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不來更好的客人(3 / 3)

第六節

稍稍把時間倒轉回去。

內閣官房副長官布施離開之後,收容前首相"住院"的這間醫院,開始有一股帶刺的空氣流竄在醫生和護士之間,患者們頻頻交換著不安的視線。會議室的門口掛著"請勿打擾"的牌子,大約十個醫生全都擺出陰鬱的臉孔。

"難不成要謀殺前首.."

說到一半突然停住的年輕醫生,大叫一聲捂住鼻子。因為激動的院長在醫生臉上甩了一巴掌。

"笨蛋,不知道什麼叫隔牆有耳嗎?"

仿佛對自己的暴力行為感到內疚似的,院長的聲音顯得有些軟弱。

這種事情在日本近代的曆史當中早已經出現過幾十次、幾百次。形形色色的神秘死亡,自殺、病死、事故死。從大臣、國鐵總裁到秘書、司機通通都有。發生在"富裕而民主的先進國家",被葬送於黑暗之中的無數怪奇事件。想不到這樣的事情,竟會發生在自己的職場當中。

"新首相在政治上的正當性又是如何?能說是經由民主程序所選出來的嗎?"

"程序上並無疑問。他確實是由執政黨所選出來的總裁,而且還獲得了國會的提名呢。"

"話雖如此,在那之前一定曾經有過密室會議吧?」

"我說你呀,這種話未免太小兒科了吧。密室會議有什麼好值得大驚小怪的?稱之為實力者的會議也毫無不妥啊。」

院長擦拭著汗水。照明突然變暗,經過數秒才又亮了回來。輸電線路由於火山灰的堆積,而使得電力供給呈現不穩定的狀況。

"新首相的選區在北陸,目前似乎完全不受富士山噴火的影響呢。」

"聽說新首相把首相官邸的機製移到了自己的選區之內是嗎?」

"我看是謠言抹黑吧。無論怎樣也不可能那麼做的呀。」

醫師們交換著竊竊私語。院長將視線轉向被自己打了巴掌的醫生,一副討好的模樣對著他說。

"用不著擔心。無論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們都不必擔負任何法律上的責任,明白了吧。"

"是、是,我明白了。"

年輕醫生一邊以麵紙擦著鼻血,一邊在內心深處唱著反調。完全相反吧,院長,一旦出了任何差錯,所有的責任必定會推到我們身上。如果前首相的死有那麼一丁點疑問的話,現場的醫生恐怕都得"留下遺書去自殺"吧?

"等到這次的大噴火事件平息之後,一切運作就會恢複正常。在那之前,千萬不能夠陷入恐慌,必須冷靜地盡到義務。必要的指示我會給你們的,大概在明天左右就會有所決定。"

這番話的恐怖,令列席的醫生們一片鴉雀無聲。

前首相並未放棄。放棄的話,不光是地位、權勢,就連性命恐怕也都不保。種種的險惡前例,前首相完全知道。他了解這個國家所懷抱的巨大黑暗,也知曉所有汙穢的秘密。那些事情曾經是他權勢的泉源,但現在卻成為必須消滅他的理由。

"如果我就這麼死了的話,會有幾百個政客、官僚、財界及文化人士,安心地撫著胸口呢?想象著那些人的喜悅臉孔,自己也跟著快樂起來,我可不是那樣的聖人君子啊。"

前首相可說是相當具有自知之明,他開始思考新首相這個人。那是他指派為農林水產大臣(譯注:相當於農牧漁業部長)的男人。雖然是個屢屢犯錯失言的無能男子,卻沒有忘記自己被拔擢為大臣的恩情,感覺上相當地忠實勤奮。真是個天大的錯誤。

"再怎麼輪,也輪不到那個男人當新首相吧?雖說這個國家的首相,實際上不過是美國的傀儡而已,但那終究不是那個男人所能勝任的輕鬆位子呀。況且還必須擺出一副獨立國家的模樣,一個腦容量比鯊魚還要小的人是絕對無法勝任的。"

前首相決意奮戰。沒有武器,手腳也無法活動,眼睛處於看不見的狀態。但是頭腦、耳朵和嘴巴依然健在。他準備運用這些,讓自己從窮途末路的險境中脫困。

病房的門被開啟。察覺到狀況的變化,前首相全身僵硬。唯獨神經網絡呈反比例地緊繃著嚴陣以待。

"..感覺怎樣?還好吧?"

