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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作為一個綿代百年的大家族,燕家當然也知道廣廈恒可立的這一要點,所以根基自小梁國萌芽壯大的燕家,一直以來都與梁國皇室關係維持在和諧水平。
哪怕燕家現在的固有家財總合極有可能已經超過小梁國三年的國儲,但今時今日燕家即便在外頭別人麵前有點擺大爺氣派,一旦回到了小梁國,在梁帝以及眾皇族麵前,從上到下的所有燕家族人似乎先熟悉演練過一般,於口頭上常常奉迎,於白銀上樂於奉獻,從未失手露出過怠慢輕藐之姿態。
小梁國領土不大,地域所處也較為偏僻,土壤貧薄,國家自身的資源生產能力很有限,如果沒有商旅活動推拿物資流通線路,這個小國的發展潛力或許很快就要到達上限。因而麵對燕家這頭商界巨鱷,如果他夠乖順,梁國皇室與燕家之間的相處之道,自然就是你好我也好的狀態。
不論燕家是真情流露還是故意造作,燕家對小梁國皇室謹小慎微的這種恭敬態度,以這樣一種近趨完美的方式表現出來,看樣子應該可以一直這麼下去,再連綿百個年頭。
然而燕家這艘運金大船終是因為生意場拓寬後漸漸行得太遠,去了陌生的海域,便似乎還是有了觸礁的潛在危機出現。
借力於人的同時很可能就會受力於人,燕家在南昭鋪開這麼大的生意,如果南昭皇室要辦他,他一時恐怕難能全身而退。而燕家如果真觸到了南昭皇室的逆鱗,小梁國皇室這個靠山怕就變得如一個和藹的老人,嘴上說說還行,但當道理講不下去了要真揮刀硬拚的時候,小梁國恐怕難是南昭的對手。
隻是,燕家自舊朝開始,就已經在三州大地上鋪開了商路,一直以來也沒犯什麼大事,而且還帶動了不少本土人士經商,其中不少已成為現如今南昭商界的中流砥柱。這麼算起來,燕家對南昭是建築了一定功德的,並且在旁人看來,一直以來南昭皇帝對燕家的待遇也算不錯。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南昭皇帝陛下還是盯上了燕家?並且這種“盯”明顯有些不懷好意……
然而盡管阮洛對此事心存疑慮,但他畢竟是南昭國人,梁國對他而言隻是賓國。如果事情的大利益取舍上升到社稷這個層麵,那麼無論他有沒有力量為之做些什麼,至少他主張的旗幟應堅定的屬於南昭這一方。
快速斂下心頭繁雜思緒,阮洛自書桌抽屜裏取出一隻匣子,再從匣子裏取出一本賬簿翻開。卻見這賬簿為一字未落的白冊,裏麵夾有三張格式有些不同常類的紙片,正是依那燕家銀票真票為模板,仿製出來的偽票。
“不可起皺,不可沾水,否則會失去效用。”阮洛攤開手掌指向桌上鋪開的幾張偽票,說話語氣一派嚴肅,隻有叮囑的意味,因而在一代帝王麵前似乎顯得有些失了禮數,“精仿品是完全按照原版紙票製作,但因為時間有限,精仿隻製作完成了三張,其中一張還在……北地,留作繼續仿製的標本。另有一張高仿,則正是以精仿品為標本而製,工藝上可能略有瑕疵,但勝在可以批量製作,北邊因此特別先遞了一張成品回來,請您過目。”
“嗯……”王熾的目光在書桌上的三張偽票麵掃過,沉吟了一聲。
他很滿意這個結果,也很滿意阮洛辦事謹慎的態度。這三張仿造票據雖然假,但假得珍貴,如果阮洛因為忌畏他的帝君身份,就委婉而不把與保護票據相關的問題說清楚,這可能造成的損失就難得彌補了。
隔了片刻,王熾又問道:“北邊有書信同這紙票一起遞回麼?”
