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4、問責(3 / 3)

“此事,必查。”王泓歎了口氣。看向阮洛,他在稍許沉吟之後,又緩緩說道:“我朝在建朝之初,令尊的智慧功績,能當首席謀士之名。所以,本宮現在想向他唯一的後嗣討教一個問題。”

阮洛聽出王泓語氣裏的變化,已經不能再安坐如初,立即站起身來。

王泓抬了抬手,又道:“不必拘禮,你務必什麼都不要考慮,隻考慮我想問的這個問題。”

阮洛揖手道:“草民無能繼承家父智謀,但一定會盡自己所能,為殿下佐思。”

王泓深深歎了口氣,然後輕聲說道:“一個不戀功名利祿,現在似乎也沒了活下去的信念,該如何留住他呢?”

阮洛眉頭突跳了一下,失聲道:“殿下指的是……”

……

在長達一年時間的練習過程裏,莫葉得到了兩類人的愛憎。

有遊吟詩人,時常能看見一抹倩影在落葉中“起舞”,靈感湧現作詩篇。然而等他們想要靠近看個仔細時,總是與那舞葉佳人失之一臂。

後來這些詩人也漸漸想通了一個道理,或許近看不如遠觀,或許妙人兒得來反而失韻味。他們在遠處看著,可以一直持有這種飄渺靈動的感覺,那妙人兒也能時時到來,舞姿現出真自然。

而京都郊野鄉村裏的孩童,則非常討厭一個人。

她總在他們誘食捕鳥的時候出現,驚散他們等候已久的獵物,偏偏他們當中彈弓玩得最強的孩子王,竟一次都沒有打中她,懲戒不到她。

雖然她後來也主動幫他們捕鳥,但她每次隻捕一隻。雖然一羽未損的鳥兒很討丫頭歡心,但那哪裏夠他們一群孩子解悶?而且大家的愛好都很一致,意見也很明確,他們更喜歡用彈弓將鳥從樹枝上直接射下來時的那種成就感。

……

伍書在與她對練時,更考驗她的應變能力,而她自己在落葉雀群中練習時,幾百天裏次數逾千遍地練習,磨練的雖然是基本功,卻將她的眼力和手眼協調能力凝聚打磨到了一個不容小覷的高度。

對於她的這種進步,伍書在平時與她的對練過程裏,也已經能感受得到了。

但伍書隻是有這些感受,並欣於見到莫葉的刻苦,卻忽略了一個問題。武學招式,其實最原始的萌芽源發於日常勞動,這種技巧也會遵循勤能生巧的規律,而武學又是人類智慧所創造,所以在熟練到一定層麵的時候,是可以窺見玄妙,無師自通的。

伍書不教莫葉投射暗器的訣妙,莫葉難道就不會自己學麼?她口頭上雖然對伍書的決定沒有異議,但當伍書布置下來的練習任務被她輕易就可以完成時,她的頭腦便開始了一種新的運作。

智慧源自勞動,隻要人的心神還有活力,即便是在日複一日的固定活動裏,偶爾也能窺得訣竅。

當莫葉小臂挎著的竹籃被她揉成碎渣時,伍書站得雖然還有十數步遠,看見這一幕的他卻已隱隱感覺到了不妙。還好他跑得比莫葉快,躲過了大部分竹篾質的飛針,但莫葉以量取勝,仍能讓伍書中了幾招。

……

從剛練功到現在,已經過去三年時間。

雖然莫葉練功內容多為盤膝吐納,但有《乾照經》經義調動氣通經絡,溫養四肢百骸,外加上她也一直沒有停過長跑、登山、擊拳一類的簡單動作練習,磨練體能和骨骼,今時十三歲的她,已與三年前剛入京時的她,無論從身高、體力還是精神上,都發生了截然改變。

三年前的她,連拿菜刀剁肉骨頭的勁都欠奉。現在的她,雖然也沒有做廚娘,但在程戌的雜貨鋪後院,那個用草繩捆紮的供莫葉打拳的人偶,幾乎不到半個月就要換新一遍。

這些體能練習也增加了莫葉的食量,不過宋宅的夥食對她一直都是有求必應,甚至是主動供應最好的食材。這則是因為她在宋宅所處的身份,在這三年間,也發生了很大的改變。

在這三年裏,原本是她有由王哲指派的任務在身,需要細心服侍的宋家表少爺阮洛,在全盤接收了宋老爺名下的產業後,又收宋宅大丫鬟白桃為表妹。因為宋老爺生前就有收白桃為義女的意思,全府仆役對此大多都有耳聞,所以阮洛這麼做,倒也符合情理。

而隨後,阮洛又收莫葉為義妹。他這麼做,除了因為莫葉與他的義兄王哲,以及另一位義妹葉諾諾之間有不淺的情誼,還因為十三歲的莫葉已經出落得很有一番女子妙韻,再不能像十歲時那樣隨意裝扮成端書小童了。

