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2 / 3)

對一個想找地方傷心的人來說,這實在是個夠隱僻的環境。

零落的三班,僅有的幾個士兵正在收拾自己的行裝,幾乎所有人都要走光了。

許三多的進來使所有人停止了手上的事情,馬小帥第一個把腳下的包偷偷往床下踢了踢,然後除伍六一外,所有人都做了這個動作。

因為,誰都知道隻有許三多一個人,是沒有去處的。

許三多很溫和地笑了笑:“你們先接著忙,忙完了咱們開班務會。可能是咱們最後一次班務會。”

沒有人動彈。

許三多攤攤手,說:“抓緊時間,給你們五分鍾。我在這等你們。”

這等於是命令,幾個兵又開始收拾。

“又得選先進個人了。往常三班沒做過一件出格的事情,這回我想做一件。這回的先進個人不用你們提名,我自己來提,我想選你們所有人。對,我就這麼往連裏送,因為本班代覺得每一個人都很好。好樣的……”許三多今天是有些反常了,他從來不是一個這麼多話的人。

伍六一狠狠將最後一件東西塞進包裏,將包塞進儲物櫃,將櫃門狠狠關上。

烈日炎炎,一減再減的七連仍站成了一個散列的方隊,站在操場上。

分屬各團各連的幾輛車停在遠處操場的空地上,那是來接兵的。

高城站在七連的門口,大聲地念出手上最後一份名單:“王雷,A團機步七連;陳浩,C團榴二連;彭小東,B團機步七連;伍六一,B團機步一連;馬小帥,C團機步三連;劉建,C團坦五連;李燁,炮團工兵連……”

〖HTK〗在一個士兵的眼界裏,這是最後一刀。七連是一個人,每個兵是七連被砍倒後濺出的一滴血。〖HT〗

每個兵的腳下都放著一個包,每個被念到名字的兵,都有微微的輕鬆,然後是濃濃的傷感。

高城終於合上了手上的名冊:“這批名單就是這些了。”

他抬起了手,也抬高了聲音:“我想說……”

他看著眼前那些強挺著的年青士兵,從第一行看到最後一行,他突然說不出話來。

“解散!”他幹脆喊道。

這支隊列就無聲無息地散了,一直在旁邊等待的各連連長和指導員插進了隊列中,帶走屬於自己的兵。沒有什麼言語,隻是輕輕一拍那個兵的肩膀,那個兵便跟在他們身後走開。

高城看著被瓜分的這支軍隊,一動不動地站著。

機步一連的連長和紅三連的指導員,於心不忍地湊了上來,一個掏出煙,另一個也掏出煙,紅三連指導員緊張得掏煙的時候,把半盒煙撒在了地上。

高城強帶著笑意,他想開個什麼玩笑,但嘴上的煙卻抖得不成個話,他隻好狠狠地咬著煙嘴,不讓它落到地上。

高城說:“對老子的兵要好一些,否則格殺……勿論……滾吧!挖牆腳的家夥。”

紅三連指導員和機步一連連長隻好苦笑,他們能說什麼?隻能十萬個過意不去地拍拍他肩,走開。

高城的那支煙在手上被夾成兩截,終於忍不住想去看看他的兵怎麼樣了。他茫茫然地跟在那些各奔東西的人身後。

曾經的七連在車輛引擎聲中煙消雲散,車載的人、人引的人,在軍車駛動的煙塵中散向整個師範圍內的各個角落。

高城在車與車之間,人與人之間孤魂野鬼般地遊蕩,有時迎上伍六一繃得鐵一般的麵孔,有時迎上馬小帥發潮的眼眶。士兵望著士兵,士兵望著從前的班長,連長在其中跌跌撞撞。

當最後一輛車也在操場拐彎處消失時,七連的最後痕跡就隻剩下一個忽然顯得佝僂起來的高城了。

伍六一最後看了眼七連的宿舍,頭也不回地跟著機步一連連長邁開步子。

周圍頓時安靜下來,隻有掠過鑽天楊之間的風聲。

高城茫然地看著,他大概沒有想過顯赫一時的鋼七連解散時竟會如此寂靜吧。

一個人站在七連的空地上,亂哄哄的時候他被淹沒了,但人都去盡時他顯眼得就像沙漠上的一根樹樁。我們看不見這個人,隻能從這個人的視線裏看見他的影子,被日光拉得很長很長,呈一個最嚴格的立正姿勢。

在他的視線裏高城晃了回來,“晃”這個字很少能用在高城身上,但挺過了最後的時刻,七連長終於開始晃。手進了褲袋,鞋磨著地皮,背見了佝僂,肩膀在搖擺,一向龍行虎步的軍人今天走得像個閑了小半生的人,一扇扇打開七連的窗,毫無意義地察看七連空蕩蕩的房,再毫無意義地關上。在他的東張西望中,終於看見水泥地上拉得長長的影子,然後再追本溯源,看到這個立正的人身上。

