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春雷(3 / 3)

僅是受到古田的白眼而已。鳥羽靖一郎的背脊就突然感到一陣涼意。但是,與麵對這個宅邸的主人時所產生的根源性恐怖相比較起來,這不過是個“小巫”而已。在古田的引導下,靖一郎穿過長長的走廊,走向宅邸的深處。

在奇妙深奧的宅坻中,每一個走廓的角落都站著眼光可怕,身著黑西裝的男子,向來客投以無言的威嚇。靖一郎好不容易才走過這個麵向具有小崛遠州風的日本庭園和室。

“大人,鳥羽靖一郎帶到。”

古田的態度恭恭敬敬的。連他都可能用這種態度,這位“大人”的地位可想麵知。

一位銀發老人坐在椅子上,背後是壁籠。體型稍瘦,皮膚很有光澤彈性。套著一件高爾夫球裝式的蒲毛衣,黑色檀木桌上擺著一杯威士忌。在十五個榻榻米寬的房間一角,一名九十來歲的紳士派男士端然正坐。

這名男子叫高林健吾,現任內閣官房副長官,曆任警視廳公安部長,警察廳警備局長,內閣情報調查室長,是一位非常優秀的警官,在日本以治安問題權威而聞名。學曆當然是東京大學法學部畢業。雖然坐在老人的下座,儼然是仆人的模樣;但是,注視古田和靖一郎的時候,眼光卻充滿了相當露骨的輕蔑。

古田憎惡高林、而高林同樣蔑視古田。就好像狗為了向飼主爭寵,也會互相吠吼,純血統的高林和雜種的古田,止互相露齒猙獰相對。

對老人麵言,高林和古田卻隻不過是沒有個性的家畜、道具、或記號而已。

隻不過是冷靜的高林和古田表麵的配合罷了。他們的個性隻是各自立場的附屬品,完全沒有獨立人格。

那種東西不是老人所需要的。

“古田和鳥羽啊!冒雨麵來,辛苦啦!”

“隻要是大人有所需要,我古田槍林彈雨在所不辭……”

說完寒氣般的奉承話以後,視線移到壁盒上的花鳥畫。

“注意到了?似乎有點兒進步。你認為是誰的作品呢?”

“像我這種沒有學識的人一點兒都不懂,我想,大概是中國的作品吧?”

“清朝的蔣廷錫的作品。前天,今村為了討人的感謝而送來的。不過是個建設大臣的地位,卻那麼想到手。”

對古田而言,今村是屬於前輩級的國會議員,老人卻直呼其名諱,並時而發出模糊不清的笑聲。在座的三個人怎麼樣也看不透,這其中蘊含著對自己的演技充滿諷刺的嘲笑意昧。

老人與古田的對話告一段落之後,終於輪到鳥羽靖一郎發言。

靖一郎收起往常對教授和學生們所采的傲慢態度,卑屈地敘述他在竜堂家與外甥們的交涉情形。

老人沉默不語,古田議員露出銳利的眼神不屑地望著靖一郎說:

“哼、被不到三十歲的外甥給愚弄了?不如誣告那個狂妄自大的外甥,濫用理事職權,企圖索取回扣,你看怎麼樣?”

“啊……”

“或說他和女學生之間有不可告人的關係。要讓他辭去理事職豈不是很容易嗎?”

靖一郎並沒有迎合,古田的臉上出現險惡的表情。

“怎麼了?該不會是覺得要將外甥逐出學院很可憐?”

靖一郎將身體俯得更低,技巧地搖搖頭。

“誠如閣下所說的,但是,對我的妻子而言,他們是親生手足的孩子,一旦以醜聞附加於身,總覺得不太妥當。”

“哼,真是慈悲心腸。”

“不,不僅如此而已。隻要是學校法人或教育機關,如果不刻意避免醜聞的話,很容易被批評,甚至對經營也有極大的影響……”

在老人的麵前,古田不可能施展他那怒吼的暴力。正因為靖一郎深精此道,所以他才敢反抗古田所建議的粗俗提案。如果竭盡全力去做的話,共和學院早晚會落到他的手中。

事情已經進展到這個地步了,一定要將風波壓製到最小的範圍。但在此時,古田正露出猙獰的麵目等待攻擊。

“共和學院的創立者,在戰時以治安維持法和不敬罪的嫌疑而遭到檢舉。那家夥所創立的學校,即使廢止也無所謂,看在是你擔任院長,又使教育方針正常化的份上,才既往不咎的呀!”

“惶恐之至。古田先生的厚恩,吾終生不忘矣!”

這話有一半以上是假的。對於死去的丈人,靖一郎雖然心存自卑和反感,但另一方麵卻也包含了敬意。而對於古田,就如同被虐待的孩子對欺負別人的孩子,隻能抱持與之同種的感情而已。共和學院的資產和相關的利益權勢,如果被古田獨占的話,那麼,多年來的辛苦豈不成了泡影?

老人大笑說:

“古田啊,別老是要人感謝你。你不是想從鳥羽那邊得到利益嗎?身為國士者,應該懂得體諒對方的立場,鳥羽也是有感情的人啊!”

隻是很簡單的說教,老人便使古田非常不好意思。靖一郎暫且安下心來,不知不覺口氣鬆懈起來,連以往認為是不能出口的事都說出來了。

“那麼,大人對我的外甥們介意的理由何在呢?倘若我可以做什麼的話,願為大人效犬馬之勞……”

“鳥羽!”

“是……是!”

“人類如果懂得守分寸,就會得到相對的幸福。也有一些愚笨的人,因為忘了這個道理,不僅本身遭到不幸,甚至殃及了家族。我想,你大概不是這種人吧!”

