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鐵軍一進門,洪興國和高城都給他站了起來,接著是一陣熱烈的鼓掌,這是個信號,全連的鼓掌頓時熱鬧起來。
掌聲中,白鐵軍終於看清了橫幅上的字。然而,他卻像文盲一樣,好像一個字都不認識。慢慢地,掌聲落了下來。“就……就這麼快呀?”白鐵軍裝了一下,極力地笑了笑,但身子卻突然地蹲了下去。
所有的人,好像都在看著他。突然,白鐵軍咧開了嘴,肆無忌憚地號啕大哭。
酒愁加離情,七連的歡送會最後發展成不分官階,不分班排的胡亂擁抱。一名士兵拿著麥克風跳到了桌子上,號叫著我會想你們的!我保證我會想你們!沒有等他喊完,人們就把他掀了下來了。
在擁抱的人群中,哭聲、笑聲和罵聲,亂成了一片,有的說:“那一百塊錢不要你還了!”有的說:“你要來看我,我給你管路費!”有的說:“咱們倆和啦,千錯萬錯都是我錯呀!”另一個便給他回答說:“你要是不給我寫信,我咒你八輩子!”
洪興國被很多人擁抱,高城積威猶在,散著雙手靠邊站,顯得很是難堪。
白鐵軍出現在了他的身後,“連長!”白鐵軍親熱地叫了一聲。
高城一轉身,便朝他張開雙臂,可白鐵軍卻不跟他擁抱,而是啪的一聲,給他來了個三年軍事生涯中最為像模像樣的軍禮。然後,跟別人擁抱去了。高城失望地看著白鐵軍跟別人擁抱,好在他的屁股終於被人沒大沒小地踢了一腳。那隻能是洪興國。洪興國張著雙臂:“老七,你非得這會裝嗎?”
沒等洪興國說完高城已經投入了他的擁抱裏。
許三多和伍六一坐在一起,因為按班排列坐,這對冤家不得不坐在一起。許三多靜靜地看著眼前,從他的神情能看出他把每一個人看進了心裏。伍六一一根根填鴨子似的往嘴裏塞著香蕉,那種不辨滋味的吃法簡直充滿了憤怒。
第二天淩晨,天還未亮,白鐵軍就悄悄起床了,他悄悄地從床下夠出收拾好的背包,悄悄地就往外摸去。一個屋的人似乎都在睡著。摸到門口時,白鐵軍鄭重其事地往這間住了三年的宿舍又看了一眼,他突然發現,全班的人,都在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白鐵軍無聲地向他們揮揮手,就出門了。
各班要走的兵都在各宿舍門前的走廊上等待著,直到洪興國和高城從指導員宿舍裏輕手輕腳地出來,他們看了他們一眼,悄悄地向外邊走去。
七連的兵已經很默契了,一個個地跟在後邊。
洪興國從連旗下經過時,將背包倒手給高城,珍而重之地對那旗敬禮。
隨後,所有的人都在連旗下停住,然後,一個一個地敬禮。
這一切都是無聲的。
一輛車停在不遠處的空地上,洪興國帶著他的兵,無聲地爬上車後廂,車子慢慢地就開走了。
一切都很程式,與以往任何一次走人都不同,這次像是例行——因為這趟走得實在太多。
高城一直低頭站著,而其他人,包括洪興國,直到走的時候也沒再回過頭。
高城孤寂地站著。
屋裏的人躺在床上大眼瞪小眼地看著,你看著我,我看著他,他看著你。
一片死寂。
許三多躺在上鋪,他的位置可以看見空地上站著的高城,孤零零的,一個人,站在許三多當日想念史今的角落——放垃圾桶的角落。
〖HTK〗那天走了三十六個。他在我站過的地方站到天亮,連姿勢都一樣。我一直看著他,後來我看見……自己站在那裏,被迫在挫折中成長,憤怒、沮喪,甚至帶點仇恨。〖HT〗
馬小帥的聲音嗡嗡地從下鋪傳來,帶著哭音:“班長,我們得一直這麼躺著嗎?不能送?”
