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點六八三立方升,一百四十八毫米,九八點零六千牛頓。”
王慶瑞團長從觀察室出來,正笑嘻嘻地在旁邊看著。
參謀不由得喊了一聲:“要得。”笑笑就接著問,“技術和結構特點?”
未等回答,幹事卻阻止了,他說:“喂喂,這又不是數據,你大發了吧?”
沒想,那許三多卻隻管給他背:“該炮係低膛壓滑膛炮,身管和炮閂由螺紋連接,采用立楔式炮閂,閂體內裝有電擊發裝置,反後坐裝置采用同心式製退複進機……”
“行了,行了。”參謀終於叫停了,他發現許三多真的一字沒差。
他提筆打算給一個高分,卻被一隻手攔住,半路殺出個王慶瑞——團長笑了,他看著許三多對張幹事說:“張幹事,把你們那野戰宣傳車拉過來!”
那宣傳車一來,許三多又開始害怕了。因為周圍的人已經越來越多了,周圍的隊形也亂了,三班也散了攤了,各連的連長和指導員,還有團部的人,都往這邊擁。
這一次,是團長親自上陣主考了。
他盯著許三多說:“我問你,咱們八二迫擊炮的尾管材料是啥?”
王慶瑞的聲音通過麥克風,從車上的幾個重型音箱傳出去,響遍了整個靶場。也把許三多嚇慌了,他遲疑著,嘴裏說:“八……八……八……”整個靶場上,頓時回響著一個“八”字。
史今意識到了什麼,趕忙往前擠去,說“讓我過去。”
團參謀長看見了,指著他:“前邊那位回頭,你擠什麼?”
“報告參謀長,我是他班長。”史今說。
參謀長明白了:“給個道,讓他過去!”
史今擠到前圍,擠到了許三多的身邊。許三多看見來了班長,腰就挺得直一些了。
許三多的嘴也順了,他說:“八二炮用的是鋁合金尾管。”
王慶瑞刁難道:“八二炮上用了一項中國首創的技術,是什麼?”
許三多拿不定主意了:“全保險引信?旋入式藥管?自鎖式高低機?套筒式緩衝機?……咱那書上沒寫。”
“就是套筒式緩衝機,”王慶瑞接著問,“豹2坦克的一百二十毫米滑膛炮還用在哪種坦克上?”
“報告……書上沒寫!”
“不能光看教材,”王慶瑞對許三多不滿意了,“那就問你教材上有的吧,自行雙三七高炮的火控係統?”
許三多緊張得早都忘了自己是誰了,但團長問的,隻要是教材上有的,他都能回答。靶場上空的音箱,幾乎都成了許三多的錄音機了。
團長看看沒有什麼可以再問的了,便說道:“很好。可你不能光看你那本教材,教材之外的也得看。”許三多給團長不住地點著頭。
團長突然問:“你叫什麼名來著?是許三多吧?是許三多!”
這時,連長高城正在往這邊狂奔,突然一愣:“哪個許三多?”
成才聽著廣播裏那傻子在背書,聽了一氣,把手上書往屁股下一墊,嘴裏嘟囔著:“這個三呆子,還真有傻福!”
靶場的訓練和考核算是告一段落。
士兵們都上車,許三多也被洪興國和幾個參謀拍著打著送上後車廂,史今都擠不上去,而高城猶自在人群外納悶。
許三多還昏著,進了車也忽然發現大家對他都有些敬而遠之。
甘小寧頭一次對許三多另眼看待了,他湊過來問:“許三多,啥時候背的?”許三多說“我們一起背的唄!”甘小寧說:“得了吧,那就兩星期工夫,能背成這樣?你又不是神童。”這時史今上來了,他說:“先想想你們是不是用心吧!別的不說,你們光背自己手上這點裝備,誰又把整本書都看啦?”
車開動的時候,許三多才忽然發現,成才就坐在自己對麵,正跟幾個兵高談闊論什麼。許三多喊了他一聲討好地說:“成才!我買了煙。”可成才像沒聽見一樣,自己掏出煙,分別地派給大家,嘴裏還說:“我覺得這東西關鍵還是在於個理解,比如說射程30公裏吧,你對30公裏外打一炮有個概念嗎?比如說這槍裏的槍機,你沒見過打破腦袋也想不出槍機是這個樣子的。所以我從來不死記硬背。”
許三多拿著煙的手僵在那塊。伍六一瞟成才一眼,拿了一根。
“我抽一支行嗎?”伍六一說。許三多連連點頭:“當然行,我本來就是想謝謝你們幫我訓練才買的。”白鐵軍擠上前來,說那我也得拿一支。甘小寧說我也要一支。
大家都為許三多今天的出色,多多少少感到有些開心。
七連車在操場邊停下,七連兵是擂著鼓下來的,反正鼓舞士氣鼓都帶著,年輕人也巴不得事情再鬧大點。
路過的兵們為之側目。高城有些不屑,但那表情顯然是由得他們鬧會吧,到宿舍邊終於一舉手:“大家都歇了吧!沒多大事,本連榮辱不驚。我再說句,早點休息,還沒考的那幾個班再接再厲!”