年輕男人的聲音,並無嘲弄或諷刺的回響,隻傳來了緊張和害怕。一瞬之間,前首相做出判斷、下了決定,不回答問題,反而逆向地提出質問。

"你是醫生嗎?"

"呃、是、是的。"

"你應該知道我是誰吧?"

"..呃.."

從那時開始大約五分鍾的時間裏,前首相完全掌握了主導權。從年輕醫生身上取得了必要的情報之後,前首相立刻著手籠絡對方。

"你已經知道秘密了,我不認為那些惡人會這麼放過你。"

"難、難道他們.."

"嗯,當然是偽裝成意外或急病,將你殺掉滅口呀。"

"不、不會吧。"

"這種事情經常發生,所以警察通常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媒體也不會大肆報導。自從我踏入政界以來,已經發生過幾十次了吧。"

對於權勢與生命,前首相有著驚人的執著。被綁在床上、戴上眼罩,在轉動身體都做不到的情況之下,前首相隻能把言語當作武器,想盡辦法打開一條活路。

前首相的口才一次也不曾感動過國民或是媒體。每次演說過後,總是會遭到"言語明了、意義不明"的揶揄。但無論是多麼苛刻的批評,前首相總能坦然接受。不高興是難免的,不過他的口才一開始就不是為了在公開的場合得到多數人的認同。隻有在密室當中,他才會以不為局外人所知的方式誘導利益、籌謀策劃、抓住對手的欲望和不安、以花言巧語欺騙。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控製對於的良心,好讓自我的正當化更加容易執行。"

要想穩坐日本國的權力寶座,密室中的交涉能力是關鍵所在。前首相就是個中好手,想要任意擺布剛從醫學院畢業沒幾年的弱小之輩,對他而言簡直是輕而易舉。

"所以呀醫生,再這麼下去的話,你我都會被殺掉的呀。連我這種老頭子都不想死了,何況你還比我年輕許多,人生才剛剛開始呀。要是被那種企圖奪取日本政權的惡人利用而後殺害的話,實在是太可惜了呀。"

"那,我應該怎麼做才好呢?"

"你不想破殺死吧?。"

"當然不想。"

"我想也是。既然如此,唯一的辦法就是在這裏奮勇地采取行動。順利的話,你就是我的恩人了。這輩子,我都會照顧你的。所以你必須按照我的指示去做。"就這樣,年輕醫生在前首相的催眠誘導之下成為傀儡,完全按照指示采取行動。

第七節

"來人啊?有沒有人可以來幫我啊?"

幾近哀嚎的聲音響起,一個形狀奇妙的影子從車子裏滾了出來。在夜裏看來仿佛是隻巨大的螃蟹一樣,然而終和餘立刻就辨別了出來。一名地球人抱著另一名地球人,兩人正一同爬行前進。一個是穿著運動服的青年,另一個則是睡衣上套著一件毛衣外套的老人。

終和餘跑了過去,卻在數步的距離之外停了下來。似乎不宜單純地出手相助。

"是誘拐吧?"

"不是叫做綁架嗎?"

青年氣喘籲籲地搖著手。

"不是不是,完全相反。我把這個人救了出來,還把他帶來這裏。"

"這個人是誰?"

在茉理的詢問之下,青年大聲回答。

"他是日本首相啊!"

目無法紀的無敵三人組全都對這句話大感意外,因而快步地靠了過去。在黑暗之中實在難以辨識麵貌,一來到車頭燈的前方,老人立刻眩目地皺起一張臉。仔細觀察過老人的臉之後,終大聲說道。

"啊,是真的耶。就是那個擅長把眼珠子上翻的首相呢。他該不會正好有一個雙胞眙兄弟吧!"

