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才的瞄準鏡裏,終於找到一個淹沒在樹叢後的人影。
槍聲清脆一響,成才將樹叢後的人影打出了一股白煙。
“擊斃一個!”成才高興得猛地跳了起來。
“去看看!到底是哪支部隊!”高城命令道。
伍六一帶著幾個人,早就衝了出去。其他人成散兵線在後邊跟著。
可他們挑開樹叢一看,後邊空空如也。
白鐵軍不滿地喊了起來:“他們違規了!被打中了還跑!”
“沒有違規。肯定是兩個人,活的把死的背走了。”伍六一仔細查看著地麵。
伍六一看見地上扔著的一支九五突擊步槍,對一直在用八一槍族的他來說,實在是個抵擋不住的誘惑:“至少繳獲敵械一支。”說著他伸手去拿,我倒要看看這九五有什麼特別……
史今說:“別動!”話稍晚了點,砰地炸響,伍六一被白煙淹沒了。
白煙飄散,露出伍六一的身形,提著那支九五,神情看上去有點悲哀。
“我這就算是死了,”伍六一苦笑著說,“你們要小心餌雷呀。”
高城在查看著地圖,遠處的槍炮聲響得比這裏更為熱烈,近處的電台緊張地響個不停。除了幾個通信員以外,他周圍坐的大部分是已經戰死的人。高城盡量不去看他們,那部分人也盡量讓自己做最安靜的人群。
甘小寧小聲對著伍六一抱怨:“你怎麼也會掛呢?”
伍六一咳了一聲:“你看見支據說明年就要換裝的槍,忍得住不碰嗎?”
甘小寧想了想,啞然:“藍軍可真他媽缺德。”
高城回頭看他們一眼,幾個人閉嘴,敗兵也許還可言勇,死人卻實在沒什麼好張揚的。
幾個士兵氣急敗壞地跑過來:“報告連長!”一邊喊,一邊給他看手上一個牌子,上邊寫著“水源已投毒”。
高城說:“我明白了,大家嚼壓縮幹糧吧!”回頭看了一眼伍六一說,“你們可以去喝水。”
伍六一幾個卻不去,而是帶頭拿出野戰口糧艱難地嚼著。
高城嘀咕著說:“愚蠢的義氣。”
甘小寧隻管做著鬼臉,一口一口艱難地咽著。
這時洪興國從步戰車跳下,往這邊走來,他告訴高城:“剛跟指揮部聯絡過。主力攻擊部隊改變計劃移師回防,坦克連和補給基地都被切斷,藍軍已經三次襲擊指揮部了,不過沒吃下來。”他擦擦汗,轉頭問高城怎麼不推進了?
“山巒命令原地候命。”高城看看近在咫尺的山峰,以往那個距離對步戰車來說是一蹴而就,現在卻遙不可及。通信兵從指揮車上探出頭來:“連長,指揮部。”
高城過去的時候顯得有些急躁。洪興國看看周圍已經意識到,七連從來沒有受過這麼大的挫折。
一會兒,高城大踏步回來了,神情甚至比去時更加難看:“加固陣地,原地防守。”他看著洪興國,歎氣說,“放棄進攻了,主戰場現在在指揮部位置。我們現在的任務是消耗敵軍,隨時準備移師回防。”
洪興國愣住了:“我沒打過這樣的仗。”
高城說:“嗯,沒有單純的守方,單純的攻方。”
又一個波次的直升機從樹梢的視線下高度掠過,聽得見聲音看不見隊形,然後是爆炸。七連人的神情也又一次緊縮了。對抗開始第三個小時……這是藍軍對指揮部第四次襲擊。