許三多:“不能送,是死命令。”
馬小帥:“躺到什麼時候?”
許三多:“躺到我們站起來,別人不覺得我們少了三分之一。躺到那時候。”
窗玻璃上飄飛過第一滴雨點,許三多看著高城還站在窗外。
高城是伴隨著起床號一起進來的,步子在空空落落的走廊裏顯得很重,一步一個濕淋淋的腳印,憤怒而無奈。
安靜,在吹響起床號的時候七連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安靜。
高城出奇的憤怒:“耳朵聾掉了嗎?起床!”
盡管少去了三分之一,但三分之二的人跳落在地上的聲音像是地震。
他們已經等了很久。
雨水淅瀝下雨衣泛著烏亮的閃光,高城和他短了一大截的部隊站在雨地上。軍靴踐踏著雨水,雨水在雨地裏濺起濕蒙蒙的霧氣,槍械裝備在雨幕裏泛著光。沒人發口令,七連在沉寂與靴聲的轟鳴中完成著變隊。
高城沉默地看著,七連給人的第一印象不是少了三分之一,而是翻了個倍。天天與連隊食寢與共的高城也感覺出一種威壓。隊列靜了下來,隻有雨水淋澆的輕聲。
“你們列位……”幾十雙看著他的眼睛,連目光都似乎凝固,動的隻有雨水。這讓高城幾乎有點說不下去,“都很對得起七連的祖宗……老洪,你來說……”
他下意識地轉了半個身子,然後想起那個人已經走了。這讓高城又啞然了幾秒。
啞然。啞然之後是爆炸。
“目標靶場!全速!衝擊!”
鋼七連炸了出去,成了貌似無序但殺氣騰騰的衝鋒陣形,高城衝在隊側揮著並不該他這連長拿的自動步槍大吼:“殺——”
士兵們都愣了一下,這樣的口令並不是拿來隨便喊的,尤其是在團大院裏。伍六一跟著大喊:“殺!”
有第一個人就有了第二個,第三個直到第十三個是一起喊的,往下呼應的是一個排,半個連,整個連,全速衝擊的七連把那一個字喊得山呼海嘯此起彼伏,帶著全部壓抑的憤怒——因全連命運而生的憤怒。許三多跑在隊伍的另一側,他是全連裏沒有呐喊的唯一一個,但他沒有落下一步。
團大院裏,王慶瑞和參謀長頂著雨看著那支漫過操場的隊伍,自然,那是所有晨練隊伍中的最引人注目的一支。
參謀長皺皺眉:“七連長搞什麼?要起義嗎?”
王慶瑞:“他在鼓舞士氣。”
參謀長看著那些憤怒的、壓抑的士兵從他身邊衝過,那樣的旁若無人和充滿了力度,從他們身上彈走的雨花甚至濺得他臉上生疼。
一個戎馬數十年的老軍人漸漸被一群毛頭小夥子感染、震懾。
鋼七連的最後一個人也已經消失於雨幕,但猶存的勢頭仍讓操場上所有的隊列啞然。
參謀長:“也許真不該動這個連。”
王慶瑞:“你看見一個連嗎?”
參謀長看著他。
王慶瑞:“我看見槍林彈雨,剛射出去的子彈……他們夠種,能找到他們要的答案。”
三連宿舍,許三多和成才麵對麵地坐著,僅僅是坐著而已,成才明天就要去荒漠的五班了,這樣坐著是為了給成才送別?還是為了緩解許三多的傷心?也許目的並不重要,沉默被甘小寧打破:“班長,連長要上團部打架!”
果然,鋼七連的兵們一個個的都紮上了武裝帶,都擼著袖子,連那兩杆連旗也扛了出來了。看見許三多跑來,高城二話沒說就把大旗遞了過去:“許三多,你把這杆浴血先鋒扛上!伍六一,你扛裝甲之虎!”
這一小隊兵踏著雨水向團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