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洛終於相信了,他以一種有些壓抑的心情相信了王熾所說的、他那亡故多年的父親地選擇。
他相信如果父親此時就坐在桌旁,一定會問王熾剛才提到的那幾個問題,然後選擇王熾地選擇。
但在他也做出選擇之前,他還是要借父親的意思,向王熾問清楚幾個問題。
“伯父…”隨著心緒回歸到冷靜,阮洛對王熾的稱謂也還原了,“可否告訴晚輩,您這次出來,實際上帶了多少人呢?”
“就門外那兩個。但算上你帶著的那兩位,得算成四人。”王熾在說著話的同時,原本隨意覆在桌沿的手揚起,淩空伸了一下食指和中指,很快就又將手放回桌沿,臉上重現一絲微笑,“臨時借你的人用一用,你不會介意吧?”
意識到阮洛的心態終於被自己扭向了一個自己樂見的方向,王熾的心情明顯也好了不少。此時阮洛說的話以及語調有模仿他那亡父的勢頭,這也正是王熾樂見的。
但阮洛此刻是完全輕鬆不起來,但他心知自己需要鎮定,因為就在剛才,他決定向早已逝世的父親的背影靠近一些。
麵露一陣無言以對的表情,隔了片刻後,阮洛才說道:“您現在不是在開玩笑吧?”
“你忘了剛才在大門口發生的事情了?”王熾的說話語調依舊一派悠然,“我顯然是沒有開玩笑的天賦了。”
“你開玩笑太嚇人。”阮洛側目看了看門外,臉色有些發愁。但他沒有再像剛才那樣對王熾說勸離的話,思酌片刻後,他又問了一句:“那您的影衛……”
不等他這話問完,王熾便失笑說道:“我的影衛現在成了京都守備軍都統兼領皇宮禁衛軍大統領了。”
阮洛的腦海裏很快冒出一個人的名字和模樣,此人武功雖高,卻已經被太多人記得,當然是做不成遁行匿跡的影衛了。
王熾的回答果然叫人止不住心驚肉跳,如果不是阮洛此時受父親背影的影響,心態堅定了許多,他恐怕在得了王熾這個讓人心神沉陷地回答後,會立即從椅子上“噌—”一下站起身,第四次向王熾勸走。
咬咬牙,阮洛又問道:“那您今天來這裏的事情,您的侍衛隊知道嗎?”
王熾望著強作鎮定的阮洛,真想對他說:他來這裏隻是突然起意,所以衛隊當然不會知道。但這句話隻到了嘴邊,終於還是被他按了下去。他沒有再繼續逗阮洛了,真怕再逗一句,這孩子好不容易沉下的心又被攪翻,一句接一句的“請您回宮”令人很是煩擾啊!
在輕輕舒了一口氣後,王熾就慢條斯理地開口說道:“何須帶什麼隨從,入了恒泰館街區,這裏的守衛力量就全可任我所用。至於我的影衛,你的隨從去雲峽錢莊取銀子的時候,我的行蹤大約就傳出去了吧,隻是不知道等會兒來到這裏的是京都府的人、還是禁衛軍的人。”
“取銀子的時候……”阮洛驚詫了一聲,“這怎麼可能?”
“這並不奇怪,但也不能怪你的那個隨從,他應該什麼也沒說。”王熾含笑示意阮洛不必這麼緊張,更不必怪罪是隨從大意了,他接著說道:“你相不相信,僅憑你所開具的那一張紙,莫說三萬兩黃金、就連三千兩黃金要從雲峽錢莊拿出來,也是夠嗆。而雲峽錢莊雖然折回了你那兩萬兩黃金的大票,但總算借出一萬兩,他們會這麼做,不止是因為他們給你麵子,大約也是給我麵子。”
一國之君的麵子就值一萬兩黃金?這也太廉價了吧?阮洛不怎麼相信,但又很疑惑:雲峽錢莊憑什麼能根據自己簽字蓋章劃出去的一張大票確定陛下就在自己身邊?
王熾看出了阮洛的疑惑所在,不等他問便替他解答:“剛才十三也跟著你那隨從去了,雲峽錢莊是晉北侯衛雲淮的產業,他放在那裏管事的人也會有些眼力,認出我常帶在身邊的近衛並非難事。何況,為了讓你簽的大票能多兌些金子,我特意叮囑過,叫十三故意走露了一些消息。”
阮洛臉上現出恍然神情,但很快又被新的疑雲堆滿,他不解地問道:“您為什麼要這樣做呢?隻是為了多兌些金子?這些金子您並不打算真的耗損掉,如此來回折騰又是為了什麼?”
王熾故作神秘地反問:“你覺得呢?”