但誰也不會急著先進宿舍,都在操場上自由活動著。考核不是體能訓練,兵們不急著休息。
高城看見散去的兵裏史今在對著他微笑,便走了上去。
“笑什麼?”高城板著麵孔。
“連長,我那兵今兒露臉吧?”史今是得了機會便大著嗓門。
高城看看又被甘小寧幾個追著要練拳的許三多,有些難堪地笑笑:“他記性是夠泄密標準的。那又怎樣?有背書把敵軍背趴下的嗎?那不如架電腦對敵軍狂練五筆字型呢。”
史今希望許三多得到高城的認可:“他現在挺合群了,今天射擊也接近平均成績。”
高城:“好吧,我輸,你有一個小小的勝利。是想聽這話嗎?我給你。我不想對你繃著臉子。我承認你的努力,三班長,有些話這兩天一直想對你說,我……”
史今很冒失地打斷了他的話:“我是想你能承認這個兵,連長。”
高城終於有些掛不住了:“又怎麼樣?他在三班仍是墊底的,有他之後,三班也至今仍是全連的墊底班。他仍然暈車,你看他下車那個迷瞪樣,車載步兵暈車……沒見著我真還不信……”
“快不暈了。他現在大回環能環三十個。”史今肯定地伸出手指。
高城不信:“就這上車暈下車倒?他要是能悠三十個,這月的先進班集體我還你們班。”
史今掉頭就喊:“許三多!”
高城抱著臂,在史今身後搖搖頭。
“報告連長!報告班長!”一眨眼,許三多就過來了。
史今問許三多:“你單杠現在能悠多少個?”
“二十七個,”說完自己的聲音先小了,“班長你知道的,得在沒人的時候。”
高城也禁不住笑了。史今在許三多肩上拍了拍:“去,悠五十個。”
許三多嚇了一跳:“五十個?班長,這滿操場人都看著呢!”
“所以就得趁現在練哪!今兒考核不也是人看著嗎?你怎麼就背啦?”
許三多說:“那是有你站我對麵呢。”
史今說:“現在我也站你旁邊呀。”
許三多說:“那我是肚子裏有啊,這個……我不行。”
史今看了看連長,對許三多說:“許三多,連長說了,你要是能悠五十個,這月先進班集體還咱們班。”
許三多眼睛一亮:“真的?”
高城隻好點點頭,說真的。
許三多暗暗下了一把勁,說:“那你們別笑我。”掉頭就往單雙杠那邊跑去。他跑到單杠邊,抬頭看著那副單杠,單杠之上還有一個藍色的天空,那真是個遙不可及的目標,連周圍的人聲都要遠了。許三多狠狠地點點頭。
高城苦笑著搖搖頭:“區區回環而已,這架勢刀山火海一般。”
史今沒看他也沒聽見,史今看著許三多,對他也對許三多來說,就是刀山火海一般。
許三多還站在單杠下,做著刀山火海的準備。高城有些無聊地看了看表,要了旁邊兵的茶缸子給自己灌水。旁邊的兵早聚了攏來,幾個三班的兵給他打著氣。
三班全體拉拉隊也衝了過來。
於是許三多起跳,三班全體啞然,他掛在單杠上挺了一下,幹脆連第一個都沒環起來。於是高城活活地被一口茶水嗆了一下。幾乎全連的兵都在看著,許三多風雞般掛在單杠上,即使是他也沒臉下來。
許三多對史今說:“班長!我重來好嗎?”
“不好,你記住一個,動真格的時候,沒有人給你重來。”
於是許三多委委屈屈提了上去,做了第一個,然後第二個,第三個。
高城已經不想看了,他幹脆地要回宿舍,“月黑風高時能做二十七個我信,這時間地點,七個不到。心理啊,問題啊。”
史今一把把他扯住了,並替許三多數著:“別走……七、八、九、十……”
高城無奈:“這麼番準備,十個?別死心眼了,這月先進集體本來是要給三班的,嗯,鼓勵獎吧。三班大概是第一趟拿鼓勵獎,有三班以來。他就算環到五十又怎麼樣?伍班副,你紀錄多少?”