戰地上的夜,連車影都看不清楚了。成才伏在最密的枝葉之下,連槍管都在不妨礙射擊的前提下捆纏了樹葉。如果他平時有些浮躁,那麼一槍在手時就躁氣去盡,隻剩下沉著。他的眼睛像與瞄準鏡長在一起了,槍管的指向在難以覺察地調整,並且看起來已經這樣待了幾個小時。他旁邊還有其他幾個射手,許三多就在旁邊,為了不妨礙射擊,他連許三多遞給他的壓縮幹糧和水都沒要。
許三多有點跑神,注意力在成才身上實在更多於注意警戒區。成才終於慢慢伸手,調整了一下瞄準鏡。他一直在觀察的一處樹叢終於現形了,枝叢中有一處枝葉動得不太自然,對方像他一樣偽裝得很徹底,也一樣沉得住氣。
擊發,槍聲中那處枝叢冒出了白煙。他連忙翻滾開,藍軍的槍聲立刻響了,那是衝他來的。
“九點方位斃敵一名。還有狙擊手存在!”七連接到成才的報告,還擊的火力已經打成了一片,高城蹲在成才身邊用望遠鏡觀察。
洪興國也在邊上看:“拖屍體嗎?至少能知道哪路的。”
高城搖頭:“不了。這距離去也白搭,搞不好還被消耗幾個。”他拍拍成才的鋼盔,“回去後你給大家講講狙擊要領。”
成才眼裏閃過一絲興奮,然後匍匐著爬向另一處早看好的狙擊位置,順便拍了下許三多的肩:“掩護我。”
許三多跟著他爬向那處位置,並且把最好的隱蔽地點留給成才。
幽暗的森林裏,一個警戒的哨兵忽然被身後的一束紅光套住了,隨著,一聲輕微的槍聲,哨兵也死去了。幾乎與此同時,車燈刷地全打開了,槍炮聲頓時響成一片。
照明彈中,有人影在樹林中飛躥著撤退,但所有的槍炮都追隨了過去。隨後,又沉寂了下來。三班向假想敵撤退的方向搜索而去。
“肯定收拾了四五個!這回可把他們狠狠地搞了一下子。”洪興國有些暗暗地興奮。
搜索的士兵又是空手而回,沒有屍體。
高城有些無奈地笑了:“不拋棄,不放棄,這作風倒是挺像咱們。沒得說,活的背個死的,一下廢兩個,咱們就多給藍軍製造屍體。”
遠處的槍聲忽然一下換了節奏,那是因為八一槍族的射擊忽然換成了九五槍族的大發言,伴隨著殺傷武器的爆炸。高城的臉色忽然變得不太好看了:“撤回追擊部隊。”
在戰車火力支援範圍之外,也在照明彈範圍之外,追擊的幾個步兵排遭遇了伏擊。槍聲、爆炸、夜光彈道、看不見人的對手,讓這一切比白晝時更像一場真實的戰爭。
三班中線上,另兩個班側翼,在隨機的陣地上抵抗著叢林裏對手的襲擊。史今對著手下的兵喊:“頂住!等戰車上來!”在他戴著的夜視鏡裏,綠色的叢林裏交織著白色的彈道,忽然枝葉中顯出一個人影,那是史今第一次看見自己的對手之一,他清楚地看見那個人摘下夜視鏡。
摘掉夜視鏡!史今喊的時候已經知道來不及了,對方甩手,投擲體飛出,然後強光在叢林間爆開,那和照明彈是兩回事,太強的光線讓七連戴著夜視鏡的人視力暫時報廢,而七連的夜視鏡本來就不夠分配到人,整支追擊分隊等於被一下打瞎了。
史今最後能做的事情是閉上眼睛,在強光之後猛烈地開火,想盡可能阻撓對手多一點時間。但藍軍現在已經全無顧忌了,能對抗的已經剩不下幾人,史今一個人在枝叢中衝殺,人影在枝叢中躥動,彈雨傾瀉,史今身上冒出白煙。
許三多向著槍焰閃處猛掃了一氣,看著史今在身前坐倒,然後躺倒,那像極了一個在戰場上流盡了鮮血的犧牲者,許三多驚懼得忘了開槍:“班長?!”