高城的表情像哭又像笑,像是夢遊。

高城甚至有點驚喜:“還有個沒走?……許三多?”他晃了過來,一邊晃一邊也就想了起來。

“對了,是你我看守營房來著。可我怎麼就覺得是我一個人呢?因為你不說話,幾乎不管別人……有你,跟沒有一個樣。”

他自己挺不像樣,可是很挑剔地看著許三多,這種挑剔漸漸越來越多挑釁的意思。

“你猜怎麼著?我想起個笑話來了。每次走人時,我都想,不該走的走了。你留下來了,我又想,不該留的留下來了……不理我?”

許三多沒表情,高城晃到他前邊時就看著高城的眼,高城晃到他側後時便當沒這人,嚴格的隊列姿勢。

“我知道,你期待已久,報複的時刻,終於到來。你恨我,你看得比命還重的班長,沒讓你去送。早看出來了,你想宰了我,師格鬥冠軍的致命招全往我身上招呼,想象中。”

他覺得不太滿意,因為就許三多的表情而言,他像在提一件與許三多無關的事情。

“每走一個人,你都看著我在想,你也有今天。是啊,我也有今天。”他甚至將手在許三多眼前晃了晃,七連的人拳頭砸過來都不會眨眼,自然這也不會眨眼,“不理我?嗯,你的報複,真像你的方式。士兵,對嗎?”

許三多一如平常:“報告連長,我仍在隊列之中!”

“一個人的隊列?”高城的語氣裏充滿了嘲弄,“好了,解散!”

許三多放鬆了一些,那也就是說他換了個稍息姿勢而已。

高城看看這個人,又看了看地上兩個短短的影子。他轉過神兒來,開始狂躁、憤怒和咆哮:“你現在可以開始了。”

“開始什麼?”許三多問。

高城狠狠地盯著他,目光似乎能把人射穿了。

“哭、笑、撒潑、打滾、罵人……或者一拳對我K過來。隨便。七連不存在了,隨便做你想做的事情。我不責備你,甚至……和你一起。”

他簡直有些期待,心裏鬱壓的東西太需要暴烈一點的行為。

可是許三多卻撿起地上的半支煙,那是高城夾斷後掉地上的,許三多把它放進垃圾桶。

高城瞪著,直到確定許三多沒有下步行動。“你……這是幹什麼?”

“報告,七連手冊第二十二條,環境衛生從不是自掃門前雪,要靠全體自覺。”

“我……靠。全連煙消雲散了,這會你想的就是……清潔工?你懂七連嗎?你知道七連多少次從屍山血海裏爬起來,抱著戰友殘缺的軀體,看著支離破碎的連旗。千軍萬馬在喊勝利,在喊萬歲,七連沒聲音,打前鋒的七連隻是埋好戰友,包上傷口,跟自己說又活下來了,還得打下去……你懂做兵的這份尊嚴嗎?”

“我不懂!”這是許三多說得最多的一句話。

“七連是個人,就站在這,比這房子高,比那樹還高。傷痕累累,可從來就沒倒,所以它叫鋼,鋼鐵的意誌鋼鐵漢。現在,倒了,鋼熔了,鐵化了,今天——五十七年連史的最後一天……而你,在想他媽的清潔。”話音落尾是一腳,一腳踢翻了垃圾桶,是挑釁也是鬱憤,高城現在就想幹點出格的事情。

衛生角常備了種種用具。許三多拿了掃帚,打掃。

這真是讓高城抓狂。

“我瞧不上你。你有兵的表,沒有兵的裏,你做什麼事全是為了別人的評價,沒有血性的人不會理解七連的榮譽。像你混過的所有地方一樣,七連不過是你混過的一個地方!”

許三多仍在打掃,而高城在狂怒中忽然恍然大悟:“我懂了。這就是你的報複,蓄謀已久的!——在全連就剩兩個人的時候,讓我看盡你的死樣活氣——你就是我的地獄!”

他大恨回身,氣衝衝回屋。即使在這都能聽見他重重摔上房門的聲音。

許三多打掃,將掃出來的垃圾再送回垃圾桶,直到七連外的空地又像方才那樣纖塵不染。他直起身來擦汗,看見門洞深處交錯的那兩杆連旗,眼中是種比任何哭泣都更深切的悲慟。

一個十二人的房間,隻剩下了十一張空空的鋪板是個什麼樣子呢?就像歡流了幾百年的河流忽然裸出了河床。許三多默默地清理著儲物櫃,清理士兵們遺留下來的一些東西。

每個儲物櫃裏都有張明信片,上邊寫滿一個士兵能想起的對班長的祝福。

許三多默默地把它們疊攏了,歸入自己櫃中的一大摞家信中。

伍六一的那一張是這樣寫的:頂不住了,給班長寫信。下邊是史今的地址。

晚飯號吹響的時候,許三多站在高城門外,輕輕敲門:“連長,吃飯了。”

“炊事班都沒了,吃鍋蓋呀!”

