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軍總帥耶律休哥的正確年齡不詳,因為騎馬遊牧民族向來不會去在意年齡。他們在開始接受中國文化的熏陶,認為“將忠實的記載流傳後世,是作為文明國家所應具備的條件”之後,才開始詳細記錄年齡。後來的蒙古帝國也一樣,開國的成吉思汗出生年份完全無從考據。
不過還是能夠從各種資料大致推測,耶律休哥這一年應該是三十五歲左右。
天色還早,他已經在用晚飯,正吮著烤羊肉的骨頭。頭上蓄著北方騎馬遊牧民族的標準發型:髡發--把頭發剃光,隻在後腦勺的部分留下一撮長長的頭發編成辮子。
這樣的發型看起來很奇怪,不過古代埃及人也是把頭發剃光,隻在頭上留下一部分的頭發編成辮子,兩者的發型幾乎一模一樣。日本古代的發髻也很像,唯一不同的地方在於後半邊的頭發不是放下來就是梳起來在頭上做個髻。
耶律休哥把啃完的羊肉骨頭扔向一旁,站起身來。
行為舉止看來野蠻粗魯,不過那隻是表麵上而已。他通曉中國文化,古籍經典朗朗上口,思慮縝密,才能出眾,無論作為武將或宰相都是上上之選。
且不論敵我,耶律休哥與曹彬有一個相當重要的共通點,就是“不濫殺無辜”。身為武人,上了戰場自然要奮勇殺敵,但也必須盡可能將犧牲程度降到最低。這樣的氣度與曠世的功勳並駕齊驅,讓曹彬與耶律休哥的名字流傳千古,為後人所景仰。
耶律休哥穿戴甲胄,甲胄前緣縫上毛氈披鳳,頭盔頂部綴著三根天鵝羽毛。
夕陽急速下沉,天色呈現深藍,然後逐漸轉暗,燕山周圍的山脈化為一道黑影,白亮的太陽開始被吞沒,耶律體哥映照在地麵的身影被拉得又高又長。
耶律休哥環顧士兵。
“我們今晚要攻打宋軍。”
他的語氣稀鬆平常。
“各位完全不必擔心,隻要遵照我的指示就能獲勝,燕雲十六州永遠是我國的領土。”
噢!士兵們齊聲吆喝,給予他們的總帥絕對的信賴。
“宋軍曾經打敗我軍一次,不過這正足以奪去他們的性命。一支驕傲得不懂節製的軍隊反而最不堪一擊。”
耶律休哥命人牽來愛馬,然後輕盈地坐上馬鞍。
“一切依計劃行事,左軍點燃火炬,在宋軍前方一字排開,右軍隨我來,讓馬嘴銜住木簽,馬蹄以布裹住,在接近宋軍身側之前絕對不能發出半點聲響。”
遼軍展開行動。
※※※
……宋軍的偵騎(負責偵察的輕騎兵)從昏暗的山路望見遼軍點燃火炬,這樣的光景看起來宛若數萬隻螢火蟲同時飛了起來一般。
“……來了!”
摒住氣息的偵騎連忙在漆黑的山路掉轉馬頭,往自己軍隊的陣營奔馳而去,由於一心急著趕回通報,甚至沒有注意到有個背著行李箱的少年跟他們擦身而過。
“咦?遼國有這麼龐大的兵力嗎?本來還以為頂多隻有十萬而已。”
瞄著前方成群的火炬,少年納悶地側著頭,他正是白龍王。
白龍王踩著輕快的步伐來到高處定睛觀察,當成群的火炬一接近,白龍王嘴角露出輕笑。
“哦,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嗬。”
每名士兵都是雙手舉著火炬,一名土兵拿著一把火炬是一般常識,如果隻從火炬的數量來計算,宋軍自然會將遼軍兵力總數視為實際的二倍之多。
“耶律休哥還真是個老奸巨猾,不過這也算是戰場用兵的一種策略,不曉得現在宋軍的情況如何?”
頭頂著微弱星光,白龍王毫不遲疑他筆直奔向宋軍陣營,胡仙也緊跟在一旁,時而領先時而落後。
很快地便可見到河岸不計其數的火炬,這裏是宋軍陣營,宋軍人數之眾相當於在荒郊野外平白冒出一座大城,士兵與馬匹的聲音透過晚風飄送而來。
若是單純的用餐時間還不成問題。
“嗯,好香,是燒餅的味道,現在是用飯時間嗎?”
