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 / 3)

然後高城站定了看著障礙那邊的人,這時他又是那個軍儀十足的連長。然後他就會冰寒徹骨地問障礙那邊的人——怎麼還不過來?

許三多,他躲在一個角落,並且希望盡可能地不被人注意到。但史今一直注意到他,並且伸手拍了拍他,於是許三多鼓足勇氣打算去再出一次洋相。

史今指了指旁邊空蕩如也的一些障礙——上那練。那是一片全團公有的障礙,就這個團的訓練水平來說,是給全團人勝似閑庭信步解悶用的。於是許三多無比艱難戰戰兢兢去克服那片多少年前就被人征服的障礙。

七連的訓練強度遠高於兄弟連隊,以致整個操場上隻剩他這厲兵秣馬的一小塊。高城訓話的聲音顯得很突出:“今天大部分人都征服了我以為不能征服的障礙。嗯哼,絕大部分人。”他有些促狹地笑了笑,目光從許三多身上不經意地掃過,絕大部分人絕對是不能包括他的。

“我這跟大家說句私話,先鋒二連名不副實,哪戰不是七連打的先鋒?常勝四連是瞎吹,咱們可以跟老四比比誰打的勝仗多;大功六連那是寒磣自己,記了一次集體二等功就敢叫大功連。指導員,咱們七連記過幾次集體一等功?三次!”

洪興國有些難堪,他並不是太喜歡這麼劍拔弩張地吹噓,盡管高城所說的全是事實,盡管這是高城的風格,也可以說是鋼七連的風格。

高城微笑著,讓全連人在沉默中回味著那個驚人的數字。這個連隊就是他的世界,所以他經常能對著一百多號人嚷嚷他的私話,說這種私話時他笑得又神秘又謙虛,讓大家覺得,我們之所以沒叫常勝、大功什麼的,就為留著讓兄弟連隊寒磣自己。

高城的訓話在繼續:“三次集體一等功,表示在三次血戰中陣亡超過三分之一,表示在三次血戰中殲敵逾倍甚至二十倍,表示在三次血戰中發揮了超越連建製的戰役性作用。重要的,最重要的,我連到今天還沒倒,還將永遠這樣繼續下去,所以,我們叫鋼——鋼七連。”

他再次神秘而謙虛地微笑,再次掃視全場。看表情可以肯定,這個連絕大部分人有與他相同的驕傲,與他相同的自豪。

這就是鋼七連,在人之後,你連呼吸都不順暢,在人之前,你盡可以踢連長的屁股。

團中央的大操場邊,成才正使勁翻著左眼的上下眼皮,以便許三多吹去他眼裏落下的灰塵。他和許三多都是一身戎裝,都是剛從靶場歸來。成才像是灰堆裏鑽出來的,那是每次戰車射擊後的必然,許三多很幹淨,靶坑生活的唯一一個好處就是沒靶場上那麼多的煙塵。

成才狠狠地把他摔開:“出來了啦!你那麼使勁幹什麼?對個狙擊手來說最要緊的是什麼?”

許三多仿佛知道自己又做錯了,怏怏站著。

“你正在損害我的視力。”成才眨著眼睛好讓眼裏的淚水流幹淨,然後拿出一瓶眼藥水,讓許三多幫他清潔自己的眼睛,成才確實很注意保護自己的這些資本:鋼七連眼裏揉不得沙子,許三多好像是他眼裏的那顆沙子。

許三多感到莫名地沮喪:“我要是還在三連五班就好了,老馬他們至少還把我當自己人。這兒……他們都不當我是自己人。”

“我最不愛聽就是你說這種話,你得爭取當骨幹,做了骨幹,像我吧,那就什麼都好辦了。”成才教育著許三多。

“我……我怎麼可能是骨幹?我上車都會吐,昨天給滿車人吐了一身。我永遠比不上你。”

成才撓了撓頭,顯然很願意聽到這話。“嗨,那也不能這麼說,就算笨吧……你也不能由人叫你笨蛋,誰要這麼叫我我就會打回去!”