驚慌的許三多連槍都扔了,滾爬到史今身邊,並且深信會看到一個已死或者將死的史今。
史今安靜地躺著,然後翻出自己身上的白牌:“就是這個結果。我預見到了。”
“你沒事!”許三多他開始笑,“看我傻的,這是假的,是演習嘛。”
但史今說話的語氣像是死了一樣:“把槍撿起來。以後真沒人照顧你了,你再也不能做錯事情。”
許三多機械地拿起槍,他看周圍,影子一樣的對手已經消失,追擊分隊的大部分人已經躺倒,他們身上冒出的煙與射擊時的硝煙在林中交織出厚重的霧氣。
許三多沉靜下來,他坐在史今身邊,像一個真正的幸存者。而在他周圍,三班僅有的兩名幸存者:許三多和白鐵軍迎來了第一絲隱約的晨曦。
〖HTK〗不是假的,對驕傲的七連來說,這樣的失敗就像死了一半。後來我才知道,遠遠不止一半。〖HT〗
許三多在晨光熹微之下的臉被人瞄準著,十字準星套在他那張心事重重的臉上移動。他坐在三班的戰車旁邊,艙門敞開著,裏邊躺著個本事不大命卻大的白鐵軍。
洪興國看見了:“成才,你拿槍亂瞄什麼?”
成才把瞄準鏡移開了,他心情好得出奇,絕不以指導員的嗬斥為意。這是在七連層層加固的防禦陣地,在戰車和木土工事搭構的環形火力保護下,人人都可以輕鬆一點。
成才把槍立起來了:“許三多,你過來!”他恐怕是全陣地上最高興的人了。其他人都陰著臉在想事。
許三多看看他,又看看陣地一角那些翻白牌的人,史今、伍六一都在其列,並且在某種程度上真把自己當成死人。
成才繼續喊:“你來,有要緊事跟你說。”
許三多就過來,怏怏站住,並且沒忘了拉他一把,在一個隱蔽位置臥倒。
“你幹掉幾個?”成才問他。
“不知道。他們開槍,你們開槍,我也開槍,就這樣。”
“我知道。我幹掉四個!我在瞄準鏡裏清清楚楚看見我幹掉了他們!我一個人比一個班殲敵數量還多!你不覺得這種生活很有意思嗎?太有意思了!你不知道我的槍套住目標時的感覺,整個世界就剩下我和他兩個人了,而且這個世界由我來控製,隻要我手指頭一動……”
成才的話沒說完,許三多告訴他:“我不懂。”他是對成才的生活理論不明白。
成才說:“你不懂,是因為你不好鬥。許三多,我不想走了。”
這是許三多真正感興趣的問題,他眼睛忽然一亮,說:“真的?”
“去了紅三連就沒有參加這種對抗演習的機會了,紅三連甚至都沒有狙擊手。可到三連轉士官是穩穩當當的,在七連就懸?”
許三多認真地想了想說:“最好你又做狙擊手又轉士官。”
成才笑了,說:“哪有這樣的好事呢?許三多,我從小就知道做什麼事都要付出代價,所以一定要找準目標,因為這個代價……都會很貴,比你想得到的還貴,現在我在選擇我的目標。”
說到目標,忍不住又拿槍口對著許三多晃晃,許三多對著那個槍口溫和地微笑:“七連吧。咱們一塊兒來的呀。”
許三多竭力想著詞:“你這次表現又這麼好,連長還說要你回去教狙擊課呢。這是一個……”
成才打斷了他:“機會。又轉士官又拿狙擊槍的機會。”
“嗯,我現在快明白機會這個詞了。”
“我想留下來。”成才最後說,不光對他,對許三多這都是一個足以讓陽光變得明媚的決定,兩人學著看過的電影,將兩隻拳頭輕輕地頂了一下。
白鐵軍也很高興,他對著掛了白牌的人,將身上幾根破煙搖出來,插在土堆裏點上,合了十也不知念的哪門子經。
伍六一有點看不過去,白鐵皮你搞什麼?
“我在傷逝,懷念我逝去的戰友。”
甘小寧插嘴了:“逝歸逝,K你可一點不含糊啊。怎麼就把他給活下來了?”
“那是啊,找個原子彈都打不到的陰溝亂放槍,他會死?禍害千年。”伍六一也加入了鄙視白鐵軍的行列。
白鐵軍誠懇地對著大家說:“我的信條是好死不如賴活,活下來才能戰鬥。我會為你們報仇的,戰友們……”話沒說完,伍六一一塊石頭砸了過去,甘小寧索性大飛腳踢了過來。白鐵軍連滾帶爬地跑,邊跑邊喊:“戰爭啊!連死人都讓人沒安全感!”