燒餅是以麵粉揉製加以燒烤而成,屬於麵包的一種。此外還同時傳來烤肉和炒青菜的香味。白龍王每靠近一步,味道就愈濃烈,宋軍的士兵們尚不知敵人正在步步逼近。
“真想向他們發出警告,不過這是絕對禁止的。要小心啊,你們現在的狀況很危險。”
白龍王看著宋軍,內心顯得毛躁不安。其實就算他大嚷:“遼軍來偷襲了!”任誰也不會相信,他的外表根本不像神仙,隻是個江湖賣藝的少年罷了。
“想想這樣實在大可惜了。”
白龍王指的是陣營內堆積如山的糧食、麵粉、醃製肉類跟魚幹……屆時這堆糧食勢必在遼軍的偷襲中焚毀掉大半。
“既然要被燒掉,還不如分我一點。”
白龍王正打著如意算盤,卻冷不防地被人猛然撞開。
“不要擋在這裏,礙手礙腳的!”
“喂,你怎麼這麼沒禮貌!”
白龍王被這麼一撞,心情也變得不太好。五、六名士兵正巧快步經過,不留心把少年撞開。白龍王並沒有摔個四腳朝天,他很快就站定腳步,但也沒有忍氣吞聲離開現場。
“軍人是人民的褓母,不會保護善良老百姓的軍人根本沒有存在的價值,你們的主帥應該經常以這段話向你們耳提麵命吧。”
“你在說誰?”
“就是樞密使曹彬啊。”
“這個小鬼,竟然膽敢直呼樞密使大人的名諱!”
其中一名士兵大吼,另一名剛露出質疑的眼神。
“這小鬼看起來像是江湖藝人,可是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跑到這裏來,難不成是敵人派來的密探?”
“很有可能。喂,你到這邊來,我要檢查你這個箱子裝了什麼東西。”
士兵伸出手,動作粗魯地企圖打開白龍王背上的行李箱。
“哇……”
士兵慘叫出聲,不斷甩動雙手,白龍王笑了起來。
“空手抓刺蝟實非明智之舉,尚未查清楚敵人的底細就擅自開戰,這樣是很難得勝的,還不如在吃敗仗之前趁早鳴金收兵比較好。”
“一派胡言!”
“抓住他,膽敢抵抗就格殺勿論!”
就在情況即將一發不可收拾之際,突然間銅鑼聲響遍整座軍營。
“敵人來了,對岸出現火炬了!”遠處傳來通報,士兵們頓時驚惶失措,擱下白龍王迅速離開。
Ⅱ
“敵人會從東北方進攻。”
趙匡義如此堅信,因此三十萬宋軍自然麵朝東北方向布陣,偵騎也被派往東北方向,此時陸續傳回“敵人正在接近”的報告。
“正如我所料,趁著敵人渡過高梁河的時候,一舉將他們殲滅。”
望著對岸不計其數的火炬,趙匡義鬥誌高昂。
“人隻相信他想相信的事情。”
所以趙匡義一心認定遼軍主力是從正麵一字排開。
然而……
耶律休哥率領的遼軍主力卻是從西北方向無聲無息地逼近宋軍左翼。
耶律休哥熟知這一帶的地形,他成功地避開宋軍的偵察網,順利將直屬部隊移動到目的地。
宋軍麵前--也就是高梁河東岸布滿了遼軍的火炬,而且是宋軍料想不到的龐大陣容。遼軍不時發出呐喊,音量有如地鳴一般,震懾著河川對岸的宋軍。這麼做是為了掩飾來到宋軍側翼的耶律休哥直屬部隊所發出的聲響,不過宋軍對此全然不知,隻見士兵匆匆忙忙地準備應戰,豈料遼軍完全沒有進攻的跡象。
“敵人為何不渡河過來?”
趙匡義覺得坐立難安,敵人來到高梁河東岸全在他的預料之中,然而已經過了二刻(約三十分鍾),敵人卻紋風不動。
“夜晚渡河是相當危險的,想必敵人在等待天明時分。”
潘美如此解釋,趙匡義也覺得很有道理。
“原來如此,那就等天色破曉再堂堂正正一決勝負。”
曹彬一語不發眺望對岸,上萬支火炬化為一道不停搖曳的光波。望著眼前的光景,疑惑迅速蒙上心頭,夜襲原本應屬於秘密行動才對,遼軍明目張膽舉著大量火炬是為了什麼?而且既然已經隔著一條河與宋軍對峙,卻又何以要特地等到天明才采取行動?
