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 / 3)

許三多趕上了入伍來第一次大演習,那不是在眼前這草原上,他們得拉到幾百公裏外的另一個演習場。一路上,士兵們的心幾乎都一個勁地跟著搖搖晃晃的車廂晃著,中國兵哪有空像美國兵那樣逛呀,大部分人沒離過營的時間都是按年頭算了。所以,這種全副武裝的演習,總是從骨子裏感到新鮮激動。也許小兵並沒有意識到這次演習的意義——萬噸的裝備拉進山,國慶戰備,溫帶森林、山地,海拔2100米,氣溫平均二十一點五攝氏度。對許三多他們團重裝部隊來說,大象追野兔。鋼七連就是這次演習的先鋒連。

在運兵車廂的震顫聲中,伍六一這些習慣長途旅行的人已經開始找地方睡覺打牌,許三多仍在對車外打量著,這車外流逝而過的一切仍讓他覺得新奇。

“看什麼,許三多?”史今拍拍他。

“外麵,好大,都沒去過。”

“會去的。我們都會去的。”

“這是第二次出門,上次是和班長一起來咱們團。上次光顧哭,什麼都沒看見。”

“一路上都是平原。跟我家一個樣,闊得沒邊。”

“跟我家不一樣。我得好好看看這個平原。”

史今笑笑,他甚至不願意去打擾許三多看著車外憧憬的目光。然後他看看旁邊,成才也在往車廂外看著,那份憧憬和專注和許三多是一樣的。

夜幕淹沒了軍列的一聲汽笛長鳴。車廂裏的人都已經睡了,隻剩下幾點昏暗的燈光。許三多大睜著眼睛,不長旅行的人在這種噪聲中怕是很難睡得著的,他就著燈光看書,那是本英漢對照的《快樂王子》,許三多看得極艱難,他的看法是遮住下邊的漢字,蒙一段再對照下邊的漢字。他也看得很專心,一邊看一邊擦眼眶,很善感地哭著。

史今笑他:“別看了。如果你不注意視力,學了英語也當不好兵。”

許三多吸吸鼻子:“我不是在學。這本書很好,它讓人很傷心,真的,很傷心很傷心,有一尊快樂的雕像,忽然有一天他懂得了傷心。他看見……”

“別看了。”史今翻個身又睡著。

於是許三多隻好看車外邊,什麼也看不見,偶爾有幾點燈光一掠而過。許三多仍沉浸在他的故事中,看著外邊擦著眼淚。他忽然發現成才在車廂一角,仍和他一樣在看外邊,有些傷感也有些茫然,許三多知道成才是不會和他說話的,他掉過了頭,一支煙卻扔了過來。

許三多撿起那支煙,發現那是來自成才,成才對他示意,許三多輕手輕腳過去,說車廂裏不讓抽煙。

“你不是不抽煙嗎?”成才看著他。

許三多笑,把煙還給成才,他當然知道那隻是打個招呼。

“都算了吧,畢竟咱倆是老鄉。”

許三多簡直感激涕零:“嗯。”

“你在想什麼?”

“什麼也沒想。”

“我記著數呢,你看了五個鍾頭了,我看了四個鍾頭。這說明你想得比我還多。”

許三多不好意思了:“我什麼也沒想。”

“你還在哭。”

“那是我看書看難受了。”

“童話呀,”成才頗為不屑,“快樂王子呀。你想點實用的好嗎?”

“好……你說人會傷心死嗎?”

“你死個給我看?想點有用的行嗎?”

“嗯,想了。”

成才看了許三多一眼,好像對方還沒明白,他繼續說:“我就總在想。我怎麼能做得更好一點。狙擊手比賽,我隻拿到第三,我在七連出不來頭。”

許三多瞪大了眼睛:“我們講協同的啊。”

“協同。連裏讓你協同做後進,你願意嗎?”