"他還真常被綁架呢。"

餘有感而發。雖然說得像是別人的事情一樣,不過當前首相還是現任首相的時候,將他綁架、以人質身份帶著一起逃亡美國的凶惡犯人,正是竜堂兄弟本身。日本的警察若是能夠好好地發揮機能的話,終和餘老早就被送進少年看守所去了。

"換句話說,要是這個人多管閑事地跑去作證的話,我們幾個就會被抓起來囉。"

"堵住證人的嘴!這或許是人類大敵必須采取的正確做法。"

看著口無遮攔地交換著完全邪惡的悄悄話的表兄弟倆,茉理首度開口。

"現況我們已經知道了。但是演變至此的過程情形卻沒人知道。請把你的身份、以及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的經過,簡單地說明一下。"

年輕男子辛苦地調整呼吸,說明自己是位於野邊山高原之國立醫院的醫師並報上姓名。從他接下來的談話當中,竜堂兄弟和茉理知道了前首相被監禁於醫院,主謀者為政府高官,害怕遭到暗殺的前首相說服值班醫生、好不容易逃到此處等等事情。

"但是,幫助這個人,對我們有什麼好處呢?"

餘的這個問題.十足辛辣嗆鼻。雖然他本身是個不太把利害算計當成一回事的少年,但由於幫助的對象是個宛如政治黑暗麵化身的老人,因此再怎麼小心防範都不為過。

"這、這個嘛。"

前首相以舌頭潤濕幹燥的嘴唇。

"我可以頒發個國民榮譽獎給你們喲。"

"可是,二O0一年的時候,以日本選手身份首次成為美國職棒大聯盟最有價值球員的鈐木一朗,不就拒絕了國民榮譽獎嗎?從那時候開始,拒絕的人應該都得了酷炫獎吧。"

"說得也是。評選標準也是馬馬虎虎,隻有庸俗之人才會想要呢。再說也沒有多少獎金。"

在意獎金多寡的人不也是庸俗之人嗎?餘在心裏這麼想著,但是並未說出口來。

"那、那我就為你們豎立銅像吧。"

由始至終,前首相似乎就是要以公帑來答謝致意。

"在活著的時候豎立銅像,我們可沒那麼厚顏無恥。"

終的語氣充滿了嫌惡感。

"那就蓋紀念館.."

"夠了!"

終和餘都感到厭煩。回想起來,流亡美國的時候,似乎也曾經有過和這次幾乎相同的對話,前首相似乎並未從那次的經驗中學習到什麼教訓。

年長的茉埋出言責備少年們。

"我了解你們的心情,不過這兩個人的性命受到威脅之事似乎不假,我們怎麼能夠袖手旁觀呢?"

"就是啊,年輕人。我是個可憐的老人啊。一旦失去權力與地位的話,根本就不是別人的對手。"

"那是你自作自受呀。"

"是啊,我是自作自受。我也覺得累了。或許四處逃亡並不是個好主意。說不定乖乖地讓追捕之人抓住,讓他們為我注射肌肉鬆弛劑或安眠藥把我給殺了,還比較痛快一點。可是,我還有家人,我好想再看看我的孫子,就算、就算隻見一麵也好.."

聲淚俱下地說完之後,前首相擦拭著眼睛周圍。餘把視線轉向哥哥。

"終哥哥。"

"你們別被他騙了,哀兵政策是這個老頭的慣用手法呀。"

終等人的視野,閃過一道光線,汽車的燈光宛如一把泛黃的劍劃破黑暗。十頭左右的凶惡鬥牛犬同時狂吠起來。伴隨著隻能聯想到狗叫的引擎聲響,一輛四輪驅動車快速接近。

"..追來了!"

醫生喘著說道。

"後退。"

在茉理的指示之下,餘沒辦法,隻得抱起前首相的身體後退一步。相對的,終則前進一步,輕鬆地挽起手臂伺機而動。車輪壓過草皮,四輪驅動車停了下來,車門被粗暴地打開,四個裝扮完全相同的男人從車上下來。

黑色西裝姑且不論,在夜、霧、灰的三層幕簾所封閉住的黑暗之中,還戴著墨鏡。由於采用的都是平光鏡片,因此佩戴的目的很明顯的是為了隱藏容貌。

在車頭燈光的照射範圍之內找到了穿著睡衣的老人,男子之一開口說話。

"原來您在這裏呀?來,快回去吧,大家都很擔心您呢。"

無視於挽著其手臂站立的少年,正準備靠近前首相之時,男子忽然皺起眉頭,原來他的右上手臂被終給抓住了。

"他說不想回去。"

企圖掙脫卻失敗的男於,故作平靜地加以說明。

"那個人是病人呀。正確說來,是個患了老人癡呆症的病人。他偷偷地溜出醫院在外麵徘徊,如果不加以保護的話豈不是很危險嗎?幸虧讓我們給找到他了,請你把他交還給我們吧。"

就在此時,餘來到了哥哥身旁,目不轉睛地觀察著這些男人。

"各位叔叔是醫院的人嗎?"

