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牛知道,娘的這一輩子隻曉得做事,天光到夜,年頭到年尾都是忙。兄弟都小時,娘在家裏要砍柴挑水做飯洗衣裳還有永遠也做不完的縫縫補補,在外頭要做家裏的自留地還要趕隊裏做工分。娘個子小,身體弱,可是重事娘去做,髒事累事娘也去做。到後來兄弟們大了,重事少做了一些,但還是從沒見過娘坐下來歇一會的時候。
賣牛知道,娘一輩子受了許多的氣。家裏窮別人看不起,就是族裏的叔伯兄弟,也隻是男人們好一點,妯娣裏頭總有人拿氣給娘受。爹死了族裏人湊了幾塊錢,女人們常把這話把在嘴上,娘也因此多了許多理所當然的義務工。族裏人辦喜事,吃力不討好的累事髒事總是娘的,到後來自己大了,分了責任田,趕時節的時候還要自己家裏的事不急而是叔叔伯伯們家裏的事急。一個不如意,女人們就會人前人後說娘不識好歹忘恩負義。
賣牛還知道,娘心裏苦啊,娘心裏最苦的就是幾個兒子沒有娶媳婦沒有成家,娘死都不肯瞑目啊。賣牛是老大,先是因為沒有屋,女方隻要一聽說這事差不多不用考慮就回絕了,有幾個願意嫁過來的不是瘸聾瞎拐就是瘋傻癡呆,娘不願意賣牛也不心甘。到後來分了責任田,積了些錢贖回了正屋,卻已是破舊得不能住人,等到重新蓋了,賣牛年紀又大了,別人家也更好了,說起來還是窮得卵搭凳。到前年賣牛三十歲了,寡嘴叔做媒給賣牛找了二十八歲的水珍。水珍娘家有錢,長得漂亮人也聰明,可就是水珍小時候坐翻了火桶燒傷了頭皮一直就沒有完全好。賣牛心裏很滿意,娘也高興,水珍娘家沒要彩禮還陪了許多嫁裝,賣牛想好好地和水珍過一輩子,可偏偏賣牛命苦,水珍在娘家許多年都沒事,一嫁過來舊傷就發了惡,到醫院一查醫生說已經變了癌,而且轉移到了腦裏,沒過多時水珍就死了。老二買牛眼看無望,二十歲的時候由乾爺作主到另一個村莊給別人做了上門女婿。最不爭氣的是老三水牛,成天在外遊手好閑不務正業,這兩年竟跟一個五十多歲的孫子都有了的老**混在一起,氣得娘拿鞋底打得水牛不敢回家。隻有四弟火牛今年二十三還算是年輕,算是家裏最後的希望……
賣牛的娘已經從床上移到了堂廎的門板上,門角裏的破鍋裏剛燒的三斤四兩紙錢大都變成了白的黑的紙灰,去塘邊上燒禾稈的冬桂也已經回來,在場的人都敬了三柱香,族裏的女人人嚎過一陣已經歇了下來,有的還已經離開回自己的家裏去了,男人們都在屋裏坐著吸煙,低聲地說著與賣牛娘相關或者不相關的事,等待商量賣牛娘的後事。隻有賣牛還在憾天慟地地哭,買牛還在抽抽汲汲地哭,賣牛姐還在一聲聲地哭訴著娘過去的苦和娘過去的好。
“賣牛,不要再哭了,你們兄弟幾個過來一塊商量你娘的後事。”乾爺吩咐一聲。
“乾爺,你說吧。”賣牛強收了淚。
乾爺這就開始了賣牛娘的後事安排:寡嘴明天趕早去灣裏打課書,最好能早些發喪,天暖了等不得,多留一天也要多一天的開銷。錦爺明天帶賣牛到山上給嫂尋塊地。林桂明天趕早去一趟外婆家,老話說得好,“爹死了扛去埋,娘死了要等外婆屋裏人來。”去親戚家報喪要等寡嘴打了課書回頭再去,先把任務分一下,鬆林去上頭一帶,柏林過嶺去,冬桂你就跑腳遠路,去老姑婆家。冬桂說老姑婆家遠,月桂會騎自行車,快一些。乾爺叫月桂去,月桂說去,又說從來都沒去過,乾爺正要不高興,錦爺說路在嘴上問一句不就知道了。……
幾件要緊事安排好了,大家說起了閑話,說水桂你可要小心雞蛋漲破肚,水桂去的趙家港一帶有十幾個姑姐,一家要煮兩個雞蛋一碗麵。水桂說我不吃還不行麼?最年長的珍爺就說那可不行,親戚家煮給報喪人吃的東西是絕對不可以剩的。寡嘴看水桂有些急就笑著說你到誰家裏就告訴誰家都煮原蛋,願吃就吃吃不了裝進荷包裏帶走,要是人家煮了你就是脹得嘔都要吃下去。從沒有報過喪的水桂認真地記在了心裏。
有一件事如果是在別的人家裏是不要乾爺操心的,但對於賣牛娘乾爺不能不問,這就是錢的問題,賣牛爹死的時候族裏人湊了錢,賣牛做屋的時候族裏人湊了錢,賣牛娶水珍的時候族裏人湊了錢,說起來好像大家都是心甘情願的,實際上大家心裏都不高興。乾爺停了一陣沒說話,心裏算計了一下,然後咳了兩聲,眾人都知道乾爺下麵要說什麼也就靜了下來。乾爺就說,賣牛哇,按說你現在去了蘭花家裏,娘死了你可以不管;買牛呢,也是早就做了別人家的人,嗨!水牛!乾爺的聲音猛然大了,喝聲說,水牛,你這個不爭氣的東西,你現在是一家之主,娘死了你拿錢出來埋娘。水牛不做聲。乾爺又喝問,水牛你有多少錢?水牛噥噥地說隻有二十塊錢。乾爺說二十塊錢也給我拿出來。水牛畏畏縮縮地摸出二十幾塊零錢放在桌上。火牛見乾爺的樣子,想說話又沒說,最後在荷包裏摸出一百塊錢放在桌上,說我就隻在這麼多了。乾爺和顏悅色地說火牛你有幾多就拿幾多,都是你的孝意,沒人怪你。買牛說我今天沒帶錢,石灰算是我的,我再拿二百塊錢。姐說二老弟,石灰就由姐來出。買牛就說那我出三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