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諾諾微微一愣,下意識去摸自己的鼻尖,才發現莫葉不知在什麼時候,藏了一滴墨汁在指尖,現在則已抹到了她的鼻頭,最後又被她自己伸手一抹,這會兒鼻子上肯定已經是黑了一大片了。
在葉諾諾怔住時,莫葉已是灑然一笑,快步出了葉府,鑽進了馬車之中。等在馬車旁的車夫早有些不耐,見客主終於出來,簡略詢問了一聲,很快便揮鞭趕馬啟步。
雖然在京都內城行走,對馬車的速度限製得很厲害,但當葉諾諾草草擦幹淨了鼻子,奔出葉府大門時,馬車已經走得遠了,變成葉府門口長街盡頭一個模糊的方形影子。
直到目送那馬車的背影消失在街頭轉角,葉諾諾才移步回府,同時還如自言自語一般喃喃道:“我有一種感覺,很可能我與莫姐姐在今後再難相見了。即便還能再見,也很可能是很久以後的事了。”
隨行在她身邊的小玉想了想後道:“大小姐,你與莫姑娘互相之間救過對方的性命,這種緣份可是不一般的,所以你不該這麼快就有這種感覺才對。”
葉諾諾陷入了沉默之中,良久之後才點了點頭,微笑著道:“希望是這樣吧。”
輕歎一聲後,她又說道:“不知道是為什麼,當我與莫姐姐相處時,總會覺得精神放達。她知道的東西總會讓我覺得非常好奇,但她也有她不懂的事物,卻沒有隱瞞,沒有不懂裝懂的與我抬杠,而是同樣也樂意聽我說給她聽。你伴在我身邊,旁觀這一切,有沒有這種感覺?”
“有…有一點……”小玉的回答頗有些遲疑之意。
她遲疑,是因為聽著葉諾諾說與莫葉相處讓人感覺舒適放鬆,卻令她想起昨天在書房中藏身在書架後的莫葉,以及在後院客宿廂房內對她一番質問的莫葉。那個時候的莫葉也不是說令她感覺到不舒服,而是那個時候的她總讓人覺得有什麼怪異的地方。她謙謙有禮的性情中,似是隱隱冒出了一絲銳利。
小玉正猶豫著要不要把她對莫葉感受到的這些告訴葉諾諾,就聽葉諾諾又說道:“我生長在醫師之家,家裏又隻有我這一個孩子,耳濡目染之中,我在閑聊時便會不自覺的提到醫理藥理。女學裏的那些人一到此節,要不然就是無視我的存在,要不然就是譏我賣弄,誰能像莫姐姐這樣平靜對待呢?”
聽著葉諾諾的這番抱怨,小玉心念一轉,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忍不住說道:“大小姐,其實小玉也覺得,學醫是不適合女孩子的。”
這句話其實也是她思考了許久的結果,今天是她第一次對葉諾諾說明。
從葉諾諾近似抱怨的話語中不難聽出她的心聲,她不覺得女孩子學醫有什麼不妥的地方,反過來她覺得女學裏那群女孩子對她持有的全是偏見,所以這個時候小玉說出這番話來,無疑等於是朝她潑了一大桶很冷的涼水。
葉諾諾抬目看向小玉,一時卻什麼也沒有說。
小玉在打算將剛才那句話說明之前就已經料到,葉諾諾很可能會對她露出這種表情。有了預備心理,所以她在葉諾諾的這種注目下並未顯得有多不自在,還能繼續說完自己想說的話。
“莫姑娘在書院待過,心性與包容會偏向男子般寬廣一些,但女學的那些名門閨秀們說的也不算全錯。”小玉雖然微低著眉,然而說話語句十分平順,一字未結,“世俗雖然有令人憎惡的地方,但世俗是世界平凡人大多在遵守的規則,世俗就是見不得女子行醫,與陌生人、與男子有肌膚碰觸。大小姐你將來也是要嫁人的,女子隻可從一夫,男子卻可三妻四妾,所以世俗就是容不得女子行醫。”
葉諾諾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
這個問題的確容易兩者相混淆,但這個問題葉諾諾不是沒有思考過,並且她的父親早已在她思考並提問時,給出了完整全麵的答複。
然而,小玉的回答讓葉諾諾憑空感覺到了一絲失望,所以她並不想立即將她從父親那裏得到的答案拿出來反駁小玉的這種說法。
多年的主仆之情讓她沒有將太多不悅情緒表現在臉麵上,倒使她有了情緒冷卻的時間。沉默了良久後,葉諾諾忽然覺得,或許小玉並非是在直麵反對她的想法,而是以她對世俗的一種感悟,來表達她對自己的將來的擔憂與提醒。
