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人,兩杆旗,如此奇怪的組合從團部走廊上走過,不得不讓人注意。
值星官從屋裏衝出來。問高城:“七連長,你幹什麼?”
高城頭也沒回,徑直往前,推開了團報編輯室的房門。
張幹事和李夢,看著高城幾個進來,一時感到驚訝。誰也沒見過這樣的架勢。
“有,有什麼事嗎?”張幹事打量著高城。高城很沉得住氣,先拿出一張團報抹平了放在桌上,再敬了個軍禮,再接過許三多手裏那杆“浴血先鋒鋼七連”,放在桌上,接著,便一字一句地問道:“張幹事,您這報上寫著大功六連打的孟良崮首戰?”
張幹事默然承認,高城說:“那一仗鋼七連打沒了五十七個,五十七條命,換回這杆旗,旗上有這七個字。”
張幹事有點啞然,“浴血先鋒”,那自然是給首戰連隊的。
“就算你們打的首戰好了?”張幹事知道了他的來意了。
高城的火氣突然大了起來:“就算?好了?”
張幹事說:“你要我怎麼辦?報紙都發出去了!”張幹事想耍賴皮了。
周圍的人越聚越多,兩個人的火也越來越大。一個是拉不下麵子,一個是聽不得對方輕描淡寫的口氣。
“我要求您在這期團報上公開道歉!”
李夢接口道:“搞笑了,你沒事吧?”語氣太損,許三多還好,高城和伍六一立刻看得李夢打了個戰。
“您也可以不道歉。我這裏有兩個兵,想比什麼,擒拿格鬥、登山越野、徒手攀緣,哪怕是機槍對著突突,我們這一律奉陪。您要覺得玩粗的有失身份,咱們團局域網上文著辯,陸海空三軍、裝甲步兵戰術,隻要不是風花雪月的娘娘腔,我陪著你辯。”
張幹事哪裏受過這個,嚷嚷著:“你這不是借題發揮嗎?你們連解散又不是我的主意,找管事的吵吵去!”
高城卻寸步不讓:“第一,七連還沒散;第二,散了番號也在,那叫改編不叫解散;第三,這事跟七連散不散沒關係。”
張幹事躲避高城目光,東張西望地尋找救援,終於看到了一位,便喊了過去:“黃參謀,你說他們這是不是借題發揮?”那黃參謀沒好氣,說:“我瞧是你太不懂野戰連隊的那本經。”李夢看看這樣下去不是個道理,隻好硬著頭皮說:“行了行了,你們回吧,我們會商量的。”
李夢說說也就罷了,錯就錯在他動手推人,而且推的是高城。高城根本沒動,伍六一手晃了晃,李夢一隻手被捏住了,痛得身子都佝僂了下來。
張幹事一看急了,嗬斥道:“你們這是什麼意思,動手嗎?”
高城垂下眼一看說:“七連從來不愛磨嘴皮子。”
張幹事終於發現,這根本就不是用團機關的威嚴就可以解決得了的,臉就有點發白了。高城也沒有動手的意思,可他手上卻亂抓了個東西,像是要自衛的樣子,抓起的竟是一塊印章石。
圍觀的人忽然分開了,是團長王慶瑞走了進來,他皺著眉看了一會兒高城問:“這裏在幹什麼呢?”
高城還未說話,後邊的黃參謀先說了:“報告團長,咱們團報出了筆誤,連隊找上門來啦!團報說是大功六連打的孟良崮首戰……”
張幹事以為來了救星了,忙說:“是校稿時沒看見,團長您說這不是無事生非嗎?”
團長點著頭,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伍六一已經放開了李夢,團長沒瞧見一般,在幾個人中間踱了兩步,忽然狠狠一掌拍在桌上。
“無事生非?”團長怒吼著,“你告我這是無事生非,我倒想問問啥事值得你惹是生非?”
團長突然拿了一塊刻好的印看著:“這個嗎?”
張幹事提心吊膽地望著。
團長明顯是想砸的,看了看又放下來了,說:“刻得倒是真好。不過你這樣的人才……沒了我不會可惜的……黃參謀。”
黃參謀答應著:“有!”
“給張幹事安排,去四連生活一個月。”
張幹事臉頓時苦成了一團。
團長踱到高城跟前,看著,高城半分不讓地對視。團長微微地歎了口氣,嘴裏剛剛說出鋼七連三個字,旁邊的高城馬上無聲地敬了個禮。團長望著高城筆直的手勢,他的獎章,他的帽簷,他的黑發……不由得輕聲問道:“你們的榮譽感在血液裏嗎?”