許三多愣一會兒,搖搖頭。

“你現在可太不像聽天由命的人了,”成才看看周圍,確定所有人都睡著又說,“有件事,我想了很久。總得有人說。我想跟你說,如果這次演習沒有突出表現,我想去三連。”

許三多愣了,看一下周圍睡著的人,他說:“你瘋了?”

成才搖搖頭:“我沒瘋。”

許三多迅速壓低聲音說:“你瘋了!鋼七連隻有淘汰的兵,沒有跳槽的兵。”

“那我就做第一個。七連好兵太多了,在這裏要被埋掉的。三連要尖子兵,到三連我能拔頭籌。”

“你可以……你可以好好做啊!”

“我不是你啊,許三多。你是個聰明人,別瞪著我,我前不久才發現原來你是聰明人,你又比傻子還認真。在七連誰能搶得過你?你不知道連你們班的人都被你壓得喘不過氣嗎?”

許三多快把兩個眉毛擰到一起了:“別說我聰明,從來沒人說我聰明。”

成才輕輕地問許三多:“聰明在這裏是什麼意思,你知道嗎?”

“我知道,就是說我很會找機會。”

成才點頭:“你看,你心裏也有這個詞,你知道找機會。”

“是你跟我說的,你說生存不易,機會有限。”

“你記住了。”

“誰跟我說話我都會記住的,誰說話我都會記住啊。”他有些發急,聲音也大了。

成才指著車窗外的群山:“看見外邊的山了嗎?知道是什麼山?”

許三多:“不知道。”

成才:“對,你那會光顧哭了。我告訴你,是咱們來時經過的山。”

許三多默默地看著成才,成才接著說:“來時我很傻,現在也不夠聰明。我隻是想,再經過這座山的時候,我不能再像現在這樣。再經過這座山時,不能是人家要我走,是我自己要走,有一個更好的地方等著我,一種比現在還精彩的生活。”

許三多問:“走?幹嗎走?走到哪?”

“走回沒穿這身軍裝的日子。許三多,兩年役期很快就滿了,現在有限的不光是機會,還有時間。”

許三多看看外邊的山,又看看成才,因為成才傳染給他共同的憂慮,那座山現在也有了特殊的意味。

列車一到站,士兵們就迅速地在山巒前安營紮寨起來,可是,野戰炊事車剛剛開始準備做飯,一個參謀打團部營房裏火急火燎跑了出來,說:“團長命令,遭遇敵軍空襲,我方野戰炊事車全部炸毀!”

士兵看看天,什麼也沒有:“什麼空襲呀?”

“一句話就把我們炸啦?”有人問道。

“假設敵情,懂嗎?各炊事班,應急作業預備!”參謀說。炊事兵隻好在營房不遠的空地上,刨起了土來,刨得土屑紛飛。

野戰營房,牆上懸掛著大幅的團首長作戰決心圖,團長正和參謀長還幾個連長,一塊打量著眼前的沙盤,團長王慶瑞有些擔心說:“基本上哪個坡都超過了咱們的火炮最大仰角,山林密布,對所有重型火炮射界也是極大障礙。”

“我車上是人,人沒有最大仰角。”高城說。

王慶瑞歎口氣:“也隻有這個辦法了,衝擊坦克暫時用作火力支援,幾個裝甲步兵連變陣為刀鋒,咱們對手這支是專業藍軍部隊。”

“專業藍軍?”有人費解地問。

參謀長解釋道:“每軍區僅有一支,主要業務就是研究友軍弱點,針對其弱點進行訓練,在演習中予以致命打擊。說白了,就是專業找茬部隊。”

王慶瑞思索了一會兒,強調說:“這次演習的藍軍也搞得格外詭秘,咱們到現在沒發現過藍軍部隊的影子。他們戰法缺德,已經有四支重裝部隊折在他們手上。”

於是都輕鬆不起來了,沉默地看著沙盤,似乎打算把那套沙盤裝入心裏。

史今正在野戰的車場上調整車上的高射機槍,同時安裝激光發射器。許三多悄悄地摸到他身邊:“這就是激光發射器嗎?”

