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娘偏過臉,抬手抹去眼中快要淌下的淚水,然後就著抬手的起勢,繞到林杉胸前,輕輕替他揉著,又輕聲說道:“還疼嗎?”
她不想讓他再看見女人的眼淚。
這一路上,他已經看到很多了,每次他看到,都會出聲來安慰,雖然她覺得很受用……
京都與那西地縣城,相隔數百裏,而她等了他十年,便用這十年的時間,將這幾百裏路拉長成千萬裏。她本來以為,自己與他,已經因為緣薄而情淺,但她卻沒有弄懂自己的心意,十年後再見,他的一絲一縷,仍叫她為之牽掛。
在得知他身隕的那晚,她的心跌出了腔子,幾乎就要隨他而去,幸好因為他“遺”願中的那個女孩,她才捱著,如魂體分離一般活了幾日,之後又得到他還活著的消息。
但,雖然見到了活著的他,此時還能像曾經孤獨度過的那十年裏常常期盼的那樣,離他這麼近,可在這幾天天,她的眼中卻沒有停過淚水的肆流。
起初,她全是因為擔心、恐慌,看著他的生命仿佛秋天裏懸在枝頭的葉子,不知道何時就會墜落;而後,因為他隻言片語的勸慰,她倒隱隱生了一種錯覺,自己的淚水,可以係掛著他的心神,讓他偶爾能開口說一句話,讓她安心,他還活著。
但剛才禦醫對林杉說的那句話,卻讓她倏地明白,自己的那個錯覺,是多麼幼稚和自私啊!
這一路行程,本來就是他在勉力而為,行路的過程中,首要的事,便是保存體力,但自己卻……卻還因為迷戀他的溫柔,為了讓自己安心,而用了這種女人的“武器”、並且也是能觸動他的“武器”來激他說話。
這無疑是在加速消耗他的體力,這跟用慢刀子一片一片刮薄他的生命,有什麼區別?
所以,盡管她此時眼中的淚水,是真由心疼所生,卻兀自強硬忍著,即便忍不住了,也不要讓他看見。
她以為,她能在他的麵前瞞過自己的心緒,但卻一時間忘了,她的這種隱瞞,十年前就無法在他麵前藏住。
否則在那一年,她與他不過是才見了幾麵,怎麼會就輕輕巧巧被他俘獲了心肝?
十年前,他在離京前夕,把東風樓交給她主持。此樓之前一直是他在親手管理,這可不是一般的霓裳紅坊,當時她的震驚與無助感,到現在還清晰記得,但因為他的囑托,她便硬扛下來。
十年磨礪,她內從心外從皮,練出了一套玲瓏百變,但又堅韌如鐵的心神意氣,卻不料隻一夕的陪伴,在他的脆弱麵前,她修煉的十年的內韌與悍氣瞬間解體,隻顯露出一個女人最原始的情態。
或許,他天生就是她的克星。
或者,是天意給她派來的良人。
“我沒事。”林杉輕微呼出一口氣,抬手到胸前,覆在那肌理細潤、指線纖長,正在以圓弧形輕緩按揉著的手上,但又沒什麼力氣去握住。
剛才他在淺眠之中驚顫醒來,倒不是因為做了什麼夢,隻是如錘擊心髒般的那陣劇痛,仿佛要將他轟入無底深淵,他才禁不住揪緊衣領。隻是用了抓皺衣料的勁,即讓他汗如雨下。
手背上感受到些許溫熱,九娘停下手,反過掌將那隻蒼白失了血色的大手握住,雖然她知道現在的他要盡可能不說話,但她在猶豫了一下後,還是忍不住輕聲問道:“剛才……你做噩夢了麼?”
