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可能會將他身上還沒痊愈周全的外傷扯裂得很厲害,擒下了人,卻隻能送個半死不活的江潮回去。
然而,就在眾兵士準備將馬背上馱著的江潮抬到囚轎裏時,天空憋了許久沒動靜的烏雲,竟極不湊巧的開始滴落。
這雨自開始落下第一滴,便勢大如潑。
全隊兵士隻遲疑了一瞬,頓時全都反應過來,也不再管馬背上的江潮,所有人的行動隻有一個方向,寬敞的大帳再次抖開架起,又將林杉所在的車與江潮的一人一騎蓋了嚴實。
但還是有冰涼的雨滴落在江潮臉上,喚醒了他。
他有些懊惱,自己居然大意睡著了,但他很快又意識到,正是因為自己睡著了,才讓他有機會看清一個真相,明白了之前他覺得事態古怪的地方是什麼。
看著就擺在幾步外,似乎是剛剛拚裝而成的一個有些像囚車,又有些像轎子的事物,他頓時明白了。
這八成是林杉的主意,以退為進,才好在自己放鬆下來時得手。
盡管江潮知道林杉這是為了他好,可他還是心生一絲不悅,抬目向林杉所在的車駕看去。
他有那枚腰牌在手,對於極為尊從軍令的軍人而言,那枚腰牌代表的權威,已讓在隊兵士輕易不會動他分毫,包括位置的變動。
盡管所有人在剛才也已都聽清楚了林杉的話意,是要遣回江潮,但如果他不同意,不肯走,其他人也忌於擅動。剛才他就是這樣趴在馬背上挨著林杉的車前行,現在小睡一覺醒來,位置也還大致未變。
但他的目光剛剛落在那麵門板上,他眼中不禁又流露出驚訝神情。
因為恰在此時,那門又開了,林杉還是以剛才那個樣子坐在裏頭,目光筆直掃出來,在江潮身上停了一下,又偏移到一旁地上那個木框架上,忽然歎了口氣。
剛剛睡了一覺的江潮驚醒過來,似乎比之前要精神了些,看著林杉歎氣,他卻是微微一笑,說道:“林大人,屬下知道你一定還會想辦法送我走,你有的是辦法,但屬下現在想用一樣東西,換你的決定,免得大家都折騰。”
林杉平靜開口:“我不想要你的任何東西,你回去,把命給我留著,便足夠。”
他絲毫不給江潮討價還價的機會。
江潮也不給他拒絕的機會,在他開口拒絕的同時,已經費力的從懷中掏出一樣用厚油紙包著的東西。抖開油紙,他淩空捏著裏麵包的一封信,然後大聲說道:“或許林大人自己都已經忘記了,在你焚毀的幾捆書中,還夾藏著一封信。”
林杉目色平靜地掃了一眼那封信,淡淡說道:“我自己寫過的信,自己怎麼會不記得內容。你現在所憑仗的籌碼,對我而言,隻是毫無價值的東西。”
江潮笑道:“不,這不是你寫的,是別人寫給你的,雖然屬下隻能看到信袋上的落款,但見筆觸娟秀,似乎是佳人鴻書。”
江潮雖然在笑,但他說出這番話,除了頗用了點心思,自己也是捏著一把汗。話說到了這個程度,再動不了他的心思,自己也就沒轍了。
林杉果然眉梢一動。
扶他坐穩的九娘此時也是想起一個人、幾件舊事,神色跟著一動。
“焚書是我自己的事。”林杉緩慢開口,但語氣可不太友善,“你怎麼可能拿到那裏頭的東西。”
“你的另外一個屬下拿到的。”江潮心中微喜,看來林杉已經動了念頭,“而我,是從他那兒拿到的。”
林杉忽然冷笑出聲:“你不要命,還不要臉。”
江潮聞言幹笑了兩聲,喃喃道:“屬下曾也思考過一個類似的問題,要一個人放下臉皮,比要一個人放棄性命,哪一種最容易?後來我想明白了自己認同的觀點,如果一個人連死都不怕,還怕丟了臉麵?”