“通知寫了,咱們跟六連搭夥。”

“不去!”許三多等了會兒,屋裏沒動靜,他走開了。

許三多吃完飯把一個飯盒輕輕放在高城門外,衝裏麵喊:“連長,飯我放你門外了。”

一個重物飛過來轟然砸在門上,許三多在門外被這聲音嚇了一跳。

空地上已經停了三輛卡車。各連各營的兵川流不息地將各種想得到想不到的家什搬上卡車,這一幕看上去多少有些淒惶。他們都是來分七連的家當的,整個過程中高城從沒有出現過,隻有許三多在和他們解釋著:“我做錯事了,連長跟我生氣。”

忙完了這些,許三多回到宿舍已經很晚了,他呆呆地對著麵前空白的信紙。伍六一的明信片放在信紙旁邊。這信很難下手。

“班長,六一說頂不住就給你寫信,我早頂不住了……”

怔了一會兒,又換了張信紙:“六一說頂不住就給你寫信,不知道該不該寫,因為我不知道還能不能頂住……”

突然被樓道裏猛然襲來的聲浪給驚得身子都彈了一下。

前蘇聯軍歌的節奏轟擊著整個七連的宿舍,在軍營裏從沒人把音樂放這麼大聲,何況在這麼晚的時候。許三多跳了起來,因為剛剛想到,已經是快吹熄燈號的時候。

因為隻剩兩個人,理應省電,七連過道的燈全關著。黑黑的樓道裏襲來轟鳴的聲浪,剛從燈下出來的許三多在其中摸索。

許三多:“連長!連長!”

無人回應,黑暗裏的軍歌雄壯得讓人有些害怕。許三多有些無措,外邊漆黑的操場上兩束電筒光已經晃了過來。

兩個執夜勤的兵。

執勤兵:“都快吹熄燈號了!沒聽見嗎?”

許三多隻好苦笑著戳在那裏。

另一個兵衝著第一個擠眉弄眼:“這是七連。今天剛……”

第一個兵猶豫了一下,看看傳來音樂的房間,高城的房間。然後轉了身。

執勤兵:“小聲點。這樣……我們也說不過去。”

許三多看著那兩兵離開,試探著去敲高城的房門。

高城房間黑著燈,隻有月光,整間屋子在被聲浪轟炸。

高城蜷在窗下,這樣頹喪的姿勢與許三多最失意時如出一轍。

門被敲著,但這樣的情況下根本不可能被聽見。

然後,那盤被史今修過的磁帶再度卡了,又卡在同一個地方,同樣,在本該雄壯的時候變成了嗚咽和哭泣。

高城:“見你的鬼!!”他揮拳砸了過去,把桌上連帶錄音機的一切全揮了出去,機器被拽脫了插線,聲音戛然而止。

許三多在門前猶豫了一會兒,他聽著屋裏的怪聲不斷,然後一下靜了下來,屋裏改作了一種微弱的聲響,像是一個溺死者從喉間擠出來的聲音。許三多試探著喊了一聲連長。

屋裏砰的一聲,像是什麼被碰倒了。許三多退了小半步,對了鎖頭一拳砸過去。許三多隨著開了的房門撞了進去。

屋裏黑乎乎的,把燈拉亮之後,許三多看到連長的房間裏,是一地的煙頭,脫下的軍裝,摔在桌上的帽子,亂得已經不像個軍營的宿舍了。

高城躺在床上哭著,他的哭是從枕頭裏傳出來的,他的頭死死地擠在枕頭裏。

許三多愣了一下,然後靜靜地看著。高城終於意識到屋裏又進了一個人,一骨碌爬起來,胡亂抹了把臉:“我就是……胃不舒服。”

許三多又是一愣,他呢喃了一句:“我背您去醫務室!”他已經揪著高城的手往背上拖,高城手足並用,一腳把他踢開。

高城說:“不用不用!沒有胃不舒服。”

許三多終於明白過來,立刻就啞然了。高城又抹了把臉,手上紫紅的一塊,那是剛才發作時在黑暗中弄傷的。

許三多愣了一下:“連長,你的手……”

高城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許三多的手:“你那又怎麼回事?”

許三多同樣在砸門時弄破了手。

高城看看脫了榫的撞鎖:“你砸門?”

“我又做錯了……”許三多有些沮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