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8、歸心(1 / 3)

王熾未言其它,隻是忽然問道:“你約他什麼時辰在這裏彙首?”

“時辰是差不多到了,隻是…”王哲的臉上現出一絲為難神情,“不知道他會不會被那些商戶拖住…”

“我出來一趟不容易,今天下午這兩個時辰已經令我挪了許多事到晚上,索性再等等。”王熾的臉色一派平靜,頓了頓後又道:“阮洛是個守時的孩子,大臣那邊早有言傳了。”

他的話正說到此處,‘旗還樓’前由平整的石磚鋪就的一片坪地上,現出一個年輕人的身影來。

鑲青邊的深絳色衣衫前擺直至腳踝,但卻絲毫無礙於襯出他修長的身形,腰間沒有佩戴什麼玉飾,隻是懷中抱了厚厚一摞賬簿,十分顯眼。今天的阮洛看起來精神不錯,雙眸熠熠有神,瞳如點漆,習慣抿著、顯得有些薄的嘴唇透著健康的紅潤。

阮洛前腳剛邁入‘旗還樓’前的半開式圍院,也已看見了站在門階上的兩個人。待他下一刻看清了好友王哲身邊的那位華服中年人,隱隱識出其身份,阮洛的心不可抑止地狂跳了一下,腳下步履也是一滯。

不過,他也隻是微微滯了滯,就恢複了常態,因為他感受得到,那個華服中年人今天是以一個長輩的身份站在這裏等自己,那麼自己亦可以一個晚輩的禮儀去迎接。

望著這位多年不見的長輩,他如今已是身份尊貴,眉宇間自然的有一種不怒自威、俯掃天下的氣度。但,他在看向自己時,雙目中則有著暖和的溫度,還有一絲期待的意味。這樣的對視,讓阮洛很容易地想起了小時侯的一些過往。

那時父親還健在,常與這位伯父在大帳中一談就是一天,說著許多令他感覺晦澀難解的字句,但他仍習慣躲在營帳外偷聽。那時候的他還隻是一個不到五歲的孩子,縮著身子蹲在寬大軍帳帷幕後的角落裏,倒讓他成功瞞跡了好幾次。

然而終有一天,他還是被發現了。當時父親的惱怒咆哮聲瞬間就在他頭頂炸開,而同在帳中與父親一道商討著什麼的這位伯父心情則大為不同,大笑著把他甩到肩頭,跑到訓馬場玩了好一會兒的‘騎小馬’

由這位伯父主動扮演小馬,自己則是那到了最後被顛得直吐酸水的小騎士,守在周遭的許多叔伯小哥的臉不知怎的,全都黑了下來……

那天過後的好一段日子,隻要聽見一種精鐵環扣碰撞發出的聲音,阮洛就會心神顫抖。因為這位伯父極少離身、掛在腰側的一把寬刀刀柄上留出一串鐵環,隻要他一走動,就會發出這種聲音。而阮洛真正怕的,是當這位伯父走近他後,千萬不要再玩那直要將人肚子裏所有的東西都顛出來的‘騎小馬’遊戲了。

直到數年後,阮洛才明白這位伯父當年的舉動何其癲狂,並隱約知道,那天父親與他似是正好談合了某件事,才使他異常激動,以至於將當時他的大將軍的威嚴也暫時丟卻了。但不論如何,每每想起這一段,阮洛便會不自覺的彎起嘴角。

很快心裏有了打算,阮洛眼中流露出淡淡笑意,繼續緩步向前。

阮洛的父親阮承綱與王熾有過命交情,早在王熾正式點兵返逼京都之前,阮承綱就已經在王熾的軍帳中為其效力。對於王家起事於京都這件重大事項,其中最為關鍵的兩名謀士就屬阮承綱和林杉了。

阮承綱和林杉各有奇才,常聚於一處軍帳中與王熾謀事,卻並不衝突,因為阮承綱的智謀長處主要體現在軍策,是術;而林杉擅長的主要是軍工,是器。沒有一定的專學基礎,林杉所造的軍工之奇無人能輕易模仿,而林杉也常常感歎佩服於阮承綱的計謀之妙,詭異多變。

憶及當年事,阮承綱的主見是動兵戈,徹底斬盡北雁皇廷,以解北邊從未停歇的戰亂,但這一場計劃中的戰役,無論是出師之名還是軍資補給,都是需要當時的周皇廷全力支持的。然而當時的王熾已經不太相信周皇帝會答應此事,甚至就算答應了,糧草和軍資的供應也可能在中途出現斷裂帶,這對於軍團來說可能會造成毀滅性傷害。