“在骨髓裏。”高城平淡地回答道。
團長的眼眶一時有些濕潤,他很想伸手碰碰這名不馴的部下。
“鋼七連對團部還有什麼要求嗎?”團長問。
“在團報上聲明刊印錯誤,別的沒有了。”高城說。
“走了的兵,要走的兵,他們有什麼要求嗎?”團長問。
“沒有。”高城說。
“有的話要跟我說。”
過了很久,高城才點了點頭。對他來說,那是他這連長的最後一次反抗,從此七連的命運就算是定了,一批批的名單下來,一批批的人走掉,他的連像是被一支無形的槍瞄上了,一槍一個,絕不落空,他卻不知道向哪裏還擊。高連長忽然體會到什麼叫內疚。
七連的人在眾目睽睽下走過走廊,他們是勝利者。
兩杆連旗無力地耷拉在許三多和伍六一肩上,他們又是敗兵。
幾名校官在這尉官和幾名士兵身前讓開,眼裏寫著惋惜又寫著尊敬。
〖HTK〗無論如何,我們是敗者。最後的時刻,可以顯示最後的骨氣,表現最後的悲壯,可最後,就是最後,連長知道,連我都知道,已經到了最後。〖HT〗
操場上的七連,已經縮短得不到一半的隊列了,但仍然矗立著。
高城如同一頭困獸,人太少了,他在親自指導學員兵馬小帥的隊列姿勢。
“挺胸!昂頭!就算迎麵射來的是子彈,也得這麼挺胸昂頭地挨著!”說著他朝馬小帥的眼眶狠狠砸過去兩拳,每每在貼近馬小帥眉毛時才收住。馬小帥沒有讓他失望,馬小帥的眼眨都沒眨。高城滿意地退開,示意許三多和伍六一持旗出列。
鋼七連那個古老的新兵儀式,今天將為新來的學員兵馬小帥舉行。
鋼七連的人可以越來越少,但鋼七連的精神不能丟。
“馬小帥,鋼七連有多少人?”做班長的許三多問。
“鋼七連有五十三年的曆史!在五十三的連史中,一共有五千人成為鋼七連的一員!”
“馬小帥,你是鋼七連的多少名士兵?”
“我是鋼七連的第五千名士兵!我為我自己驕傲!為我之前的四千九百九十九人驕傲!”
“馬小帥,你是否還記得為鋼七連那些為國捐軀的前輩?”
“我記得鋼七連為國捐軀的一千一百零四名前輩!”
一輛三輪摩托的馬達聲暫時衝斷了這個進行中的儀式。紅三連的指導員駕駛著摩托車,飛奔而來。上邊坐著的是成才,邊上還有一堆行李。這是另一個要走的人,他將被送往荒漠中的五班看守輸油管道,走前,他又想起了他的鋼七連,上路了,他要過來再看一看,看一看他的鋼七連……
馬達聲一停,許三多和馬小帥的問答又繼續了:“馬小帥,當戰鬥到最後一人,你是否有勇氣扛起這杆連旗?”
“我是鋼七連的第五千名士兵!我有扛起這杆旗的勇氣!但我更有第一個戰死的勇氣!”
“馬小帥,你是否有勇氣為你的戰友而犧牲?”
“他們是我的兄弟。我為我的兄弟而死。”
忽然,成才從車鬥上站了起來,他在哭,向著這個被他拋棄的連隊喊叫,但他現在有臉喊出的隻有一個人的名字:“許三多!我走了!許三多!你好好混!許三多,你記得我!”
紅三連指導員好像知道闖了禍了,加快車速,瞬間帶著成才和他的話尾飛出了視野。
高城的隊伍卻紋絲不動。旗聲獵獵。許三多繼續著他們的儀式。
“馬小帥,不論是誰,不論是將軍、列兵,隻要他曾是鋼七連的一員,你就有權利要求他記住鋼七連的先輩!”
“我會要求他記住鋼七連的前輩,我也會記住我今天說的每一句話。”
“馬小帥,現在跟我們一起背誦這首無曲的連歌,會唱這首歌的前輩已經全部犧牲了,隻剩下鋼七連的士兵在這裏背誦歌詞,但是我希望……”
許三多話沒說完,高城在他的臉上看到了什麼,他悄悄地靠近許三多,輕聲地說:“把眼淚擦了。”那是許三多眼角的兩條淚痕,那是成才剛才喊出來的。但是許三多一動不動,他接著他的〖BF〗話:“但〖BFQ〗是我希望,你能聽見五千個喉嚨裏吼出的歌聲!”
