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副台長也很有意思, 一群人中他獨獨看向薑崖,知道也就他能理解自己為什麼把童逸民的飯店題詞為:聚德軒。
薑崖略微一沉吟, “古人有雲:‘德星常會有, 相望在文昌’。”
這個典故來自後漢,當時一位大學者名叫陳仲弓,他帶著子侄去訪問另外一位大學者荀淑, 這一事情竟被觀察天象的太史令通過夜觀星象得知, 這位太史令告知皇帝:天上德星會聚,五百裏內必有賢者聚集。結果一查證, 果然是。後來人們經常用這個典故比喻八方賢者彙聚的盛況。
而竹坑鄉是繁榮長達千年的水陸碼頭, 南來北往, 東賢西秀, 鹹來聚集, 可不就是德星會聚嗎?
德聚, 聚德,反正就是厲害人都來我家吃飯?!童逸民用最直白的思維理解著,眾人一聽皆笑起來, 說他聰明, 一點就悟。
副台長也不含糊, 也不在乎童逸民家的筆墨質量一般, 拿著毛筆, 大手一揮, 聚德軒三個蒼勁有力, 筆鋒帶骨的大字躍然紙上。
薑崖教童逸民,“哥,你可得找個雕工好的人把台長的墨寶模刻下來, 做成漂漂亮亮的匾額裝到你家飯店大門上啊。這可是傳家寶啊。”
副台長揮揮手, “就找你們鄉最擅長雕刻墓碑的人來搞,一定不會有錯。”
眾人:“……”
副台長見眾人懵,“咋?我說得沒錯啊。”
薑崖笑著說
是沒錯。他見過鄉裏一位姓賈的老師傅,但凡什麼樣字體的祭文到他手裏,他都能一筆不差地模仿下來,雕刻在厚重的石碑上。大小不論,字體不論,陰刻陽刻皆可。要是賈師傅知道他要模刻的是市副台長的字,肯定更會上心。
所以在鄉下,也隻有這種老師傅才有這個功力,不虧了副台長的墨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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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薑崖陪著副台長、製片主任還有攝影師五六兄弟拜訪辛老爺子的老酒廠。
老酒廠在明清一條街最北端,跨過馬飲橋,旁邊就是禹王宮。禹王宮是湖廣商人在竹坑鄉建造的會館。副台長祖上是湖南人,聽說這裏是湖南兩廣人建造的,一定要進去看看。
禹王宮目前屬於公產,平時不讓閑人進,有專人看管。薑崖提前讓人開了門,一行人這才走進去。
湖廣人作為南方人最怕水患,於是就供奉最會治水的大禹作為保護神。高大的建築分為前宮、中宮和後宮。第一入眼的就是正對著大街的高大宮門。抬頭看,禹王宮三個大字雕刻在黑色大理石石匾上。灰磚白牆,磚雕精美,一下子就把人引回明清時期最繁華的時候。
遙想當年,同操著湖廣方言的人們從這道門走進,祭拜大禹王,祈求風調雨順,生意興隆。大禹神像前香火繚繞,一張張虔誠凝重的麵孔時隱時現,祭拜完,又去旁邊廂房內喝茶談生意,算盤打得飛起。
副台長走近看著牆
壁上斑駁的壁畫,歎了口氣,“物是人非,年久失修,這勉強還能看出是竹林七賢的故事。”
鄉上雖然安排了專人看管,那也隻是防著有些人進來亂劃亂刻,損壞文物,按理說竹坑鄉明清一條街上像請平浪宮、山陝會館、禹王宮、清真寺等建築已經被認定為省、市文物保護單位,應該要切實對損壞情況進行維修修補,但全省的文保單位太多,等財政資金分攤下來的保護費用少之又少,也很難輪到這麼偏僻的竹坑鄉。
每次即便批下來一些維修費用,也隻能緊著破損嚴重的老建築。
像禹王宮好歹整體建築骨架還保存得比較完好,其他古建尤其是一些民居坍塌的不少,其中不乏明代古建。這種民居一旦沒人居住,少了人氣保護,很快就會被荒草占領,螞蟻老鼠咬來咬去,再厚重的木頭也會壞掉,房梁坍塌再所難免。
不止副台長心痛,薑崖等人也是看在眼裏急在心裏。明清時候的商人因為有錢建造了這條街,現在又因為沒錢這條街變得破破舊舊。
一切皆:錢字來,錢字去。
從禹王宮出來,眾人就聞到濃鬱的酒香味。副台長一下子興奮起來,回頭跟薑崖說:“你看這丹江從秦嶺奔湧而來,在這裏衝出山前衝積扇來,常年水霧繚繞,濕度夠,溫度也合適,太適合釀酒……”
若是到了高粱豐收的季節,衝積扇上高粱田一片開闊,橙紅
的穗子像鋪天蓋地的火燒雲,美到窒息。
幾人拐個彎就來到了辛家老酒廠。幾個四五十歲的漢子穿著露肩膀的褂子,正圍坐在一起,每人手裏還端著個大瓷碗,邊喝邊嘮嗑。
漢子們看起來孔武有力,露出來的肌肉蓬勃噴發,滿滿的荷爾蒙。
初秋的涼爽並未讓他們瑟縮,饒是穿得如此單薄,渾身還滲透出一層薄汗。
“剛幹完活?”薑崖打招呼道。
“是啊。薑崖。今年高粱大豐收,要趕在天冷前把原料悶上酒甑。”說話的漢子叫全建林,在辛家老酒廠幹活幹了一輩子,年齡最大,經驗也最多。
薑崖之前來拜訪辛老爺子時,他當時也在。
“我昨天給辛老爺子打過招呼,這是咱們市電視台的副台長和製片主任。”薑崖笑著介紹。他提及前天在市電視台播放的《鄉村大舞台》中有兩分鍾關於竹坑香的片段,拍得意猶未盡,今天市電視台的領導親自來看看,說不定後續還能專門為竹坑香出個節目。
全建林一聽,立馬起身把大瓷碗交給老夥伴,笑著說這是好事啊。隻是辛老爺子這陣還在家裏沒來酒廠,如果可以由他帶著大家參觀。
副台長也是好酒之人,早都瞄著這些漢子手裏的大瓷碗,“你們這是把酒當水喝啊!”