所以,盡管當時阮承綱做出了周密的戰書,也獲得了王熾的讚賞,但王熾並未同意此出兵計劃,還因為怕阮承綱主戰的鋒芒太露,暫時將他雪藏在一個小營帳裏。

因為戰事暫緩,做了執筆郎的阮承綱無所事事,每天淨做些代寫書信,抄寫大軍夥房每天消耗了多少斤菜、宰了幾頭羊的瑣碎事。但阮承綱並未因為理想受阻、身份遭貶就沮喪,也沒有因此惱火於王熾,因為他知道如果不是王熾在意的難處的確是太難,王熾肯定也願意戰。

大家現在都在等一個機會,隻是這願意等待的日子也挺枯燥。

直到幾年後,王熾帶著林杉來到北疆軍帳,兩位謀士一見如故,這樣不溫不火的事態才出現轉機。

林杉非常讚歎於阮承綱的軍策天才,但王熾擔心的補給之事也是嚴酷的事實難題,對此,林杉做出一個非常膽大的設想:如果大周是姓王的人做主,那麼王家軍北伐之事再無後顧之憂。

但若真決定了這樣做,那就絕非是王家圖一時之快意的選擇。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一個延綿了數百年的王朝要易主,前期需要極為小心的謀劃鋪墊好一切。而最後若成事,後期的執政也是任重而道遠的。

不論如何,林杉的設想給前頭受氣、後麵受憋、錮足於北的王家頭頂捅開了天窗一角,讓阮承綱看見了實現自己理想的機會。隻是,這個機會的前期鋪陳,需要一個比較漫長的迂回戰線與有選擇性的等待。

要等王家稱帝,要等王家至少把周朝廷快要敗光的國庫充盈起來,年輕一代的兵士也需要時間鍛煉……

然而,世事無常……

離王家集結的軍團真正逼入京都、直刺皇宮還有一年左右的光景時,阮承綱當時所在的軍團第十九兵組行至富水郡暫駐。該郡正滯留了數量龐大的難民,這群難民來自許多個不同的郡縣,背井離鄉的原因大多都是為了避兵災,卻因為突然爆發的瘟疫侵襲停步於此。破敗荒涼的富水郡內城大街上,四處可見病死難民的屍體,致使十九兵組中也有兵士感染,導致最後疫情傳入了軍師營帳之中。

阮承綱壯誌未捷,就病死在征程的路上。王熾一生都忘不了他的這位知己戰友在彌留之際突然的回光返照,隻因他心中有太強的不甘心,使他的雙眼在那一刹那間充血,變得一片赤紅。

時至如今,已是十一年過去,阮承綱的“北伐書”還擱在禦書房一處隱秘夾層裏。王熾雖然已經做了快十年的皇帝,但對於故去老友的征北遺願,付諸行動的計劃尚還在猶豫階段。王熾現在能為老友做的,僅限於照顧他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脈。

如無意外,王熾是想讓阮洛繼承其父的誌願,將來展開北伐戰線時,讓他去帥帳為輔。然而可惜的是,當年十九兵組在富水郡染上瘟疫,不但害了阮承綱,就連當時年不滿四歲,剛剛學會坐穩在亭車上,與父親一起穿梭在兵士方陣之間點兵的阮洛也未能幸免。

在這樣的大不幸發生後,尚算安慰的是,當阮承綱初期出現疫症時,阮洛就立即被一組兵士送到了別郡,密切進行觀察治療,阮洛因此逃過一劫。但盡管如此,可能是因為年齡還太小,身體裏就浸染了多種藥劑,阮洛的頭腦雖未受疫病損害,身形成長也沒有出現殘疾,但身體素質卻是非常差的。

好在,如今也已長這麼高了,即便仍不能承他父親的宏願,去往北疆,那便作為一個尋常人那樣生活,以後應該也不會再有什麼問題了吧?

看著不急不亂緩步走來的阮洛,王熾禁不住就想起了他的父親,想起了那一段在軍中的生活,他的眼眸深處複雜了一瞬,最後目光落在阮洛臉龐上時,目色再度漸漸溫暖起來。

阮洛還未走到王熾跟前,就站定在台階下,一撩衣擺要拜下。王熾見狀,立即伸出一隻手,淩空虛扶了一下,道:“阮賢侄,在這旗還樓前,你對我就像在尋常人家裏一樣,稱我一聲世伯就足夠了。”

“承蒙世伯不棄,在家父亡故後十多年來,一直沒有對愚侄斷過生計照顧,愚侄長大至今卻絲毫未能報答。十數載別離,今天終於能再見世伯,愚侄更要好好給您磕一個頭。家父若還活著,也一定會是這樣教誨的。”

這番話說罷,阮洛便不再遲疑的雙膝著地,在王熾麵前跪下,將手中厚厚的一摞賬冊放在身旁地上,然後雙掌伏地,認真地叩了一個頭。

這一次,王熾沒有再攔,但他那雙不怒自威的虎瞳中隱有熱度燙過。

在阮洛抬起頭來後,王哲已經走到了他的身邊,搭了把手拉他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