許三多簡直有點心灰意冷:“那怎麼辦?我除了內務還合格,啥都做不好。”

許三多的處境的確很不如意,班裏的戰友們都不願意答理他,當他涎著臉幫大家掃地、打水時換來的卻是刺耳的話:“三班不需要掃地的兵。”

當成才正在準備繼續做許三多的人生導師的時候,甘小寧從遠處跑了過來讓許三多馬上回宿舍,班長找。

許三多沒半個不字,跳起來便跑。

成才手插褲袋裏,蹦了兩下,開始倍輕鬆地在操場邊活動。

許三多拿著忘還他的眼藥水又跑了回來,他站住了——他的朋友絕沒把他的煩惱放在眼裏,他的朋友現在有一種終於擺脫他的快樂。

許三多看起來很孤獨。

宿舍裏許三多鋪上的被子被翻開了,伍六一和史今正在屋裏等著,許三多一溜跑進來。剛一進門,伍六一就拎起他的被子。

“你往被子上灑了多少水?我說你的內務怎麼整得比老兵還平整,今兒一摸你被子,都濕的,背麵都發黴了。你老實說,灑了多少?”

“一杯。”他吞吞吐吐地說,並指了指櫃上的那一個大茶缸。

“那你每天晚上怎麼睡的?”伍六一恨不得狠狠地給他一個巴掌。

“就……就這麼睡了。”許三多好像沒事一樣。

一旁的史今終於說話了:“許三多,要求你搞好內務,並不是要你拿自己的身體扛,整齊劃一是很重要,可你自己的身體重不重要?這筆賬你算不算得過來?”

伍六一也在一旁嚷嚷:“你是鋼七連的兵!為個優秀內務就啥也不顧了,鋼七連需要的可不光是優秀內務!”說完,氣得掉頭就走。

許三多終於囁嚅出那句話來:“我怕……我怕拖班裏的後腿。”

史今為此有些感慨,目光都不由得溫潤了下來:“走吧,跟我去擦車。”

一桶水潑在那車體上頓時成了泥湯,嘩嘩地淌下來。許三多賣力地擦著。史今擦著車,扭頭找許三多:“今晚上用我的被子。”

許三多搖頭。

別跟我強。我知道你那心思,可很多事急不來。

許三多使勁擦著車,一聲不吭。

“也許起點低了點。可今天比昨天好,這就是有希望。”史今看起來也並不太信自己說的,尤其在對這事上,顯得有些自我解嘲。

許三多使勁擦著車,終於開了口:“我知道就班長一個人對我好。”

史今隻好苦笑:“許三多,這種話少說,你該跟全班每一個人搞好關係。”

許三多的眼圈有點發〖BF〗紅:“七〖BFQ〗連眼裏揉不得沙子,我就是七連眼裏的一顆沙子。”

史今:“這話誰說的?不像你說的,誰跟你說的?”

許三多:“誰說的不要緊了。班長,你像我哥,我大哥陪我說話,我二哥幫我打架,你像我兩個哥合在一塊兒。”

史今氣得揮了揮手:“我絕不會幫你打架,我陪你說話也不是我想陪你說話!我陪你說話,是想你明白的多一些……許三多,你是不是從小就這麼過的?你大哥陪你說話,你二哥幫你打架,你自己什麼事都不解決?”

許三多機械地擦著車:“我很努力了。”

史今苦笑著好像在自言自語:“後天就上演習場了,你這個樣子怎麼去啊?”

