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個發令人可能提前預知了他會這麼做,所以沒有給他留這個機會。
就在榮術猶豫著等待了片刻後,正準備離開之際,他忽然聽到那痛哭著的小乞兒忽然大聲罵了句:“連乞丐都騙,你這惡人,遲早會遭報應的!”
聽到“報應”二字,榮術無聲一笑。
他曲折坎坷活了二十六年,常常身處多勞少得的境遇裏,最不信的就是一個天意。
他有理由相信,人隻有在弱小或者絕望時,才會比較虔誠地將心願寄托於天意,但弱小與絕望者的心願往往與天意一樣虛無飄渺,難以達到實境。不過,無論人們向上天祈求什麼,天意似乎從不會給予回應,所以人們便往往以為天意默許了,心裏有個期盼,總比連個期盼也沒有。
但榮術打拚了許多年,隻會更加堅定地認為,不論是生活還是生存問題,最可靠的還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無論是為自己創造財富,還是施舍別人,自己動手總是感覺深切一些。
在離開此地的前一刻,榮術對那小乞兒終是留了一絲憐憫,從錢袋子裏取出由十枚銅錢串成的一個小錢串兒,揚手高高拋了出去。
錢串飛得很高,所以當它從空中掉落下來,摔在巷子正中間的時候,巷中的人很難辨別它是從那個方向拋出的。
小乞兒撿起掉落在自己腳邊砸得一聲脆響的錢串,淚花迷蒙的雙眼不禁滯住了神,還以為自己哭得厲害了,眼前出現了幻影。而等他擦幹眼淚,再次辨別那串錢一共有十個的時候,他淚跡未幹的臉上頓時又綻開歡喜地笑,用還帶著些微哭腔的怪異聲音說了句:“哈,原來老天真的會掉錢的,天上掉餡餅的事也不是不存在啊。”
就在他正準備祈求天意再多用這種錢串砸他幾次時,他就聽見一個聲音不知道從哪個方向幽幽傳來:“今後你再做像今天這樣的事,就殺了你。”
這冷厲而又幽幻的聲音由榮術挾了一絲內勁遙遙遞來,一絲不漏地直接遞進了小乞兒的耳孔中,刺得他的心神一震,身子也一震哆嗦。
待那股仿佛從自己心中發芽蔓延開來的恐懼漸漸淡了些,小乞兒忽然尖叫了一聲,攢緊手中錢串兒,像被惡狗咬了一口似的,從這巷子裏狂奔了出去。
……
在半個時辰前,自另一條幽暗巷道脫身離開的蒙臉女子,先就著著裝之便將自己改扮成一個賣雞蛋的姑娘,拎著同樣覆了一塊藍底碎花布的竹籃,一路隻走未停,雞蛋是一個都沒有賣出去。
她出來一趟本就不是為了買雞蛋。
她很快來到一處小宅戶大門口,隻是與守在門口的兩個看門仆人對視了一眼,那兩人立即認出了她,旋即微微躬身,平攤右手作了一個“請”的意思。
她便毫不凝滯地闊步邁了進去。
小宅戶主屋的正廳裏坐著一個年約三十的女子,此女子一頭烏發被梳理得一絲不苟,嚴整盤在腦後,這發式證明她已經嫁作人婦。但她的麵容依然姣好,眼瞳黑白分明,眼角沒有一絲皺紋,臉上肌膚如少女般細嫩,在精致的妝容映襯下,更顯得生動。
但她此刻的精神明顯有些繃緊,所以她的坐姿非常端正。在她身邊侍立了四個丫鬟,但她沒有喚其中一人給她捏肩捶腿。就連她手中那盞雲霧春尖,也隻是在剛剛由仆人遞來時抿了一口,隨後就一直被她捧在手裏。
她那修剪得圓滑的指甲細膩塗抹過色澤明豔的花油,本來是給她的雙手增添點滴亮麗,但此刻這一對十根手指仿佛能把白瓷茶盞摳出血來。
望著跪在足前頭纏一塊藍底碎花布的年輕姑娘,耐著性子聽她把事情回稟完畢,貴婦人習慣表露柔順的眉眼裏已然升上一股怒氣。
貴婦人突然將手中茶盞重重拍在身旁的桌上,絲毫不顧斯文身份地將盞中茶水拍得反震了半尺來高,有幾滴甚至還飛濺到了她一側臉頰白皙細膩的肌膚上。身後侍立的四個丫鬟皆是被驚得身子一顫,仿佛那盞茶被自家主子硬生生扣在了她們的心上。
片刻後,四人驚魂稍定,其中一人最先回過神來,注意到桌子上滿是水漬,還有點滴竟濺到了主子臉上,這丫鬟便柔聲說道:“主子,奴婢服侍您潔麵。”說著話的同時,她已從腰側取下蒸過鮮花香料的輕柔絲帕,拈指準備替貴婦人拭去臉上那點水漬。
豈料她拈著絲帕的手才伸到一半,就被貴婦人一個反手拂了回去。
“一邊呆著!”她總算還能把持些修身養性的底子,沒有直接說出那個滾字。微一停頓,她緊接著又叱了一聲:“你們幾個,全都去一邊呆著!”
