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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用了片刻工夫,仿佛被摔碎在地的瓷人一般的女刺客又被一股幾近無形的力量掀起,在離地半人高的空中幾個旋身——這旋身的動作並不優美,而是像一截木樁被人握在手心裏搓一般的僵硬——女刺客的身軀就像側著拋上半空,然後被幾條鞭子一陣抽打的陀螺。
等她再次被四條極細絲弦傳來的力量摔砸在地時,她那原本柔軟的軀體就真得像一根木樁那樣筆挺而僵硬了。她身上縱橫交錯纏了數十道絲弦,仿佛一枚結絲到一半的蠶繭。
她趴在地上,連一絲抬頭的力氣都沒有了。
她渾身散架了似的痛苦,此刻真想立即昏厥過去,但那些束縛了她的絲弦竟不允許她如此,不時的突然束緊又突然放開,貼膚的絲弦斷斷續續傳來一種割裂肌理深處的痛楚感,連續刺激著她已經瀕臨崩潰的神智。
也許此時死亡才是最好的解脫。
宗門為每一個刺客準備了藥,或淬煉在發釵之中,或注入假牙的縫隙裏,這對於生者而言,可能稱得上是一種殘忍的規則,但女刺客此時卻深切的體會到,宗門這麼做是多麼的“體貼入微”。
對於尋常人而言,死亡最可怕的地方往往就在於死後的虛空。而對於刺客而言,死隻是窒息的那一瞬間,最可怕的是死前還要承受無盡的痛苦。
女刺客滿身滿心皆是痛苦地想道:這個捉了她的人,也是個“體貼入微”的人呐!
她現在下巴合不上,手腳動彈不得,不僅死不了,還偏偏也暈不過去,這種不留絲毫空隙折磨人的方式,究竟出自一個怎樣的人之手?
女刺客大抵能猜到,這個人便是那位無論在京都官場還是在武林都享譽盛名的武神大人,但她還未有機會一睹這個叫厲蓋的武道至高強者長了一張什麼臉。
然而她現在根本無力抬頭,麵朝下方癱軟趴在地上的她隻能聽見一個微微撼動地板的腳步聲快速走近過來。
厲蓋終於來了。
當他第一眼看見燒得半塌的“雨梧閣”時,他的心頭也是頓起軒然波瀾,但與此同時,他知道自己必須保持鎮定。
他隻是掀起一股掌力,就叫那女刺客揮灑而出的密雲針刺全都變成了柔軟無力的毛毛雨,先替那兩個正瘋了一般刨掘著火渣的後生解決危險。
而當那女刺客被厲蓋的兩個影衛以極快的速度擲絲捆紮,並重重摔砸在地時,發出“轟—”的一聲悶響,蹲在火渣堆前的兩個瘋子裏頭,阿桐總算稍微回過神來一些,剛剛側目,他就對上了一雙虎視之眼!
“把這兩個人挪開!”
厲蓋在到達廢墟前,製服了那個女刺客後,發出的第一個命令不是掀開那些極有可能埋著人的火渣,而是叫下屬把那兩個正在扒火渣的人挪去一邊。
此時的阮洛仍然絲毫不為背後的巨大聲響所動,他仿佛被某種精神強撐著軀體,頑固的朝火渣裏翻著,一刻未停止過。經過他的不懈努力,渣火堆裏阿平的身形已經現出大半。
但他亦為了這個成果付出了慘不忍睹的代價。他的雙掌上,已有幾片皮膚被斷麵尖銳的建築廢料剔落,但看不到是不是已經露出手骨,因為黑灰與血水糊得他滿手都是……
厲蓋帶著的一隊侍衛裏,離前麵最近的兩人得令衝出,一左一右將阮洛、阿桐挾抱了肩膀挪走。
阿桐的情況稍好些,阮洛則是已經站不起身了,幾乎是被人拖著離開那渣火堆的。
可是,盡管他已經被人大力挾著離開了那堆廢墟,他的雙手竟還保持朝著前方翻扒的動作!那挾著他的侍衛看了一眼他明顯發直的瞳光,默然歎息一聲,一記指印將他送入了昏睡之境。
“盾衛格擋!”
隨著厲蓋的這第二聲號令,十名手持鐵片編藤盾牌的兵卒同時出列,在廢墟前架起了雙層的盾陣,如構成一幅巨大的行走屏風,將那廢墟與廢墟對麵的百餘名禁宮內衛的視線阻隔開來。
厲蓋的視線已經從阮洛在廢墟堆裏扒出的那個缺口中看見了一片熟悉的衣料,能讓阮洛如此瘋狂拋掘的被掩埋者,其身份不言而喻,而如果裏麵被埋的真的是皇帝本人,那麼無論他是生是死,有未受傷流血,這樣有損帝王顏麵的一幕都不能直接讓他今後要統束的下屬看到。
帝王的脆弱,因其身份的特例,所以必須被當做秘密來包裹,曆朝曆代都是如此。
當盾衛屏障正在構成的同時,厲蓋的第三道命令已經發出:
“短刀衛,清除障礙!”