阮洛認真思索了片刻,一個有些冰冷的念頭忽然竄入他的腦海,令他的雙眼微微睜大,開口時聲音卻抑低了許多:“您便衣簡從離開皇宮,也隻是非常隱晦地借別人之口在雲峽錢莊留了些痕跡,但第一時間趕來恒泰館街區的卻是一幫子殺手,所以……”
“不、不,”王熾連說了兩個不字,緩緩搖著頭道:“你把衛雲淮想得大膽了些,衛侯隻是比較的貪得無厭,也不是個做生意的料,但他在大局上把握得還是很明白的。如果我有什麼閃失,因此江山易主,他也就做不成晉都那個一身輕鬆的侯爺了。繼而,他想再多吞個一成的農產稅收,不需要我的幹預,那也更成了說夢話。”
“那……”阮洛心中繁雜的諸個念頭有些舉棋不定起來。
就在這時,王熾挑了一個新的話頭問了一句:“你還記不記得剛才在那餛飩館裏遇到的兩個賣唱藝人?”
阮洛點點頭,又想起一事來,便徐徐說道:“您方才還說,從晚輩向那藝人賞出一枚金葉子時開始,我們此行就不會太平,這是為何呢?如果今天發生的這一切都是因為晚輩那一會兒的放肆,晚輩真不知道該如何贖罪!可是,既然伯父您從那時候開始就有所察覺了,為什麼還要繞到這裏來,又故意泄露行蹤呢?”
“你未涉武道,所以恐怕還不知道,剛才入店那幾個人,都是有武功的,這也包括中途走掉的那個樵夫。恐怕他們在未進店之時,就已經牢記了我的臉孔。”王熾說到這裏曬然一笑,才接著又道:“至於那唱歌的姑娘,她唱的調子雖然熟悉,令我確實有一會兒的走神,不禁就想起了子青生前唱歌的樣子……但那賣唱的姑娘的確唱得不太好,不如子青那般肆意瀟灑。我留下那賣唱的,本意是試探,因為她雖然看起來可憐,但不如他身邊帶著的那個老者可怕。”
阮洛仔細將王熾話裏的曲折路子理清了一遍,隨後有些失神地說道:“晚輩的確看不出來那幾個人有什麼問題,當時晚輩隻以為您真的想聽曲。但您說那賣唱姑娘身邊帶著的老者可怕,晚輩看他卻似乎是個瞎子。”
“他們有心準備而來,當然什麼都可以是裝扮而成的。”王熾牽強說了一句,並不打算對阮洛細談此事。稍許沉吟過後,他仿佛收獲了什麼似地又笑了笑,左手食指摩挲著大拇指上戴著的寬玉扳指,緩緩說道:“衛侯過不了幾天就要來京都了,今天這事不管是不是他動過的念頭,怎麼說也能叫他將吞了的公產吐出一大部分來,我正好有用,權且當他隻是替我守了幾年晉都的銀庫罷了。隻希望他辦的雲峽錢莊虧得別那麼厲害,到時候要是還不出來,就得讓他吃牢飯來還了。”
阮洛聞言不禁眉梢輕顫,話題不知不覺又回到了雲峽錢莊上麵,涉及到的是皇帝的大舅子。又是這個敏感的話題,他並不想對此多嘴什麼。
但慢慢的,王熾就將這個話題牽扯到了他頭上,望著他慢聲說道:“你把放在雲峽錢莊戶頭上的實產拔一部分出來,再填上虛產作為掩蓋,免得事後可能叫你為難。”
阮洛終於忍不住了,用類同提示的語調問道:“您剛才不是說過,清查晉北侯的事情,在您心裏還隻是一個念頭麼?難道真的要查?”
“我還想給他一個彌補悔過的機會,就看他這次來京的表現了。如果他順從,此事於我這邊便是輕鬆處置。”王熾沒有接著說如果晉北侯不順從,他還會怎樣處置,這個話題說到了這裏,大約就算結束了。末了,他又補充說了句:“事情做成這個樣子,當然不算嚴肅的徹查了。”
“伯父的叮囑,晚輩記下了,今天回去之後就會妥善安排。”阮洛微微垂下眼眸,這種涉及皇帝家務事的敏感話題,當然是越快結束越好。
王熾忽然歎了口氣,慢悠悠說道:“如果不是青川戰事將起,軍需消耗極大,卻又在這段關鍵的日子裏讓我察覺到晉都稅收的異常,我或許會遲了許久才去看晉都的賬目吧。或者即便我要小查晉北侯,也會多做一些籌劃,不會把事情做得這麼倉促。或許我還真會查一查,今天這事情會不會也真的不止是晉北侯動過的一個念頭那麼淺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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