那些人還真沒心情追他,白鐵軍到了安全距離就左一個翻滾,右一個側步,十足一鐵血戰士的表情:“烈士們,我這個POSE怎麼樣?”
一聲槍響,白鐵軍的POSE讓滾滾白煙遮住。
白鐵軍死了!全體嚇得馬上臥倒。成才卻一翻身上了樹杈,他剛才拿槍亂指時槍是沒上彈的,翻滾間已經裝上了彈匣。成才現在打出了十足的自信,再翻身已經蹲踞,他迅速找著了對麵山坡上的目標。那是一個披著全套偽裝器材的人,像是一棵會運動的枯樹,看上去如異世界闖入的來客,他正在向另一個方向瞄準。
成才放鬆,用準星套準那人的頭部,力求一槍中的。但那家夥的直覺簡直像動物一樣靈敏,轉身,根本看不出他瞄準,成才隻來得及看見對方瞄準鏡閃爍的微光,那表示槍口已經正對了自己。
成才的瞳孔頓時縮小了,然後在砰的一聲槍響中,他被白煙籠罩了。
一切都晚了,隻聽一聲槍響,所有的人,都看到了樹上的成才,冒著白煙翻了下來,心灰意冷地躺在了樹下。許三多驚慌地喊道:“成才!成才……”
成才說:“我沒死,可是我完了。”
方才的飛揚和希望都不見了,許三多在成才那裏看到了一種深不見底的失望。
“一槍就給我踢出演習。我還有什麼機會?”成才找了個盡量舒服的姿勢躺下,去得灑脫,倒未必釋然,說真的是失落至極。
許三多從掩體後抬身,看著對麵空蕩蕩的山巒,管他真敵人假敵人吧,一個晝夜間把對他很要緊的兩個人判了死刑,許三多臉上充滿憤怒。
“許三多注意隱蔽!”史今惱火地吼道。
看著遠方的樹林,許三多的臉上出現一種很少有的情緒,他也惱火了。
洪興國:“去幾個人搜索,別過戰車支援範圍。”
許三多從掩體後一躍而出,他做了第一個,而且是遠遠領先的第一個。
許三多山林裏玩命地飛奔著。
又是一聲槍響,但沒有打到他的身上,他往前一躍,閃進了樹叢中,終於,他看見了對方的一個身影。
那就是袁朗,特種兵隊長。
許三多從側道繞了上去,樹枝抽得他一臉的血痕,他不在乎。他衝到袁朗剛才站著的地方,那裏沒有人。許三多忽然聽著身後一聲輕響,回身一看,不遠處有人已正從樹上躍下,落地未穩便用微聲槍向他瞄準。
許三多怔住了,他是七連第一個直麵敵人的人。
袁朗被油彩抹得根本看不清臉,穿著他從沒見過的叢林迷彩,背上挎著一隻他從沒見過怪模怪樣的無托狙擊步槍,腋下還挎著一支超短型衝鋒槍。
袁朗手裏的槍響了。
許三多下意識間,也向對方衝去,看起來他像是滑倒的,滑倒的時候也把對方絞倒在了地上。兩人立刻絞作了一團。許三多用步槍拚命絞住對方想向他射擊的那支手槍,一使勁,兩支槍都飛了出去。
許三多的槍沒有了。
袁朗也沒有時間再掏槍。
兩人索性跳起來,劈劈啪啪地玩起了拳來。都是軍隊中無聲而致命的毫無花哨的招式。隨後趕來的史今,離這已經不遠了。袁朗好不容易擺脫開了許三多的纏鬥,剛剛掏出槍來,許三多已經連落葉帶土撒了過去,而且幾乎同時,他整個人也撞了過去,把袁朗的槍口撞歪了,袁朗隻好就手把許三多扔了出去。
大概是沒想過會碰上這麼個不要命的對手,袁朗掉頭就跑。許三多從山坡上一路滾下,爬起來就追。
一路追趕,前邊已經是一道陡峭的絕壁。袁朗回頭看看許三多,許三多因這地形而大生振奮,加快步子。袁朗開始徒手往山壁上攀緣,許三多不顧三七二十一地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