七名提刀侍衛立即領命上前,一人來高的廢墟在他們同時著手掀移下,很快矮了下去。之前由阮洛扒開的那半截豁口很快得到擴張,廢墟下的人、具體說來是兩個疊在一起的人現出了完整的身形。
被盾牌屏障擋在廢墟外頭的阿桐看不見裏麵的情況如何,他很擔心自己師兄的安危,同時還很焦慮,怕這些皇家侍衛會不會誤把他的兄弟當成刺客辦了。看著盾牌屏障後頭,不斷有建築廢渣自左右擲出,在兩旁很快堆積,阿桐終於忍不住大叫一聲:“我的兄弟阿平也在裏麵!”
阿桐的聲音穿過盾牌屏障到達厲蓋耳中時,厲蓋的視線也已經落到了麵部朝下趴在灰燼裏的那個人身上。
這個替王熾擋了半邊樓簷轟塌撞擊的男子,後背已經是一片血水模糊,不知他此時是否還有氣息。而在他略微有拱掌向上支撐之勢的雙臂下,王熾的玉冠露出了半截。
果然在這廢墟下找到了王熾,厲蓋的心情卻絲毫輕鬆不起來。
自從擔任了這個大統領的職務,他沒法繼續再做王熾的影衛,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形影不離的護衛。所以在最近這幾年裏,他就一直沒有鬆懈的陪王熾練武,助其盡可能的提高自身武藝。身尊為一個君王,身邊當然隨時帶著充足的護衛人員,但這些都是外力,是外力就無法與個人完全貼合。隻有自身足夠強大,才可以在最難預料的危險麵前得以自保。
厲蓋難以相信,憑皇帝如今的武藝,在這樣一個四麵空曠的環境裏,居然躲不過隻是從頭頂一個方向墜來的障礙?
除非他行至此地時,已經重傷難以支撐了!
這是厲蓋最不希望看見的一種情況。
這涉事最重的一堆廢墟已經被清理完畢,厲蓋暫時將那些執行清理工作的短刀衛喚去一旁,隻把自己的影衛喚了一個出來。
一身黑衣黑靴黑手套,戴著全麵包裹頭部的頭盔,隻露出一對眼瞳的影衛在厲蓋的示意下,將伏在王熾身上的那個血人抱起。厲蓋終於蹲下身,將王熾半扶起身,靠坐在自己一邊肩膀上。令他心下稍微放鬆了些的檢查結果是,王熾身上似乎並未有什麼外傷,隻是他的右手一直緊緊握在心口,攥著那處衣料,很明顯那裏是他痛楚難耐的根源。
厲蓋的視線又在王熾皺緊的眉峰上掠過,他很疑惑,王熾並不是一個宿疾纏身的人,事實上他的體格經受年少時邊塞惡劣氣候環境的打磨,身體素質就比南方健康的人還要強壯許多。
心念隻是微頓,厲蓋就將扶住王熾的手騰出一隻,手指滑向他的腕部。
扣診片刻後,厲蓋頓時明白過來。他眼中有驚異神色閃現,但很快就平息下去,然後他就平平抬起剛剛替王熾診過腕脈的手掌,掌骨一陣劈啪低響,五指慢慢屈起,仿佛抓握著一團什麼東西。
——隻有此刻離得他最近的那個影衛才有機會看見,在大統領攢起的那隻手裏,隱約存在一種將透明空氣扭曲了的物質。
將手中攥合的無形勁氣略作盈結,厲蓋勾指如鷹爪的手又慢慢平攤開來,柔軟如風般貼上了王熾的胸口,並輕柔的推挪起來。
隻過了片刻工夫,王熾攥緊在心口處的拳頭就緩慢的鬆開了,垂在身側,他皺緊的眉頭也在這時漸漸平坦下去。
厲蓋這樣在王熾胸前推掌揉按的動作仍未停歇,如此又過了片刻,他的額頭開始滲出細汗,王熾的額頭也已有絲絲縷縷的熱氣透出。要疏散滯在王熾心脈中的那團古怪勁氣,而又必須將這麼做對他身體的傷害緩至最低,厲蓋必須更加的小心和耐心。
盡管厲蓋已經盡可能的在壓抑自己周身經絡中的那種巍然勁氣,讓它們變成微風細雨,再才透入王熾的阻塞的經絡進行梳理,對於王熾來說,這推拿帶給他的體感仍然不會太輕鬆。
已經許多年沒有在複雜的人體經絡中與好兄弟交流武功了。
王熾感覺自己做了一個感覺頗為悠遠的夢,因為這夢把他帶回了十多年前的北疆。
在那個地上隻有碎石渣、天上不時席卷而來一陣沙風的廣闊大地上,阿厲挺著孤峭的背,一字一頓地向他講解著武道內修的入門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