全建林哈哈大笑起來,“我們一輩子在這裏幹活,別說把酒當水喝,怕是血液裏流淌的都是酒。”
如此豪邁的回答讓副台
長也為之大笑,當即上前摟著他的肩膀,“那我今天也來浸染浸染酒味。”
一行人抬腳走進去,迎麵一麵影壁擋住了視線,上麵用陰刻方式刻著辛家酒莊四個大字,蒼勁有力,一筆一劃恣意飛揚,和這裏生產的酒一樣豪邁。
繞過影壁,竟是一小花園。小橋流水,花團錦簇,乍一看還以為到了誰家民居。
幾人站在小橋上,腳下紅色錦鯉一簇簇遊蕩著,好不快樂。
“這水從哪來?”副台長提了個好問題。
全建林笑著指了指池底,副台長恍然大悟,這竟是泉水湧出的水池?
也是。釀酒必須好水配。聽薑崖說五公裏外的猴山法海寺就有兩股山泉特別出名,想必竹坑鄉這裏水位較高,山前有湧泉點也屬正常。好山好水好高粱,再加上本地人的聰明才智,難怪能釀出這麼好喝的酒。
全建林介紹說辛家老酒廠就建在湧泉之上,當年先發現這股湧泉,才開始有了釀酒的莊子。
跨過前院,再往裏走,五六排巨型酒壇擋住了去路。酒壇黑紅色,圓形大嘴被嚴嚴實實地用泥封著。薑崖走過去一比,幾乎與他同高。
隻是敲了敲酒壇裏麵發出嗡嗡聲,顯然是空的。
全建林歎氣道:“以前喝的人多,每年這幾十個大酒壇都裝滿,別說誰想買到,就是提前預定也不一定能預定到。現在就是想多釀點酒,也是賠錢,所以這些酒壇就隻能空著了。”
薑崖點
點頭表示理解,不過他話鋒一轉,笑道:“但這些酒壇擺在這裏真的很壯觀。”要是以後辛家老酒廠搞旅遊開發,這些酒壇完全可以作為展現酒廠特色的景觀裝置擺在這裏,遊客肯定很喜歡在這裏拍照留念。
全建林笑起來,“要說壯觀,待會我帶你們去看看我們的老酒窖,那才叫壯觀!”
釀酒車間不大,地上鋪滿了褐紅色的原料,這是已經和酒曲攪拌過的。一道道光線從上穿下來,在地上烙下一道道印記。
全建林說屋頂這種錯落有致的小窗子,在他們土話裏叫獅子口。通過這些獅子口,可以把光線引流到下來,既能通風,又能獲取適宜的太陽光線,讓原料的濕度、硬度、溫度得到最大的保障。
再往裏,全建林拍了拍褲腰上的鑰匙,“這地方可不是誰都能進來。你們是貴客,可以進來瞅瞅。”
隻見他掏出一把古銅色鑰匙,插|進門上這把不知道什麼年代的老鎖,扭了幾圈才把鎖打開。
哪怕是薑崖,上次也沒機會走進來。
副台長一聽,好奇心大盛,趕緊跟著走進去。
撲麵而來的是又酸又甜的味道,還有不能忽視的古老氣息。隻見一格格方池整齊有序地排列著,中間有縱橫好幾條僅一人通過的便道。細看,每一個方池上還鋪著浸潤著歲月氣息的老席子。
“這就是釀造辛家竹坑香的法寶。”全建林一臉神秘。
所謂千年老窖萬年
糟。古法釀酒最難以複製的就是從祖輩傳下來的窖池。濃香型白酒的窖池需要連續投糧,五六層加了酒焙的原料在老窖池裏發酵,若是改為其他新做的窖池,還真釀不出這味道來。
所以,釀酒技術再好,沒有這些必備的窖池也寸步難行。
若是從現代科學的角度來解釋,這種傳承幾百年的老窖池裏麵培養著與眾不同,天下獨一份的菌群。就是這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菌群在過去沒有精細科學研究的情況下,依然被老祖宗們掌控著,由此釀出佳釀來。
幾人走在老窖池的便道上,久久沒有說話。
放眼望去,像棋盤一樣的方形窖池雖然沉默著,卻又像你的耳邊喃喃細語,訴說著當初它們是如何被建造,如何被填滿,如何被掀開,又是如何讓糧食用另一種方式散發出迷人的香味。
薑崖敏銳地瞅見有一處窖池竟是空的,而且就它獨獨臥在那裏,還是個不大不小的圓形。
全建林說從他小時候來酒廠當學徒這個圓形窖池就是空的,從來沒用過。聽辛老爺子說,這座圓形窖池早已經廢棄,是什麼年代建造的誰也說不清楚,反正它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