史今點頭:“別亂動,這玩意射到眼睛上也能傷人眼的。”

許三多心不在焉地把手拿開。

史今一眼看出他的心事:“心事很重嘛?”

許三多猶豫著:“我跟你說件事,你不能告訴別人。”

史今笑:“可以。”

“成才要走。”許三多說。

史今果然一愣:“他告訴你的?”

許三多點點頭:“他想跳槽,去紅三連……你不會告訴連長吧?”

史今說:“答應你了,我就不會說的,我想他要走,有他的理由。”

“他說在七連會被埋掉,他說我把七連人都壓沒了。班長,我現在知道成才為什麼不理我了。”

史今說:“他隻是習慣了你比他差,不習慣你比他好。等他習慣了你比他好,他會理你的。”

“我不想,”許三多說,“可我不想比別人好啊……我隻是想不拖後腿。我就是想幹得好一點,讓你提幹,讓你留下來!”

史今苦笑著道:“如果我真能提幹,怎麼還做班長?我得去軍校學習,或者沒提了,複員,一樣的,對你來說一樣的,就是走了。就是說人終歸是要分手的,一起過了一關又一關,但總是要分手。成才要走,你隻有希望他好,但別的做不了什麼。”

許三多憤怒、無奈、沮喪:“這算什麼?他要走,你也走,這算什麼?”

“不算什麼。你入伍時沒宣過誓嗎?如果不記得,咱連隊門口就有。回去看看,你就知道咱們已經選擇了這種生活。”

“那裏邊沒說這個。”

“它說了你要放棄的東西,我、成才,都在裏邊,還有很多你很看重的人,很多事。”

“它沒說明白!”

許三多執拗得讓史今苦笑,史今伸了隻手敲打他的頭盔:“它說得很明白,而且總有一天你會明白。或者我就不該跟你說?你繼續那麼糊裏糊塗地高興著?”

史今歎了口氣,回頭繼續忙著自己的激光發射器:“你這樣出色的士兵不該是糊裏糊塗的。”

“我是後進!”他重重地跳下車強調著,“後進!”

史今再沒看他,仔細地完成最後的安裝手續。許三多靠著車坐下,兩手夾在兩腿間,兩手抱著自己的槍,發愣。

遠處的信號彈和照明彈忽然被打上天空,伴隨著零碎的槍響,那完全是即興的,不代表任何軍事信號。

第一發綠色信號彈在清晨的森林間悠悠升起。

這片林地剛才還是空寂無人的,低沉的引擎聲忽然響徹雲霄,七連偽裝良好的步戰車迅速搶占了林地間的主要通道,它們剛看起來還像灌木叢。

現在車上所有的槍炮全部對準了林地外那片未知的空地。

連長指揮車裏,高城正在幾個武裝的士兵中用車內通話係統呼叫著:“各班注意,各連於三分鍾後向453方向發起衝擊,我們的任務是以最大機動速度搶占藍軍防區的034高地建立陣地,如果可能,對敵縱深進行火力偵察。各車準備,看紅色信號彈行事……”

藍軍陣地一直是靜悄悄的!洪興國猜測著:“興許準備打陣地仗吧?”高城搖頭否定:“不會這麼蠢。咱們的三五三團擅長攻堅。”一發紅色信號彈終於升上了天空,高城立刻興奮地呐喊著:“衝擊!”鋼七連的兩杆連旗,八麵威風地打了起來,十輛步戰車以五十公裏的時速射了出去。然而,那發紅色彈還沒落地,從七連側麵的山巒間,幾架直升機已經貼地爬升,後發而先至地衝向鋼七連衝擊的山頭。

“發現藍軍!發現藍軍!”