林杉沉默了片刻,忽然說道:“我相信求生的意念比求死的意念更珍貴,我身邊需要敢於求生的人。”
他剛說完這句話,大帳外忽然有一陣大風撞了上來,雖然軍帳足夠結實,但還是有不小的風從帳帷接地的一條縫隙裏鑽了進來,撲到林杉車前。
吳禦醫眼疾手快,“啪—”一聲關上了車門,內嵌式的車門,具有很好的密閉性,車中幾人,連頭發絲都沒有被風驚動絲毫。
九娘舒了口氣,感激地看了吳禦醫一眼,然後又看向林杉叮囑道:“起風了,要當心。”
林杉遲疑了一下:“江潮還在外頭,他的傷跟我大致相同。”
吳禦醫想了想後勸道:“還是寫信說吧,我可不敢再開門了。”
林杉搖了搖頭,但好像不是在否定吳禦醫的提議,而是在否定自己的什麼心緒,然後沉默起來。
吳禦醫麵現猶豫神情,雖然未得到林杉的回應,他還是側身從那盒子裏又取出紙筆來。林杉看著吳禦醫擺好筆墨,卻良久也未動手。
沉思了許久,他忽然歎息一聲,像是決定了什麼事,緩緩說道:“吳醫師,請你為我代筆。”
吳禦醫聞言,連忙將擺在林杉膝前的筆紙又挪了回來。謹照林杉的口述,寫好一張字條,吳禦醫正要轉身將字條投遞出去,忽然又聽林杉說道:“希望廖世能快些到達,車上的藥快不夠了。”
吳禦醫愣了愣神,問道:“這些要不要也寫上。”
“不必。”林杉鬆緩雙肩,疲倦乏力地往九娘身上靠緊了些,“隻是我的牢騷。”
九娘感覺到衣服外有濕意沁了進來,心中頓時升起一絲不好的預感,顫著手繞到林杉的後背輕輕撫了一下,待抽回手,就看見手指上的那抹淡紅,她頓時驚得呼吸急促起來。
他後背上傷處沁出的那種淡紅液體,不隻是剛才把身上的輕絲質衣裳侵透,此時也有一些沁過了外頭罩的這件篷衣了。
林杉此時身體與九娘貼得極近,他後背的傷,外創麵又那麼嚴重,不需他睜眼去看,就已能清楚感覺到九娘的動作。
已經閉上眼睛的林杉感覺到九娘忽然變得起伏起來的呼吸,忽然開口輕聲說道:“酒兒,燙傷就是這樣,不信你等廖世回來了自己去問。如果到了真正結硬痂的時候,那就是快好了。”
九娘聞言,隻將信將疑的看向吳禦醫,就見吳禦醫在稍微遲疑之後,默然點了點頭。
燙傷分水燙和火燙兩種,而火燙的結果最為嚴重,但吳禦醫在宮廷當差,幾乎不會碰到這樣凶殘的傷情,實治經驗並不厚實。不過,當他想起廖世那宛如縮水了的形象,不知怎的,他竟心生一種信心,覺得這老頭一定有好辦法對付各種凶殘的傷情,包括火燙傷。
……
當護送林杉的騎兵隊麵臨烏雲遮頂,陣風掃狂雨的劇烈天氣變化,必須停下隊伍行程紮營為守時,相距數百裏外的京都東郊海岸,大雨也是潑降得如起了躁人脾氣。
分量不小的雨滴從雲端出發,前赴後繼衝擊著柔軟的沙灘,卷起細股的流沙,然後分散傾斜滑入大海,使靠近沙岸的海水也變得汙濁起來。
莫葉在冒雨撿回發帶後,順勢就把頭發攏到腦後,隨手一紮。她剛轉身走回,就看見桌旁喝茶的四個人正好站起身,朝她走來。
但她與他們,隻是擦肩而過。
回到燃著炭火的鐵盆旁,莫葉很快又烤得渾身暖融融,側目看過去,就見那四人的黑傘還靠立在四條桌腿旁,但那四個人去了良久,也都還未回來。
圍坐在火盆旁的人一開始都以為那幾個人是茶水喝得多了,需要解決一下個人問題。作為店主,本來至少得有一點為顧客考慮的心意,但這四人從一開始坐進鋪子裏來,渾身就隱約透著絲古怪,茶鋪老板心存警惕,也就沒有提醒他們打傘。
反正茶錢他們從一開始就給了。
但見他們良久未回,火盆旁的幾人也忍不住議論起來。話頭傳來傳去,最後還是回歸到了武館弟子這個層麵,然而問了一圈,也沒人看出他們是哪家武館的弟子。
茶鋪老板還是遵從自己最初的觀點,認為這可能是來自某個新開武館的弟子。
有一個茶鋪夥計忍不住道:“他們去了這麼久,不像會是做那啥……他們有傘不用,現在應該淋得夠透了。”
另一個茶鋪夥計連忙接話,迫不及待的說出自己疑惑琢磨了好幾回的一個猜想:“難道是他們的傘裏頭有什麼秘密?差不多所有人的傘都壞了,就他們手裏的傘還完好無缺。”
“他們是武人,誰敢動他們手裏的東西?何況布傘又沒紙傘那麼容易壞。”茶鋪老板看著蠢蠢欲動的夥計,斥了一聲,“顧客的東西,不要亂動,記住這道理!”
茶鋪老板本來還想說幾句話,但考慮到在場還有幾個顧客,便忍下了這層意思。
……
那四個殺手走向了一麵礁石的側麵,然後就縱身閃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