許三多毫無想法地瞧著他,一個人心事太重就沒了想法。

演習終於開始了。

裝甲部隊,駛出了團部的大門,駛上公路旁的專用坦克車通道。小鎮上車隊駛過,兩層樓的小酒館竟與車頂上荷槍實彈的士兵齊平,酒館二層的食客們與外麵的鋼鐵巨物形成強烈的反差。

路邊的一棵斷樹被火柴梗似的碾成兩截,然後一輛輛車從上邊碾過。這支不見首尾的裝甲部隊向草原挺進。

草原上卻一如往昔,隻是路邊突然多了一處簡易的小屋,屋邊還扔了堆幹了的羊糞,還有幾頭係在樁上的山羊。坐在裏邊的,卻是團長和參謀長他們。一個牧民騎摩托車從路邊經過,以為是新來的牧民,停下車,就推門進去。

嘴裏還嘟噥著:“啥時候蓋的?咋沒人告訴我呢?”話剛說完,兩名全副武裝的士兵站在了他的麵前。

“快走!”士兵輕聲地吩咐道。

牧民不由得一愣,正要說什麼,突然看見空屋中間掀起一塊木板,王慶瑞等團部軍官和幾個參謀從下麵的地洞裏鑽出來,木板下邊是一個地洞。地洞下,全都是發報聲、人聲和發電機的聲音,根本搞不清下邊有多大的空間,藏了多少的人。

王慶瑞笑著對那牧民說:“老鄉,我們打擾幾天,回頭就走。”

牧民一時摸不著頭腦,轉身就踉踉蹌蹌地騎車走了。

他剛駛過的草皮被揭起一塊,下邊隱蔽的士兵監視著車後的煙塵遠去。

王慶瑞得意地笑了:“成!能把本地人都瞞過了,我對這次偽裝演習就有點信心了。”

參謀長在旁邊警告他:“這不叫瞞過,該叫暴露。”

王慶瑞想了想:“對對對。這就是個破綻,咱這民房偽裝外邊沒個活人也不合理!找兩個會說本地話的兵,給我扒了迷彩放羊去!”

草地上有塊與周圍環境一體的山丘,貼近了看,草皮下居然有一個黑洞洞的炮口。這是鋼七連的戰車和人員掩體。史今帶了幾個人正在做最後加固。許三多一直湊在史今旁邊,許三多喜歡跟史今待在一起。

伍六一卻看不順許三多嗬斥道:“要真表現就別在這兒煩了!都進入倒計時了,知不知道?”

許三多喔了一聲,低頭走了。看著許三多的背影,伍六一覺得不可理解,問史今:“這小子怎麼回事?現在就貼上你了?”

史今還沒回答,前邊的許三多又回頭嚷嚷開〖BF〗了:“班〖BFQ〗長,早飯來了,快吃飯吧!”

果然是指導員洪興國押著送早餐的炊事車來了。

伍六一幾近惱火:“他嚷什麼?不知道現在是偽裝演習啊!”

史今苦笑:“如果你天天被全連當透明的,是不是也會出點動靜讓人注意到你?你們先去吃吧,我再墊巴墊巴這偽裝坑。”

許三多這時又跑了回來:“班長,你先吃,吃完你再……”

伍六一終於聽煩了,伸手捂了許三多的嘴往炊事車拖去。許三多那一套他聽煩了,聽出了仇恨來了。史今擦擦汗,又往偽裝網上披著別處挖來的草皮。

士兵簇擁在炊事車邊吃著今天的早飯,通信兵背著電台跑來和指導員洪興國沒說幾句,洪興國的臉色就變了。回頭大聲地命令:“立刻疏散。偵察直升機提前出來了,它是存心突襲。”

這塊丘地上一個排正在吃飯的士兵,頓時炸了窩。

洪興國有條不紊地發布著命令:“非武裝車輛馬上開出演習區域!特別是炊事車,它的熱源太大。”

史今也跑了過來:“吃不完的東西都隨車帶走,別讓假想敵看出痕跡。”