高機動單兵防空導彈迅速向那裏瞄準,但對方實在飛得太低,第一發導彈剛飛出去,目標已經下沉至山巒以下。更多的飛機遠遠地掠過樹梢高度,又沉下樹梢高度,在看不見的地方響起爆炸和火箭的呼嘯——看不見的地方是部隊的後方。洪興國大喊:“那是指揮部!”高城不理他:“加速衝擊。”“指揮部被襲擊!”洪興國急了。

“原計劃不變,”高城看著在衝擊中顛簸的地平線,聲音很小,是說給自己聽的,“回頭它也比我們快了六倍。”

指揮部方向也開始響起地麵火炮和防空導彈發射的聲音,一架直升機被濃煙籠罩了,消失於人們的視線。

洪興國:“打下來一架!”

高城甚至沒回頭看,他現在隻有一個目標,已經被藍軍占領的衝擊目標。車裏的電台亂成一片。

“山巒,又有兩架武直飛向你方。高度20,速度300。”

“我是山獅。3、4、7號補給點遭遇襲擊。4、7號癱瘓。”

“我是山巒。山獾繼續衝擊。山獾繼續衝擊。”

高城拿起通話器:“明白。山獾繼續衝擊。”他的神情已經越發沉重起來。

領頭車剛接近山地,從林地裏一聲轟響,車體上的激光裝置感應到激光光束,冒出了白煙,那杆“裝甲之虎”的旗頓時被白煙淹沒了。

“下車!下車!各連協同進攻!”高城指揮著。

一輛車的艙門還沒打開,又一股白煙冒出。士兵們罵罵咧咧地從車裏鑽了出來,一個一個地都翻出了白牌。他們都“陣亡”了。

散開!五十米間隔推進!

高城看那兩輛車上的兵,氣不打一處來:“平常說什麼呢?上車要猛,下車要快!沒下車折損五分之一!躺下,你們現在都是屍體!”

話音未落,一聲怪異的槍聲傳來,高城下意識地閃在車後。又是一槍,那明顯是衝著他來的。高城顧不得叫喊,使勁把身子伏低了。

車上的重火器開始轟鳴,反應過來的七連三班向那裏撲去。成才在瞄準鏡裏搜索,隻能看見搖晃的草叢。幾名士兵從不同方位撲進目標區域,一通掃射,但是空地上隻有兩個用過的火箭發射器猶在滾動。

七連很快就學乖了,他們的步兵隨時在前沿警戒著。

這時的高城,正看著兩個一次性使用的火箭發射器發愣。指導員洪興國很驚訝:“打完就扔的,一次性使用。這是明年咱們團才換裝的!他們現在就用上了!”

高城翻了翻手上的彈殼:“槍聲也不是八一杠,是九五槍族。那東西咱們也是明年才換裝。對手的裝備比咱們領先一代。剛才兩個點射企圖明顯,先打車,把人逼下車再打指戰員,這需要極好的觀察力和心理素質。”

洪興國說:“要等坦克連上來一起推進嗎?”

高城死死盯著前方,對洪興國說:“我推進,你在這裏接應。”

沉寂的戰場忽然又響起了爆炸和槍聲,那是來自七連的後方。七連的士兵以班為單位,在林地間推進著。他們現在已經棄車就步了。叢林間山巒間不時冒出些零零星星的槍焰,弄得七連想還擊的時候都晚了。”

甘小寧的頭盔上忽然冒出白煙,他隻好摘下頭盔,躺倒在了地上,“我沒聽見槍響啊?”他倒在地上大聲抗議道。

“無聲的!各班化整為零,發揮個人優勢!”史今用手勢指揮道。

大部隊終於到來了。洪興國望穿秋水,終於望出了滿臉的喜色。然後他愣住,因為打頭車冒著白煙,坦克連連長乖乖地從車上跳下,很守規矩地翻出了自己的白牌:“讓人家摸啦!又是地雷又是炮,炊事車、補給車都讓人給炸了!指導員,要不先讓炊事班埋鍋造飯吧?他們活著的不讓吃,咱犧牲的可還會肚子餓呀?”

洪興國氣得一揮手,道:“我還沒犧牲呢!”

說完向著等候的步戰車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