偏偏王哲那邊也不給信回來,不知道莫葉綴在自己身後服侍的日子,到底會不會有時限,為了維護別人姑娘家的名譽和身份,阮洛幹脆提升莫葉為宋宅二小姐——其實多半還是因為他對這個身世有些捉摸不透的女子頗有好感。

總之,有了這樣的良好生活環境為支持,莫葉練功的日子,除非是她心誌不堅定,否則不會遇到什麼大的難題。

三年過去,除了打下較為堅實的功夫底子,莫葉的個頭也拔高許多,表麵上看,身板接近於尋常十五、六歲的少女。而實際上,她身體生長比例腰窄腿長,氣色白皙透紅,體態稍有豐腴,但未有絲毫多餘贅肉,腿臂肌膚彈韌斂著旺盛的力量。

莫葉三年前的身高,大約隻靠到伍書的手肘部位,今時她的頭頂能挨到伍書的肩膀,但還是差了點。

也是在最近一段時間裏,莫葉才思考到一個問題,像伍書這樣身材頎長的人,本來是不太適合做潛伏偵查者的,因為身板太高,不易縮藏。但可能是因為他的臉孔問題,才又隻能選擇多在方便隱藏行跡的夜間進行活動的職業吧?

莫葉緊跟在早就習慣疾步行走的伍書身後,她在他背後一蹦一跳的樣子,不是因為孩子的頑皮氣,而是她想摘掉伍書頭發上沾的竹篾,但憑她的身高,手又有點夠不到,再加上伍書腳步邁得闊,她若隻是以步行的速度,也會有些跟不上。攏總起這些原因,她此時走路的樣子才會這麼古怪。

而想到身高與職業之類的問題,莫葉忍不住問道:“叔,你退役了之後,會去做什麼呢?”

這個問題,前些日子莫葉也問過,而伍書當時並沒有給出答複。他不是不肯回答,而是他對於這個問題的態度很淡漠,絲毫都沒有想要理會莫葉的意思。

那時莫葉也沒有追問於他,她隻當伍書對這個問題還沒有做好準備。但今天她再一次問到,則是真心希望伍書能給出回複,因為這不止是一個問題,可能還將要涉及到他下半輩子的人生走向。畢竟高來高去、刀光劍影裏的職業,不可能做到兩鬢斑斑的年紀。

莫葉第一次這樣問伍書時,隻當自己給他先提醒一聲,而時至現在,他思考了這麼久,應該也能有答案了吧?

然而伍書依舊沒有回答。

他連頭都沒有側一下,此時的態度,與前些日子一樣,依然是一副不想就此問題理會莫葉的樣子。

莫葉遲疑了一下,然後又問了一遍。

伍書仍然沒有回聲。

“叔!”

那道墨痕般的影子,不但未予回複,反而漸漸遠去。

天色也莫名地黯淡下去,似乎與那抹墨色融染在了一起。

“伍……”

莫葉不禁抬高了嗓音,也加快了腳步,卻忽然一腳踏空,感覺腳下的土地在轟然陷落。

下一刻,天地翻轉的感受來得那麼真切,額頭撞地的疼痛旋即將腦海中那抹殘留的混沌感切割,待莫葉睜開眼時,借著雪色窗紙外沁進來的清淡月光,她依稀辨出屋內桌椅木器的輪廓,先是微微一怔,繼而無聲一笑。

又做那種怪夢了。

自從與師父團聚,回到京都,日子也漸漸恢複了往昔的平靜,莫葉夜間在夢中“遇到”伍書的次數反而多了起來。莫葉無法揣摩這樣的夢境繁複起來,到底算好還是壞。害死伍書的凶手已由她手刃,也未再發現有關此事的多餘枝節,對於這種怪夢重複出現的原由,莫葉隻能將其理解為環境所致。

伍書二十七年的生命,有大半痕跡留在京都,他生前最大的心願,也是繼續生活在這座都城。

莫葉在京都雖然隻待了三年,可是,與伍書半友半親的關係,全部都留在這座都城內,也許正是由此,回到了這裏,便會在不經意間回想起些什麼吧?

可時至今日,再回想起這些又有何用?隻是徒增傷悲罷了。

如今,對於伍書的遺憾,莫葉隻存著一個念頭,不是傷春悲秋歎奈何,而是祈望在有生之年、能力以內,找到他的骸骨,送回他的家鄉安葬。

深深吸了一口氣,莫葉摸著額頭,從地上站起身。她剛剛拎起隨她一起滾下床的棉被,正要扔回去,就聽門外傳來一陣“咯吱”踩雪聲。凝神細聽,似乎還不是由一人步履所致。

外頭的天色,還未開闊亮堂起來。昨日傍晚又是一場大雪降下來,誰會這麼早冒雪出門?

莫葉心存疑惑,剛才那一撞又已催得睡意全無,索性就披了條兔絨氅,輕輕推開了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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