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之後,阮煜印再又忙碌起來,原本就排滿的工作表又擠進新廣告片掌鏡這一項。連著二十餘天,每日睡眠不足六小時,除外兩個飯局,每餐耗時不足一刻鍾,其餘時間皆被工作占據。盡管如此,每晚回家,不論多晚,他都會在陽台坐半刻,有時泡一杯安眠花茶,有時什麼都不做,隻那麼坐著。時間隔得越久,南依那日說話的樣子越清晰。有時,他能看到對方笑著說晚安,無聲卻溫潤。
第一次掌鏡,阮煜印對自己要求頗高,昔日累積的紙上功夫終能兌換成膠片光影,無論以何種形式,都是欣喜又緊張的。同時,他原就不甚中意喬叔聿,真正入鏡,不足之處難免累加。如此,幾乎每一條都要重複很多遍,拍攝進度一再拖延,一眾皆顯出疲態。好在他是理智的商人,既達不到心內的完美,便隻得交一份旁人欣然讚賞的成品。他心中是有些愧疚的。於是,收鏡後他放棄自己剪輯,找了業內口碑極佳的後期製作團隊操刀,希望能彌補不足。眾人都道他對自己過分嚴格,並非奉承,demo已經美到令人歎息。
無論如何,阮煜印的初涉水在忙碌近一月後終得殺青,隻待後期處理後交予客戶審核。
忙碌間歇的短暫休憩,阮煜印約了助理介紹的心理醫生喝茶。杜姓醫生人如其名,相當麵善。身量很高,肢體寬大,卻並不具壓迫感。說話時更是如沐春風。相互寒暄落座後,阮煜印想起助理曾暗示過,此君治療風格相當彪悍。實難想象。
對於心理恐怖症,阮煜印所知有限,名目、源來、治療方法,都可一一道來,卻並不深知。至今隻見過兩例,一個是幾年前出差途中偶遇,據說是幽閉恐懼症,發作形貌很是駭人;另一個便是南依。他應該是治療過的,但結果並不理想,阮煜印說。
雖然並非南依親口如是說,但是實情推斷也不過如此。
杜醫生在一次督導會上聽過南依的案例,盡管並不完全確定討論涉及的求助者與南依是同一人,但境況有八成相類,已經可以排除巧合。隻是待他歸國時,南依已經停止治療。原來的心理醫生能力有限,建議轉介,但是被南依拒絕。理由是,鏡頭恐懼症其實也算不得什麼病,不拍照不錄像,遠離鏡頭,就一切安好,沒有必要非得治好,並不影響正常生活。他說,對於他來說,跳舞隻是從小到大一直在做的事,沒有其他選擇隻得如此,他並沒想過成名成家,所以,還是順其自然。更何況,舞者並不是非得上鏡不可。
雙方簡單交換信息,阮煜印擅自為南依預約了谘詢,時間在兩個月之後。應該可以說服他,他想。
茶館在醫院後巷。出門左走,步出巷口,前方是過城江道,醫院在江右岸。他們在江邊道別。
遇到鄭煜寧時,阮煜印正站在江邊回想與南依相識之後的點點滴滴。他可以肯定舞蹈之於南依而言並非似他說的可有可無,即便一開始不是將之作為夢想而努力,經過十幾年的苦練,舞蹈可說已經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要跳舞確實不一定非得比賽、入鏡才能獲得認可與欣賞,可南依已經算是徹底放棄。他在藝術院校任教,卻鮮少有人見過他跳舞。他在公園跳舞,雖可表明他對舞蹈的依戀,但也隻是留戀,那些個動作隨便一個尋常人都做得,墜在人海裏,便無從尋覓。
正想著,他聽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他轉頭看,身側一米遠處,站著一個男人,短發,無框眼鏡,樣貌斯文。他不認識。盡管那張臉透著熟悉感,但他確定自己沒見過這個男人。但顯然,對方認識他。
“我叫鄭煜寧。”男人說。“我們不認識。或者說,你不認識我。很高興見到你。”
“你有事?”阮煜印麵無表情的直視對方,並不期待對方的答案,隻等著得到答案後給出否定回答,便抽身走人。
“不。並沒有。”鄭煜寧笑得和煦,如同水麵閃爍的波光。“看到了,就想來打個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