伍六一正呆呆看著單杠上環動的許三多,聽人跟他說話,立刻做出副不介意的樣子:“小兒學步的玩意,我不記那個數。”
史今實事求是地插話:“兩百。”
高城看看在單杠上環動的許三多:“兩百,超了極限。雖說是小孩學步,可到這樣也能叫個神。他?我洗洗睡了。”
高城轉身走了,史今不好再攔。許三多仍在單杠上一個個悠著,如同一架專為此發明的機器。
一群兵簇擁著單杠上的許三多,那個人盡力地在做,看得出他已經找著了重心,讓這種圓周運動成了一件並不太耗體力的事情,隻是在一百多次天翻地覆的回環後,人眼中的世界會成為什麼樣子呢。
世界在躍動、傾轉、模糊。單杠下的兵安靜地看著,默默記著數。
史今已經離單杠很遠,並且盡量輕聲數著數:“一百八十九……一百九……”
他遠得已經靠近洪興國窗前,索性再靠近隔壁的高城,史今知道在這裏大聲許三多也聽不見,索性對了高城的窗戶大聲喊:“……一百九十一!”
高城的窗戶一下打開了,幾乎沒撞著史今,高城瞧史今一眼,目光的焦點立刻轉向單杠。
單杠上的人仍在回環,動作已經慢下來,無知無覺,無歡喜無失落,隻有蕩起和落下,傾轉,回環。伍六一巡場一樣在周圍走動著,看不出在記數,原來專注地看已經成了偶爾焦躁地看一眼。
悠到一百九十六時,高城叫道:“伍班副,差點就把紀錄給破了。”
伍六一:“我現在能環兩百五,應該。”
高城:“嗯……那我信。”
兩個人都有些愣神。
“一百九十八!”
操場上爆發出一片遺憾的歎氣聲,許三多一個沒環上去,於是又掛在單杠上如一隻風雞,誰都看得出他體力已經到了極限。他緊閉著雙眼,問道:“班長,我悠了多少了?有沒有五十個呀?”
高城訝然到微微張了張嘴,伍六一抱起的胳臂又放了下來,操場上鴉雀無聲,所有人如看一隻掛在杠上的怪物。
“沒有!”史今和他的士兵都一齊喊道,“還早著呢!”
許三多試圖看清眼前晃蕩的土地和人群,可早看不清了,汗水早進了眼睛,實際上他甚至聽不大清別人說話。
然後他大吼,全無意義但極其悠長“啊”的一聲,在草原上他沒有心事喊不出來,現在他有了心事,喊得直是聲震寰宇。喊完了又蕩了上去,世界又開始傾轉,天地又開始盤旋。軍營已經不再是規則的圓周運動了,而是在飄飛,飄飛回了家,飄飛到了草原,飄飛過修不完的路,飄飛過一輛駛去的火車。一個靈魂像風樣掠過,審視著烙在這靈魂上的一切。
沒有人聲,隻有飛翔的風聲。
〖HTK〗安靜,好安靜。寂寞,隻有風。你知道很多東西就要離你而去了。那個世界。〖HT〗
史今呆呆地看著天穹下的許三多,他的世界也是無聲的,隻有風。
“三百二十,”史今他忽然伸手擦了擦眼睛,“三百二十一。”
高城的煙燒到了手,一痛扔開,他看上去有些恍惚。
伍六一也差不多。兩人一直和史今看著一個方向,並且懷疑自己在做夢。
高城說:“破你紀錄啦。”
洪興國在隔壁伸出腦袋:“早破啦。”
伍六一:“打仗……用不上。”
高城:“也是……那也是個神。”
隔壁的洪興國忽然越窗而出,重重落地,重重拍打著自己的額頭:“錄下來!早該他媽的錄下來!讓他堅持,堅持堅持再堅持!”
指導員大人連奔帶躥而去,自然是要借機器。操場上一片寂靜,史今也已經不再數數,他背了身子看著牆根。單杠上的人已經像具行屍走肉,緩慢地提起來,緩慢地放下去,掛上良久,汗水滴在地上,再提起來,下一個。
世界成了模糊的紅色,因為頭部過度充血。單杠下的人興奮勁早過了,過了,就剩下不忍心,一場全體對一個的欺騙。史今轉過身,正了正衣服,走過操場,擠過人群,來到許三多身邊,這麼長時間,許三多剛完成一次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