁觀這一幕,卻恍然間想到了一個他之前因為過於緊張而忽略掉了的問題。
說到底,這四個人裏頭,有三個都還隻是半大孩子,會不會是自己多慮了?
並且除了那年輕人目光不善,可能是他性格如此吧?其餘三個少年,都是生有一副好麵相。看上去他們除了有些懼怕那年輕人的臉色,其它時候,就跟尋常孩子沒什麼兩樣了。
或許這幾人純粹隻是什麼武館裏的弟子。
京都內城早在十年前就擴大了兩倍,再經過近幾年的不斷建設,內城的居住人口和商戶繁華程度,也比以前更為豐富,每天都有新增的商鋪。武館雖然是個特例,但也是官方承認的存在。
可能這幾個人所在的武館,才剛剛掛牌收弟子,他們還沒怎麼融入帝京這個大環境,所以在自家茶館沒見過他們,也屬正常吧?
不知不覺竟把他們跟那些凶狠的亡命徒聯係在一起,真是有些對不起人啊,還好自己剛才沒有把這意思表露出來。茶鋪老板想到這裏,暗暗舒了口氣,手上擦碗的動作,也稍微緩和下來一些。
茶鋪老板卻不知道,自己剛才心起的那番由猜疑到緊張的推敲思索,其實有一大半都是正確的,隻是想偏了關鍵的一點——這四個人今天這趟外出,並沒有接殺人的任務。
否則,茶鋪老板剛才還在心中搖擺不定的殺人砸店的設想,很可能要全部實現。並且此地不在京都內城,相對而言,對鐵器的管控令,遵守起來也沒辦法做到那麼規範,到時候刀光劍影、暗器橫飛,那對於茶鋪來說,要付出的代價,可能就不隻是毀一頂棚子那麼簡單了。
而茶鋪老板擦茶碗的舉動,其實絲毫沒有逃過那年輕人、也就是那三個少年殺手派內的長者伏劍師叔地注意。
如果不是感覺這茶鋪老板不會絲毫功夫,那隻碗在他手裏雖然轉得極快,但他拿著抹布的手實際上正在有些失穩的顫抖,伏劍師叔沒準今天真要破例收一條命——倘若茶鋪老板是什麼隱世豪強,看出了他們的身份,試圖遣人報官的話。
伏劍師叔殺過人,雖然沒有旁人可以作證,但如果他被帶去官府,一查底細,也不難推敲,因為他的身世背景全是迷沼一片,太容易招疑。而他今天帶的這三個少年,是派內培養出的新一代殺手,這一行四人要是被官府盯上,對自己而言,還真是挺麻煩。
好在茶鋪老板沒有再繼續偷偷看著他們,琢磨小心思,伏劍師叔也可收了心神,嘴角流露出一絲不屑。想到對方手裏擦碗的那條發黴的抹布,他是絲毫不想再動眼前那幾隻瓷碗裏的飲食了。
雨中靜坐空等船,四人憑桌寥無語,是他們的特別身份造就了他們此時的狀態。
等得是什麼船,自然是不能多言的,除此以外,他們隻要一開口,必定容易提到行內的事兒,所以還是免了吧!在點了茶水後,又點了兩份佐食,已經是伏劍師叔能因為模仿尋常人而做出的最反常他性格的事了。
茶鋪周圍的其它商鋪在天剛開始下雨的時候,就在陸續收攤離開,此時桌上的兩碟佐茶小食漸漸隻剩一半,碗裏餘下的茶湯也已沒了熱氣,四周也漸漸呈現大片空曠沙灘,比起早間來這兒時,顯得荒涼許多。
茶鋪老板又有些隱隱著急起來,在大片的海岸銀灘上,如果隻剩他這一家鋪子,未免有些奇怪。最重要的還是,海邊也已經沒什麼遊人了,沒生意可做,還不如趕緊回去,招呼內城店子裏的生意才為重要。
但他又不知道該如何對鋪子裏那四個茶客開口,要委婉的遣走他們麼?可在他們身上始終還透露著些許古怪,這裏又屬於外郊,在這樣的環境裏碰上這樣的顧客,茶鋪老板心裏始終存了份戒心。
也許他們很快也就會自己走了吧?
……
當京都東郊海灘上大雨瓢潑而下的時候,遠離京都將近三百裏的土坨鎮上,也開始飄飄揚揚下起小雨。
而在以這個地理表象非常奇怪的小鎮為起點,往北再行約摸一百裏,在那片無山少樹的平坦沙石地上空,雲層雖厚,但雨水卻像是憋住了,一時半會沒有掉落,但又潛在的給在這片黑沉雲層下急行的一隊騎兵帶去了些許壓力。
俗話說:“春雨貴如油。”
但那是泛指,春季也有暴雨,隻是次數少,顯得珍貴些。而經驗豐富的駐邊老兵都能體會,在南昭大地上,越接近北疆的地方,氣候也會變得奇怪,尤其是天氣變化的規律,十分難以琢磨。
在南方,大部分時候,風起、雲聚、雨落,這三個步驟,一般需要一兩個時辰才可體現完整,南方的天氣有些如南方的山水,大抵是比較溫和的,也有疾風驟雨,但沒有極北之地體現得這麼快,快得難以防備。
不過,讓騎兵隊感覺到壓力的原因,也跟隊伍中此時帶著的一位貴客有關。
防雨的油布已經準備好了,隻要雨開始落下,立即會掀開油布蓋往那位貴客乘坐的八人抬馬車上。但是隊士們又摸不準天氣,沒準等會兒狂風忽起,撕開雲層,熾烈的陽光照射下來,又不能將那貴客乘坐的車架蓋得太嚴實了。
之所以所有隊士都會感覺顧慮重重,皆是因為,車中的人對他們而言,太重要了。這種重要,不是隻因為他的身份,還因為一份在十多年前同生共死過的友誼。這份因為時間的沉澱而變得厚重的情義,讓所有隊士都擔憂起來,絲毫不敢拿他重傷之後虛弱的身體與時刻會變臉的天氣去開玩笑。
燕家的旅車經過他們自家的工匠改造,雖說已經算是馬車中的精品,但車行路上,車輪子接著地氣,仍免不了輕微的顛簸。
當馬車被卸掉了輪子,改由邊軍騎兵隊裏挑出來的八名壯漢橫擔以肩抬攜之後,這架外觀和功能都十分奇怪的轎子,幾乎如斷了與地表的連係,仿佛飄在半空中,比之前行在路上時,可不知平穩了多少。
之前顛簸了兩天一夜,此時“飛”車地輕緩起伏,讓車中三人的心神也平緩許多,很快都小歇入眠。
然而,三人隻是安歇了不到兩個時辰,就又都驚醒過來。
準確來說,是傷情嚴重的林杉,在不知是昏迷還是淺眠中突然驚醒,緊接著又驚到了離他最近的九娘。然後那位倚在車角打盹的禦醫也雙肩一抖,醒了過來——可見他根本也是一直提著心,不敢深睡。
望著額頭上滿是細密汗珠的林杉,抓在胸前衣領口子處的手終於慢慢鬆開,九娘雖然體膚完好,此時卻已是心疼如絞,眸中濕意盤旋,但她頑強忍著,不讓它流露出來,卻止不住它盈滿眼眶,模糊了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