"是啊,沒錯。"

"怎麼沒穿白衣服呢?"

"因為在醫院外麵嘛。"

"為何那輛車子也不是救護車呢?"

男子努力做出近似笑容的表情。

"小弟弟,並非隻有救護車才是醫院的車子唷。這麼做是為了要保護患者的隱私權。"

"不需要擔架嗎?用來搬運病人呀。"

"那個..因為這次用不到嘛。"

男子的笑容在這個時候已經消失。

"好可疑唷。"

"好可疑呀。"

瞪著互相點著頭的兩名少年,男子低吼道。

"究竟哪裏可疑呢?小弟弟?你們該不會是廉價的間諜遊戲玩太多了,所以分不清遊戲和現實的差別了吧?我們.."

"你們不是北方哪個國家的情報員嗎?"

"什麼?別胡說八道!"

男子慌張了起來,再次試圖掙脫被終抓住的手臂,卻仍舊不成功。終以氣定神閑的口吻繼續說道。

"可是,我們怎麼看都覺得這是綁架的行為呀。就像我弟弟說的,連擔架都沒有不是嗎?如果你們硬要說自己是醫院的人,那就拿出證據來呀。最起碼也得說出醫院的名字吧!"

"遊戲到此為止了,小鬼!"

聲音變低,增加了迫力及威嚇感,然而台詞卻毫無個性及創意。

"把那兩個人交山來!不然的話就要你們好看。膽敢藐視大人的話,你們.."

"什麼好看,是這樣子嗎?"

終的聲音,和痛苦的慘叫聲重疊在一起。因為終稍微加重了製住男子上手臂的力道,直到肌肉纖維即將被捏斷之前,終才鬆開了。男子以另一隻手按住手臂,痛得幾乎連站都站不穩。其它的三個男人則一邊叫罵,一邊將手伸進西裝的內側口袋。然而,就在他們還來不及掏出手槍之時,茉理已搶先開口。

"誰敢亂動我就射誰!"

茉理手上,握著一把美軍的自動步槍,那是終的戰利品。黑衣男子們立刻看出,那並非槍枝迷所製造出來的模型,而是真正的殺人工具,因此表情和聲音都為之僵硬。

"你、你們怎麼會有那種東西?"

極其自然地率領著左右的終和餘,茉理與男子們形成對峙。

"雖然沒有回答的義務,不過,告訴你們也無妨。我們是來自厚木基地的純日係特種部隊,這次的任務是監視恐怖分子,看他們是否趁著富士山大噴火之際為非作歹。你們該不會是想綁架首相,以非法的手段奪取政權吧?"

男子們像是缺氧的熱帶魚一樣地抖動著嘴巴,好不容易終於有一個人擠出聲音

"就、就算事情是真的,也輪不到美軍多管閑事吧。沒有日本政府的許可..怎麼能擅自幹涉內政?"

"還真是囉嗦。你們要是敢進一步反抗維護世界正義與自由的美軍,我就當你們是罪惡的樞紐,把你們全部擊斃!最重要的一點,既然身份都已經揭露了,你們以為我們會讓證人活著回去嗎?大美利堅帝國萬歲!"

茉理在說話的同時開了槍,伴隨著節奏性的槍聲,男子腳邊的泥巴彈跳了起來。男子發出怪叫,以兩手護住臉和頭部,緊接著,他們周遭的泥巴也眺了起來,草皮碎裂,四輪驅動車的車鬥北一列子彈打穿,男子們的怪叫變為全然的慘叫。他們轉過身體、逃離凶惡的槍口,在全力奔跑之下消失於夜與霧中。

"茉理姊姊,你變得好溫和唷。"

"嗯,要是在以前的話,我可能會先開槍再發出警告吧。"

認真地與兄弟們交換對話,茉理平靜地將自動步槍立在地上,撩起被霧氣弄濕的瀏海。

"唉,一不小心幫了他們,接下來該怎麼辦呢?這會兒兒麻煩可大了呢。"

茉理說的沒錯。終不禁仰望天空,然而月亮和星星卻沒有回答他,迎向未來的視線全都被漆黑盤旋的夜雲給遮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