靖一郎嚇得魂飛魄散:

“多。多謝大人的教誨。大人的深慮非我等所能探求。望大人見諒,寬恕我的過錯!”

說了一大串繁瑣的台詞,表情和口氣都很認真。牙齒還打冷顫,冷汗直滴到榻榻米上。

“我知道了。”

老人和藹地說。

那是對待貓狗般的和藹態度,細細的眼睛深處露出惡毒的侮蔑目光,卻沒讓匍伏的靖一郎看到。

“你的幸福應該在於掌握共和學院的全權吧!一旦事成之後,賣掉三萬坪的土地,成為億萬富翁也好,在政界發展也好,做個傑出的教育家也好,都隨你的便。”

“感激不盡!”

“但是,希望你記住一點,你的外甥們今後的命運與你完全無關。至於你的妻子,也一定要讓她認清這個事實。”

靖一郎在榻榻米上摩擦著額頭。

“總之,對竜堂家而言,我隻是一個外人,完全不再幹涉,往後完全照大人的意思處分。”

對於靖一郎迎合的回答,老人隻是淺淺地笑著,嘴上並沒有任何反應。

古田議員和鳥羽靖一郎離去之後,隻剩下高林留在老人身邊。

對古田而言,實在是很不愉快的事。高林充滿優越感的笑臉,令古田一想起便咬牙切齒,勉勉強強地回去了。

老人叫高林靠近自己的位子,自己則喝著酒。

“如何?高林,如果由你來處理竜堂家兄弟,你會運用那種方式!”

“就按照大人的期望,在一周之內,便會在竜堂家發現與某國諜報機關相通的證據,在國家機密保護法甫成立的時刻,這實在是一個好題材。”

老人手持著玻璃杯吐進口水,將剩下一半的威士忌交給高林,示意要他喝下。

“你的父親在戰前是橫濱的特高警察,以手腕敏銳、具忠誠心而名噪一時。今後,可別讓你的父親蒙羞了。”

“父子兩代皆能為國家的安泰略盡微薄之力,實在非常榮幸。”

高林恭恭敬敬地接下玻璃杯,臉部肌肉動也不動地喝下威士忌和老人的唾液。借行動來證明自己是老人的家畜。

“高林,如果你是真正的愛國者,應該不會怕死吧!”

“當然。隻要大人有令,即使犧牲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

壓抑內心的戰栗立即回答,這也等於是高林本能的處世方法。

“這樣就好。古田和他的暴力團體,真是沒用。關越高速公路的事,你大概有耳聞吧?”

“從琦玉縣警方已獲得大致的報告。古田議員真是可憐,一下子失去三個私人秘書。”

高林的聲音充滿冷笑的意味。站在自己的立場,對手的失敗,就好像年代已久的美酒,令自己身心舒暢。他將對本身屈辱的自覺往奇怪的方向扭轉,期望他人受屈辱的心火愈來愈旺盛。

老人用手指抓著下巴若有所思。

“假設古田死亡的話,將責任推卸到竜堂家兄弟身上也不錯。就公安事件而言,新聞界的報導很煩人的;刑事事件的話,很多人連警察發表的結果都不確認就深信了。”

“大人真是深思熟慮。況且,古田議員的作風時常脫離常軌。像今晚的事件,或是假警察之名,在公路上開火等等,至於濫用權利等事,事到如今也不用提了……”

“高林,家畜也要誘之以餌啊!而且,畜生之中也有喜食腐肉者,硬要強迫它吃素食是不可能的。”

“是……”

高林深深地敬禮。老人把古田比喻為家畜,令他感到無比的快感。

高林一直以為自己和古田的存在,對老人並沒有差別。但此時,這種感受已經不存在,磨滅殆盡了。“如何?來吃點宵夜吧!”

老人搖搖桌上的銅鈴,兩名穿著淺紫色和服的女子端著盤子進來。中國風味的蛋粥,配著幾塊黑沉的肉塊,洋溢著清香的味道。

“這是豬肩肉加入藥味油炸而成的食物。很可口的。”

“啊,真的很美味……”

述說著單調的感想。

“豬肉本身很不錯。飼料卻不尋常哦!”

“像飼養鬆阪牛一樣,給它喝啤酒嗎?”

“讓它吃‘稚子’……”

由於老人的聲音平淡無奇,高林漫不心地點頭,突然腦中一片空白,嚇了一跳。

“您說的‘稚子’是……?”

“指墮胎的胎兒啊!東大畢業的高材生,連這個也不知道嗎?”

高林徒然停著,強力壓抑往想大叫的感覺,因為在老人麵前絕對不能表現失禮。為了撫平湧上食道的不快感,不得不用手按住嘴巴,以免失態了。

“怎麼啦?把玩笑當真了?”

老人嘲笑他,把他人的失態和恐懼,當作酒菜佳味來娛樂。高林勉強地將兩手撐在榻榻米上。

“失態了。請您務必見諒。”

被害者向加害者道歉,高林雖然自覺到那種醜惡的滑稽,但是,對於老人怪物般的邪惡所產生的恐怖感,卻遠勝於自尊心。

高林直覺地感到老人說的是事實,身為治安問題的專家,亦是無情的權力主義者的他,在老人的怪物性之前,也隻不過是平凡的小市民而已。

“共和學院與竜堂家的事,今後,還得多靠你了。我期待著你的表現。”

一邊聽著老人的聲音從頭部上方傳來,高林一邊死命壓抑著不斷湧上來的嘔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