“不是。”林杉抬起另一隻手,自己又揉了揉那猶如被重錘杵過的胸口,手指碰到衣襟上一抹濕意,他微微垂眸看了一眼,“酒兒,你……”
他的聲音很低,很輕,不知是因為虛弱,還是語氣中含著別的什麼情緒。
而他才說了三個字,就被九娘的聲音蓋了過去:“我知道了,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不要說話。”
林杉輕輕舒了口氣,沒有再說什麼。
九娘知道,林杉雖然嘴上不提,但他剛才一定是疼得厲害了,才會沒有忍住的在行為上體現出來。
她伸手繼續在林杉胸口輕輕按揉,但這一次,她沒有再用剛才拭過眼淚、濕意染滿掌心的那隻手。心神漸定,她即側目看向坐在車角的那名禦醫,輕聲詢道:“醫官,您看他這種情況,是什麼原因呢?他的傷……都不在那裏啊。”
禦醫此時也是滿臉的疑惑。
此行一路上,九娘以溫暖柔軟依然如少女一般的身軀,充當林杉的靠墊,以此緩解他不能平躺的傷身困擾。相識十餘年,兩人之間第二次有了這麼親密無間的身體接觸,這本該是要私人珍藏起來的感情。
然而此時的情況,必須使車中有一位醫術精湛的醫師督看,以防不測。可是車中三人這樣的相處格局,還是會讓無法隱身遁形的中年禦醫微覺尷尬。
還好林杉一路上都沒什麼話語,並且多是出於昏睡狀態,仿佛不是他依靠著九娘這個軟墊,而是九娘懷抱著撐著一個柔軟無法自行立起的枕頭。這二人沒有多少語言上的互動,而禦醫除了不時查看一下林杉的呼吸脈象,在其它同乘時間裏,一般都是磕目養神,無視無覺其它,倒能自處得比較心定。
除了掛心林杉的命脈,如果沒有人主動問他,他亦不會主動說話。
聽得詢問,禦醫抬手以拇指捋了下顎一縷胡須,良久以後手指滯住,輕聲說道:“問題應該不大,終是因為虧血過甚,血行本來就慢,人再睡深一些,這種情況會稍有加重,就會引發心絞痛。不過,林大人正值壯年,還是很快就可以養起來的。”
九娘聞言,眉頭微微蹙起,緊接著她就感覺自己握著的那隻手動了動,眸光稍垂,就看見林杉輕聲說道:“酒兒,待過些日子,我要吃你親手做的桂花魚。”
想起以前親身下廚,給林杉做桂花魚下酒的事兒,此時又從他的話語中聽出,今後自己可以與他相伴很一段時間,而不會像他那三個被遣走的屬下一樣,很快也輪到她被送走,九娘心下頓生暖意。
心中升蘊著一縷溫馨喜悅,自然也表露到了臉上,九娘微微一笑,說道:“我有好幾年沒拿過鍋鏟了,如今燒出來的魚,恐怕要真如直接用火燒過一般,可以毒……”她說到這兒,話語一凝,側目看了一旁的禦醫一眼,改口說道:“你喜歡吃,我一定找好廚子做給你吃。”
同路同車了一段時間,此時禦醫也算是第一次看見九娘的微笑,隻覺得晦暗一冬的寒枝上,一夜花開。
他一路上都靜心凝神,隻專注於林杉的身體狀態,到了此刻,不禁也心生些許別的念頭,暗道:這林大人品女人的眼光,看來也是不低,可為什麼直到而立年,身畔也有個這麼體貼明媚的女子陪伴,他卻似不為所動……至今未娶呢?
不得不說,壓抑了這麼久的情緒忽然開朗起來,還是挺能感染人的。禦醫看見九娘綻開笑顏,自己也是微微一笑,湊了句:“嗬嗬……魚肉的確比其它葷食更能生氣血。而且魚肉性質溫和,作為傷愈後的第一番補養,重油的葷腥還真是不如魚羹那般,可以細膩調養人的元氣,即便它的營養效用會稍微慢一些……”
不過,禦醫的話語將將落下最後一聲,他又見九娘的眉梢浮上一縷憂愁。
九娘忽然想到了一個深思令人恐慌的問題,猶豫了片刻後,才開口向禦醫詢問:“醫官,聽你剛才說的話,在近段時間裏,似乎他隻要睡得沉了,就容易像剛才那樣難受?”
“如果能安穩平躺下來,自然會比現在這樣坐著,更能節省體力。”禦醫說到這兒,凝神看向林杉。他本來隻是要觀察一下林杉臉上氣色對身體機能地體現,但當他看見那雙沉靜中不知是不是在沉思的眼眸,他便又說道:“多思傷身,在病體身上顯露更甚。心緒的浮動,也是會消耗體力的。林大人若有牽掛之事,暫時需要擱至一邊。”
林杉聞言側目看了那禦醫一眼,忽然挑了挑唇角,道:“吳醫師,沒想到你不僅醫術精湛,隱隱還可向神道術上頭偏科轉職。”
禦醫見林杉此時精神不錯,心念一動,打趣一聲:“你信我的神道術麼?要是以吳某一人之力,即讓從不信鬼神的林大人轉了心念,想必以後我走到哪兒,都能憑空多了不少外人敬畏。”
“如果待以後我回京時,還沒忘了今天這事,倒不吝去宮中聊一聊,也許國師之名,便就此定了。”林杉說到這兒,似乎是要趁著開玩笑的興頭笑兩聲,可是喉間隻是發出了“嗄嗄”幾聲,倒激得呼吸節律稍微急促起來。
九娘連忙撫了撫他的胸口,蹙眉勸道:“三郎,你即便不說,也不想讓我們注意到,但我還是很清楚,你心裏在牽掛的是什麼。但我求你,至少近段時間裏,你多在乎一些自己的身體,不要再想別的人了。”
在聽了禦醫的解釋之後,九娘以為,剛才林杉突然心痛如絞的原因,是他過於牽掛留在京都的那個女孩。九娘知道,林杉對那個孩子的關愛與保護,是她無法改變一絲的,她倒不會對一個孩子心生怨念,隻是格外在乎林杉的安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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