鋼七連的士兵一起開始吼出他們那首無曲的歌詞:
〖HTK〗一聲霹靂一把劍,一群猛虎鋼七連;
鋼鐵的意誌鋼鐵漢,鐵血衛國保家園。
殺聲嚇破敵人膽,百戰百勝美名傳。
攻必克,守必堅,踏敵屍骨唱凱旋。〖HT〗
許三多一邊吼著這才一邊擦去了眼角的眼淚。
〖HTK〗第一年當兵,我會不管不顧地回應。第二年當兵,我會生氣成才破壞了紀律。可現在好像已經當了一輩子兵,當了一輩子兵的人隻能在大聲吼出口令後擦去眼淚。〖HT〗
暮色降臨了。戰車停泊在庫裏已經有一陣子沒開出去了,可那也還得保養。許三多一個人在車庫裏忙著。他試圖卸下戰車上的某個部件,那又是個需要鋼釺和鐵錘的活,一個人做起來就很難。
這時一個人走了進來,幫他抓住了鋼釺。
是伍六一。許三多抬頭看看伍六一,伍六一沒有表情,即使這樣,許三多仍受寵若驚。這點活因為有伍六一的幫忙很快就幹完了。
許三多提了半桶水過來給他洗手,伍六一沒領那份情,隻是將手上的油汙使勁搓了搓。許三多卑躬屈膝地等著,那個詞很合適,因為他那姿勢幾乎像跪在伍六一麵前。
“第三批名單也下來了,二十七個。”坐下來的時候伍六一沉著嗓門說道。
許三多身子微微震了一下,那隻是震動而不是吃驚,七連人已經不會為這種事吃驚了:“全連就剩二十九個了,走完這批就剩兩個了。”
他深吸了口煙,許三多瞧著他將頭靠在履帶上,將那口煙深咽了下去,嘴角浮著一絲苦笑:“以前怕說走,現在,留下來的自然最慘。”伍六一一向心思重,但從來沒像這樣重過。
“是你嗎,六一?……不會的,你很棒呀!”
“比你還棒嗎?”伍六一回過身,眼睛裏是滿滿當當的不屑。
“我隻是盡力不被人笑話。你知道,我拍馬趕不上你的,你們的那種榮譽感,我從來也沒有。我努力,剛開始為了班長留下,你知道,一件蠢事,後來,生挺,堅持,不知道為了什麼堅持。”許三多下意識地回答。
“那我為了什麼堅持?”
“你們,你和班長,都是真明白士兵榮譽的人。”
伍六一咧了咧嘴,可以當那是感動,也可以當做仍然是表示不屑:“如果我這個明白榮譽的人就得留下呢?”
許三多信了他的如果,並且深切地感到悲哀:“我們和了吧,六一。”他伸出了手。
“別誤會,我和你沒仇。三個字,瞧不上。瞧不上你的渾渾噩噩,天上一半地下一半。握下手就瞧得上了嗎?這人也做得太輕鬆了。”而許三多的手仍固執地伸著,伍六一把他打開了。
“我知道你不當我是朋友……可是,如果我們不是朋友又還能是什麼呢?”
“從班長走後我就沒朋友了。”
許三多點點頭,開始清洗卸下的零件。伍六一看著,他心事重重,看起來甚至有些欷歔。
“他說謝謝你!”伍六一很平靜地看著許三多。
“誰?”
“他說你那麼傷心,害他也傷心得要死了一樣。死過去又活過來,忽然一看,世界好大,可以很有意思地活下去。他說謝謝你,有些事要受了傷才能明白。”
“誰?”
“他說我們到了那時候,想想這話……”伍六一忽然開始狠揉自己的臉,然後把許三多打那半桶水拖過來,整個頭塞進去,洗臉。
當他把頭從水桶裏抬起來時,發現許三多已經不幹活了,許三多在他身前靜靜坐著,屏息靜氣地看著他:“誰?”
“照顧我的人,讓我照顧你的人,被我們擠走的人,讓我成了現在這樣的人,讓你成了現在這樣的人,還能有誰?”
許三多沒說話,但那一瞬間,他看上去心已經碎掉。
“知道我為什麼討厭你?”
許三多沉默,他現在根本無力答話。
“因為第一眼看見你,我就知道他會把所有心思花在你的身上。因為你更可憐巴巴,比我剛來時更像一團扶不起來的泥巴。沒辦法,他就要把我們這些泥巴捏成了人形,讓泥巴也會自愛和自尊。我多想像你那樣……那樣臭不要臉地跟在他屁股後邊,占掉他所有的時間和友情……可我唯一的朋友也被你搶走了。”伍六一站起來,他要走,這裏的氣氛已經被他搞得太悲傷,以至他自己都待不下去了。“我走了。不想提他的,可是看見你就要想起他……這可能是我討厭你的原因。”
許三多張張嘴想說什麼,但甚至沒有發聲的力氣。
“要跟你說的正事,我分到機步一連,還是三班,三班班長……留下看守的是你,你和連長……不知道為什麼這樣,可我現在又知道什麼?……別記著我的壞處,就像你說的,記得一個人的好處強似記得他的壞處。”他走了,許三多怔怔在戰車邊坐著。
許三多拉開了戰車車門,鑽了進去,將門關上,擰死。他在一個座位上抱著頭坐下,有時他看看旁邊那個空座,旁邊是一班之長固定的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