士兵從來都是無條件服從的,二話不說,手上啃了一半的饅頭也放了回去。許三多也得意地笑著,跟著大家一起跑開。

炊事車駛下山坡,士兵們已經散入了半地下的偽裝掩體,這山丘看上去頓時與周圍的草原無異。

一架偵察直升機超低空掠過,它的任務是用機上五花八門的電子和紅外儀器對方圓十幾公裏的偽裝陣地進行掃描偵察,發現目標並對這次演習的成績直接做出評估。

那倆士兵扮的牧民抽著煙,對著天上指點笑罵,一位臉皮厚的幹脆旁若無人地解開褲子對草叢尿了一泡。直升機毫無覺察地飛過團部偽裝所在地。

三班的士兵蟄伏在工事裏看著那架直升機飛過,剛鬆口氣,飛行員又很不死心地繞了回來,畢竟方圓幾公裏這唯一的小丘讓人不得不注意。

直升機似乎發現了什麼,從十五米降至十米,降至五米,幾乎就懸停在三班的頭頂上,史今、許三多和幾個兵在一個偽裝良好的工事裏,咬牙死撐著。許三多一時有點慌了陣腳,但被一旁的史今給死死地盯住了,他讓他不要亂動。

直升機的機輪眼看就要觸地的一瞬間,終於往上抬起了機頭,毫不猶豫地飛過了山丘,飛到前邊去了。史今幾個終於睜開了眼。

他小聲地傳達著:“沒吹哨就別動,興許這小子能殺個回馬槍。”

回馬槍倒是沒有,但一輛越野車轟鳴著突然停在了他們的身邊。

連長高城的聲音,在他們的頭上橫掃而過:“三班的,都給我出來!還藏什麼?讓人給發現啦!”

工事裏的幾個人一愣,呼地從高城的腳下鑽了出來,嚇得高城不由得退了一步。但他火氣依舊:“忙了足足一個星期,你們怎麼幾分鍾就讓人抄出來了?”

“抄出來了?沒有!”史今極力地爭辯著。

“你以為人還下來逮你呢?他直接把可疑點標電子地圖上,指揮部一看實時傳輸,經緯度都對,那就是咱們的事了!”

可伍六一向來自信:“別不是碰巧了吧?”

高城說:“碰什麼巧?指揮部電話裏說了,紅外成像上明顯的一個熱源!你們的防紅外作業怎麼做的?什麼叫熱輻射知不知道?是不是哪位公子哥兒還揣了壺熱水呢?很會保養啊?”

“三班沒這號糊塗蛋。別不是師部的紅外成像又換代了?”伍六一懊惱地問。

沒換!高城也搞不懂原因,他看看周圍的兵,有些沮喪:“大家坐下吧。”

三班早已一臉的屈辱,隻有許三多,卻顯得寵辱不驚,他悄悄湊到史今身邊說:“班長剛才沒吃飯吧,我剛在炊事車上拿兩個雞蛋還燙手呢,快趁熱吃了吧。”

許三多悄悄地給史今遞了過去。史今伸手去接,雞蛋真的很燙。

史今猛地站了起來,全班被他驚乍而起,史今對高城立正著,臉上表情又憤怒又沮喪,憤怒是對掩於他身後的許三多,沮喪是對自己。

“報告連長,熱源找著了。”然後從懷裏掏出許三多給的兩個雞蛋說,“早上沒吃飯,我揣了兩雞蛋,回營我寫檢查。”

高城接過雞蛋,眼睛狠狠地盯著史今。

“你把我當傻子呀?”高城咆哮道,“你當了五年兵,不踢正步快不會走路了,上回防紅外作業你連熱水都不敢喝!三班的,全體都有,真覺得你們班長對你好就別靠他擋事,誰幹的?”

伍六一看了一眼史今,挺身而出:“報告連長,是……我。”

“鬼扯!行,行,我看你們協同觀念挺強的,我再追究也沒意思,你們全班檢查吧。”高城嚷嚷完打算上車,許三多卻攔住他,說:“連長,雞蛋您別拿走了,我給我們班長帶的,他沒吃早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