“是…”
貴婦人身後侍立的四個丫鬟看著臉上有替主子擔心的表情,但誰有知道她們實際上的心思,多為唯恐避之不及呢。
屋內的叱聲因為足夠響亮,侍立在門口的兩個衛士當然也能聽見,旋即識趣地也自行退開得遠了,到前院守候去了。屋內屋外的人都散得遠了,隻留了貴婦人和那頭纏花布的女子。
貴婦人坐在椅子上,因為情緒激憤,她的氣息已然亂了,胸脯不住起伏,看來也快坐不住了。
跪在她足前的女子則將頭垂得更低了,今天她出去一趟,竟惹出一個不小的麻煩,不僅將回來的時間拖延了接近一個時辰,讓主子在這簡陋的小院幹等了這麼久,還差點將行藏暴露了!在沒有得到赦令之前,她絲毫沒有起身的意思。
沉默惱怒地喘息了一會兒後,貴婦人稍微平息了些燃燒在心頭的火焰,看著跪在足前的女子,聲音中揮之不去地帶著一絲恨意地說道:“沒想到,居然也有這麼一天,你會不經過本宮許可,擅自改傳本宮的話。青夏,你太令本宮失望了!你知不知道,你這麼做,使本宮感到心痛大過憤怒。”
伺候過德妃的宮人都知道,德妃有兩個較為倚重的宮女,這兩個宮女幾乎是近身伺候,受到德妃的寵愛無旁人可以取代。而對於德妃如此另眼對待這二人的原因,了解得透徹些的宮中老嬤嬤心裏很明白,她們的確是無可取代的,因為她們二人一個替德妃在宮內行走,一個則是德妃放在宮外的一雙手眼。
而更準確的說,比起主行宮內的貼身侍女萃春,德妃應該更倚重行走宮外的那個青夏。不為別的,好像是因為德妃在宮外擱著一件什麼事,她自己不方便直接操辦,宮內與宮外的這段距離裏,全靠這個人把長線端穩了。
德妃便是眼前這個坐在一間民宅裏正在發火、儀態重折的貴婦人。
而跪在她足前一動不動如石雕一般的年輕女子,正是那個青夏。
三年前,青夏受命於德妃,離開了皇宮,追蹤某個人的行跡,一直追去了千裏之外的北地。
她這一去,就在那邊耽擱了將近三年時間,期間極少與京都通信。甚至到了第三年,她有一個長達半年的時間段音訊全無。然而遙居深宮的德妃絲毫沒有放緩過對她的信任,在推敲出她可能遇上麻煩時,還派人去尋找接應。
德妃對此親口說過的話是:就算找到屍首也要運回來安葬。
尋找的結果當然是費盡千難萬險,終於把青夏活著從那邊救回來了,德妃則為此又賠了一個訓練多年的丫頭進去。
可是令德妃萬萬沒想到的是,花了大代價救出了青夏,她才剛一回來,就做了一件違逆她的事情,這讓她又驚又怒。
難道真是將一個人太久的放在掌控之外,這個人便難免失掉了一些應該保留的東西,卻反而增長了一些不該有的心思?
德妃在心裏這麼想著,看著眼前那個垂頭跪著,但雙肩明顯比往昔瘦窄了許多的女子,她心裏既有些憐惜,知道這個她親手從一個小孩子培養到這麼大的丫頭,在去北邊那三年吃了不少苦頭,但她心裏又有一種揮之不去的猜忌,一點點噬咬著她的這點憐惜之情。
她忽然覺得心中滯癢難耐,便咳了起來。
聽到德妃的咳嗽聲,跪著的青夏驀然抬起頭來,眼中浮現一抹發自心底的擔憂,有些焦慮地說道:“主子,您有氣就往青夏身上撒吧,任你打,踹幾腳也行,就是不要氣壞了您自己的身子啊!”
德妃聞言不禁動容,一時又覺得眼前這個離開了三年才剛剛歸來的仆人其實一直沒有變過,倒是自己多心了。不知怎的,她心中那種古怪的滯癢感更甚了,咳嗽聲又促了一分。
青夏看著這一幕,心中也更是焦急。比起那個行走在宮內的萃春,青夏算是一個嘴上裝飾不算油滑的人,她隻擅長采取實際行動。
所以她一咬牙,就忽然抬起一手,用力朝自己一邊臉頰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