長出一口氣後,葉諾諾依舊什麼也沒說,但剛才還激起波瀾的胸臆已經平複許多。
“回屋了,我要練字。”拂袖負手於背,她大步向書房走去。
……
坐入馬車裏去後,莫葉也是心潮起伏,沉默了良久才平複下去。
待心緒恢複到平時那般平靜,莫葉便習慣性的拉開了馬車車窗的布簾,目光投向窗外,看到的是一派秩序井然但也讓她感覺非常陌生的街景。
三天前的子夜,伍書把她帶出了東風樓。先在皇宮樓宇林立之間穿行,去過皇陵後又過城門去了海邊,歸來時卻機緣巧合去了葉正名家,繞來繞去,最後還出了點小事故,到葉府那段路她沒有分毫印象。到現在莫葉也想不出個具體,在這期間伍書究竟帶她走了哪些路,自己現在離東風樓有多遠。
葉府與東風樓之間的距離真的遠到要坐馬車?要知道在京都內城,馬車主要是用來輸送由城外到達的商團向城內運送的貨品的,主走環城商道,人以馬車代步可是在城內不多見的。
然而介於東風樓的營業性質,之前待在葉府時,莫葉並沒有對葉諾諾提起,她在京都暫居的地方是那裏,也就不知道若以葉府為參照,離東風樓有多遠了。
莫葉覺得,即便葉諾諾不介意東風樓這種風月場,也總得讓她再解釋一大堆、為何她一個這麼點年紀的女孩子家要住在那裏之類的吧?沒準葉諾諾還會因此邀請莫葉就在葉府暫居。
但如果她真是因為在京都落了難,隻能暫時蔽身於東風樓,那麼在葉府寄居一段日子勉強也過得去…然而,莫葉連她自己以後的路究竟怎麼走都不知道,她已隱隱覺得至少是現在的自己決定不了自己的去留,所以就更不能拉扯上葉府了。
馬車並沒有在熱鬧的街區行太遠,就轉入一片相對而言安靜了許多的街區,但這片街區看上去也不像是小戶人家聚居的民坊。
隻見這片街區的建築布局四平八穩、菱角分明。街道寬闊,兩邊不見有攤販做生意,門前窗外也沒有晾曬的衣物。這些房子都沒什麼生活氣息,倒是有幾處樓閣門前,停放有幾輛馬車,但也不見車夫,馬車也是空的。
街道兩邊的建築全是兩層以上、最高至五層的高樓,其中不乏能以氣勢力壓東風樓的龐然建築,然而在這樣的樓舍之間卻絲毫聽不見有奢靡之聲傳出,令莫葉頗覺新奇。
既不像是民居所在,又沒有絲毫奢侈氣息,這些林立的高樓究竟為何聚立在此呢?
新奇之後,是滿心疑惑,最重要的一點還是莫葉此時想著快些回東風樓去,目前她在京都能夠倚靠的人都在那裏了,然而馬車卻沒有路過的意思,反而載她往這高樓林立的街區深處行去。
莫葉終於忍不住拉開了馬車門簾,望著那車夫的後背問道:“車夫大哥,這裏是什麼地方?你是要帶我到這裏去麼?”
“是啊。”年輕的車夫倒是答得坦誠,他沒有回過頭來看莫葉一眼,隻是望著前路繼續說道:“莫姑娘,你不必擔心,帶你來這兒也是東風樓的九娘交托的任務。”
莫葉聞言心下稍安,遲疑著又問道:“她沒有告訴你,讓你帶我來這兒是為了什麼嗎?”
“沒說呢。不過,我隻是一個馬車夫,又不是東風樓請的幫工,她不對我說這些也很正常吧。”從年輕車夫的聲音裏能聽出他在微笑,並且心情十分輕鬆,隱有散灑風骨,“憑我的經驗來看,讓我帶你來這兒,多半是要見什麼人吧。”
莫葉想了想後就問道:“這位大哥,你行的路遠,一定見多識廣,可否告訴小妹,這裏是什麼地方?”
年輕車夫輕笑了一聲,然後說道:“其實我入行也沒幾年,這地方也才第三次來,說到底能來這兒,還是托了客官你的福呢。”
“啊?”莫葉有些無言以對。
“聽人說,這地兒是京商出資,工部主建,叫恒泰館。平時這裏是驛館與商館各使用一半,而當國朝有慶典時,則是隨時會受朝廷征用的。例如前幾天海外來了個使臣,據說就是被安置在這裏夜宿。”
年輕車夫緩緩說到這裏就打住,微頓之後,他才又道了句:“像我這樣的尋常車夫是沒什麼機會來這裏的,上至外邦使臣,自然會有禦衛護送,而貴族富商這類人,大多自家裏也養著侍從護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