“聖上,請立即回避!”
曹彬的話讓趙匡義一時反應不過來,一旁的潘美不悅地蹙起眉頭。
“樞密使,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這是兩麵夾攻,我們中了敵人的詭計了。”
“詭計?”
“河川對岸的敵軍隻是幌子,敵人的主力已經來到我們的身旁了!”
怎麼可能!潘美正想一笑置之的刹那,身邊暗處開始咆哮起來,整座燕山也隨之撼動,那是敵人的呐喊與如雷貫耳的馬蹄聲,身經百戰的眾將領一聽立刻明白。
“準備迎戰!”
世界史所記載的“高梁河之戰”就此開打,映入茫然呆站在原地的趙匡義眼簾的是從黑暗深處傾巢而出,驅散宋軍步兵、排山倒海而來的遼國騎兵隊。
戰況十分慘烈,不過遼軍一開始便占了上風,短時間就壓倒宋軍的氣勢。
火炬翻倒,火苗沾到營帳,在晚風的助長之下立刻熊熊燃燒起來,黑夜與紅火交錯在一起,視野變得相當模糊。當中隻見劍與劍的激鬥、長槍與長槍的碰撞、不斷道出零星火花,悲鳴與怒號、馬匹嘶叫聲、刀劍折斷聲、甲胄龜裂聲,被砍斷的頭掉落地麵,軀體噴出鮮血不停翻滾。
部分宋軍受到猛力推擠而跌落高梁河,河麵濺起大量水花。原本在東岸一直按兵不動的遼軍開始萬箭齊發,數百名士兵隨即被暗流吞沒,不再浮起。
“不準退、不準退!”
“暫時收兵,重整隊伍!”
大相徑庭的命令在宋軍的將兵之間一往一來,連指揮官們也陷入一團混亂。
“聖上,請上馬車。”
“樞…樞密使那你呢?”
“請不必掛心微臣。”
在他們對話的當時,敵人的箭仍不斷落在周圍,從未上過戰場的趙匡義嚇得麵無血色。曹彬讓皇帝先行離開,接著跳上自己的座騎,手上握著長槍,躍進混戰的漩渦之中,長年與他共患難的部下也尾隨在後。
遼國騎兵發出怪叫持續往前直衝,曹彬揮舞長槍,打掉第一個人的長槍,接著將第二個人從馬背上撞落。
隻見他在搖曳的火光之中,靈巧地操縱馬匹,揮動長槍衝撞、擊倒成群的敵兵,那英姿看起來幾乎有如天界的武神,帶給被迫進行一場絕望之戰的己方士兵無比的勇氣。
隻是,當樞密使親自攜槍上陣廝殺,代表這場戰役已經注定敗北。
“父親大人!”
見到兒子一邊大喊,一邊揮動大刀驅趕而來,曹彬命令道:
“快護駕!”
父親一聲令下,曹圯立即躍上馬背。
大刀一閃,擋在他麵前的遼兵頸部帶著一道鮮血,當場身首異處。
曹彬的兒子都相當有出息,個個均是聲名顯赫的大將軍。尤其是三子曹瑋,十九歲便成為渭州一地的代理太守,並打敗西夏軍隊。相較起來,曹圯就不太引人注目,而且經驗也不豐富。然而此時他與勇猛剽悍的遼國騎兵正麵交鋒不遑多讓,殺出一條血路趕往皇帝身旁護駕。
兒子的英勇表現令曹彬心滿意足,於是他再度揮舞長槍,將遼國士官從馬上打落,以長槍的前端指著對方問道:
“你們的總帥是何許人也!?”
一開始對方聽不懂這個問題,於是再次逐字詢問一遍,士官隨即抬起滿是鮮血與塵埃的臉昂然答道:
“耶律休哥!”
“耶律休哥……好,我記住了。”
耶律休哥的名字遼軍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然而宋軍在這一天才頭一次得知此人的存在,而且直到他死去為止,宋朝上至皇帝下至士卒都忘不了這個名字。
士官似乎已經做好一死的覺悟,不過曹彬無意斬殺一個手無寸鐵又已經負傷的敵人,他高聲集合部下,傾力保護四處逃竄的己方士兵。
目前三十萬宋軍已經陷入瓦解潰散的狀態,一名遼兵死去的同時就有五名宋兵陣亡。
不過仍然有部分宋軍繼續頑強抵抗,尤其鐵騎隊指揮使呼延讚的奮戰英姿更是大放異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