他雖然身為一國之君主,統籌天下,但並非什麼行業他都能靈活領會。在辨別銀票真偽度這種事上,他能很坦然承認,自己不如一組裏頭的那些指觸細微的造假工匠,但他相信林杉給出的判斷。
阮洛攤手微移,指向那本白冊,語氣稍緩地道:“在第四頁。”
王熾信手翻開白冊第四頁,卻見雪紙一張,一撇墨跡也無。不過他很快就明白過來,暗想三弟的心思果然一如以往那般小心謹慎,與此同時他即順手將白冊第四頁的白紙撕了下來。
在將那白紙折了放入袖囊裏的時候,王熾同時還讚賞地看了阮洛一眼,這冊子放在他這兒已經有幾天了,雖然他已經意識到白冊中隱有被處理過的文字,卻十分自律沒有探看。
阮父還活著的時候,與林杉可稱摯交,幾近無所不談。阮父祭日的第一年,林杉酗酒狂飲,卻不與任何人開言,隻爛醉了三天三夜,由此悲痛之心緒,也不難旁見兩人昔日交情的深淺程度。然而今時今日,林杉在遙遠的北疆某地朝京都回信,他當然知道這信要從好友唯一的兒子手中過一遍,卻還是加了一道藥水掩去墨跡。
這道手段其實並不算高明,如果阮洛想看,應該也能開解得了,但林杉這麼做,終究是說明了一個問題。這信中涉及的內容,怕是隻有王熾適合閱覽——獨自的閱覽。
當然,倘若阮洛一定要看,王熾定然也不會真怪罪他。
但阮洛的自律心著實不錯。
隻是……這孩子的心性還是柔善了些,如果逢有機會,需要他親自動手,處理一些生殺大事,他的決斷力很可能不如他那父親。
阮洛拿出仿造燕家的銀票時,眸底的一絲縷憂心沒有逃過王熾的觀察,此時此刻他在讚賞阮洛的同時,意識到了這一點,不禁又有些感到遺憾。
高高在上的皇帝並非就不會看別人的臉色,甚至當皇帝的人精神會更敏感,感觸更敏銳,但這類人同時又已學會浩養王氣,認得輕大局,不會在一些狹小的事情上過多糾纏心神。
然而阮洛心性中的這縷柔善涉及到了另一個問題,所以王熾才會常常思考,如何才能妥善安排。
他還是比較希望阮洛能夠繼承父業,而不是一直做一個商人。
南昭大地不缺經商候選人,但南昭朝堂上還缺人才。自建朝以來,王熾在一手緊抓社稷回暖的同時,另一隻手還緊揪著那群舊朝遺臣。他早已決定,待到邊疆穩定,國庫有積,他將真正著手肅清朝野,進行舊臣大清洗,削刮一批舊朝留下來的腐肉。
而到那個時候,朝堂人才缺口將更為擴大。
雖然他已早在十多年前就為這個缺口在準備供應源,但在他心裏頭,有一個關鍵位置,是他一直想留給阮洛的……也許這算是為償報阮父的功勳而開的一個特缺,但更多的還是為供應他唯才是用的目的。
然而這孩子似乎一點也不想為官,為此還隱隱然與自己保持一種距離感。
王熾早就給阮承綱追加了爵位,照顧到阮承綱的遺言,這爵位劃定為可以世襲。然而,正是在這爵譽定下時,阮洛竟跑去北疆,遊學到了小梁國,並在那裏一呆幾年,承襲父爵的事就一直在擱。
之後他終於歸國,卻在不久後又因病重,去了外郡療養,此事再擱。
三年前他再次回歸京都,這是他第三次承襲父爵的機會,然而這會兒王熾倒自己把事情擱下了。
之所以會有這種心意改變,隻因為經年後的王熾已經意識到,阮洛想要的東西並不是這個,甚至實際上他還有些厭惡這個。對於阮承綱唯一的孩子,如果可以,王熾當然希望給他最需要的、最喜歡的東西,但如果自己給的不但不能如此,還會予其造成困擾,他便要重新考慮了。
可這孩子究竟喜歡什麼,需要什麼呢?
觀察了幾年,王熾也沒能得出個所以然,倒是又注意到了一些他在故意避開的事情。
例如,疏遠皇廷,疏遠皇族。
就連與他走得最近的王哲,如今也似乎受了他的影響,已成了一副喜歡四處亂逛、就是不愛回宮住的性子。
阮洛不羨為官,意避權術,甚至於現在他正專心在做的經商事業,也隻是用心於經營的本身,他經營的商行除了正常繳稅,收益的剩餘在保留風險本金後,大部分就直接輸入了國庫第二區。
國庫第二區裏的積存受皇帝直接調配,賬目數據大多進行了保密,阮洛這麼做,近乎等於直接把銀子白送給當朝皇帝隨便花。
如果不是在月前東風樓發生了一件事,對於阮洛的想法,王熾可能要一直這麼迷惑不解下去。
然而,在一個月之前,當燕家眾子中排行老三的燕鈺在東風樓撕下那張隻在燕家內部流通的銀票時,王熾忽然有了一個想法。這個設想或許能夠達到一石二鳥的效果,既為林杉一直在質疑的某個問題備了一條後路,又可以徹底試探一下阮洛的心思。
阮洛身體不好,不適合像他父親那樣上戰場曆練,但是一把好刀要開封就必須經受敲擊,王熾就準備用眼下籌劃的這樣不流血的戰鬥,對阮洛的心性進行一番敲擊。從能力到心誌決心,他有沒有擔起帝國以後那個重要位置的資格,就在此考驗之中見分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