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三多在給高城包紮完畢後,起身回宿舍,高城筆直地坐著,絕對的沒有半分感謝之意。他放心不下地看著高城,高城狠狠瞪著他。他隻好灰溜溜出去,並把門從外邊輕輕地帶上。
高城一個人怔怔看著他自己的房間。
回到宿舍,許三多對著那封寫不完的信瞪了半晌,終於把它收了起來。
〖HTK〗說是頂不住就給班長寫信,這信卻一直沒有寫完。那天晚上明白一件事,頂得住和頂不住是個選擇題,我們沒有選擇頂不住的權利,這個答案在入伍第一天就已經定下了。〖HT〗
就在許三多又開始在自己的宿舍裏掃地的時候,一個人影惴惴地站在門口黑暗裏。
是高城,他像個初來乍到的陌生人,站得離門有點距離,看著屋裏。刻意回避著許三多的目光。
就在高城正要進門的時候,熄燈號同時吹響,兩人怔了一下,許三多伸手拉滅了燈繩,一片漆黑中立刻聽見一個人撞在門框上,然後是高城惱火的聲音:“你搞什麼!”
“報告,是熄燈號。”
“我想給你包紮一下你的手,這黑七麻黑的我怎麼包啊!”
“熄燈號吹過了……明天吧。”
“開燈哪!”
“執勤會來查的……已經來過一次了……違反紀律了……”
“我跟他們說!我是連長!”
兩個人在黑暗裏小聲地爭辯著,高城恨得咬牙切齒,終於放棄。轉身回自己的房間,他再次不知撞在什麼東西上邊,憤怒地低聲嘶吼:“幹嗎把過道燈都關了?!”
“一直說節約用電……我們就兩個人……要開燈嗎?”
“不用了!”高城恨得壓低隻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你最好破傷風死掉。”
許三多聽著那個腳步聲磕絆了兩下,去遠,他正打算關上三班宿舍的門。
高城的聲音又傳了過來:“許三多!”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見,高城的聲音去盡了惱火和怨憤,隻剩下失落和軟弱。
“今晚上……我能睡在你們宿舍嗎?我保證,這沒有違反三班偉大的內務條令。”
這次,許三多沒有反對。
所有連一級單位的宿舍燈都已熄去,仍亮著的燈基本都屬於連以上軍官的辦公間和住處。七連是最黑的一處,在星星點點的燈光中它黑得像能吸收光線。
三班唯一的光源是外邊的月光,許三多在屋中站著,直到高城抱著被褥磕磕絆絆地進來。他想上去幫手。
高城把被褥胡亂扔在一張下鋪上:“別管。你上床,睡覺,這是命令。我就是在自己屋待煩了。我也有很久沒睡過士兵宿舍了……”
他回頭,發現許三多已經上床睡了,實際是從他說出“命令”兩字後幾秒內就翻到上鋪了,並且是極標準的睡覺姿勢。
高城:“怎麼不脫衣服?對身體不好。”
許三多於是把衣服脫了。高城憤憤地看著他,然後和衣摔在剛鋪的被褥上,砸得連著的幾張鋪一起顫抖。
沉默中下鋪打火機的火苗冒了一下,然後煙頭閃亮,月光下煙霧嫋嫋飄起。許三多吸了口氣。
高城:“別說。我知道你想說宿舍裏不能抽煙。”
許三多:“是的。”
高城:“我想抽。連隊已經沒了,再撐著就可笑了。我想找個能說話的人,可全連除你都剩不下第三張嘴。跟我聊天,許三多。”
許三多:“我不會說話。”
高城:“也許是我不知道怎麼跟你說話。許三多,瞧咱倆多可笑,你是某個不存在的連隊裏最死心眼的兵,我就拚命想擺脫連長大人說話的口氣……哈哈,慣性,咱們多像兩隻想掙脫粘蠅紙的蒼蠅。”
許三多:“這麼說不大合適,連長……”
高城:“我沒有保住七連的本事,還沒有耍嘴皮子的自由?”
許三多:“有。”
“今晚上什麼爛糟事我都做過了,現在我不是連長。什麼都是,就不是連長。”
高城咬著煙頭跟自己生氣,一時有種破罐子破摔的寬慰。
高城拚命想讓許三多把那現在來說可笑的內務條例拋開,拚命地想讓許三多能很輕鬆地和他聊天……可是許三多卻平靜如常,甚至回答他的話都沒有超過三個字!
他氣呼呼爬起來,給自己倒了杯水,大口地吹著,邊瞪著那個平靜的人。“真就聊不起來嗎?你那麼討厭我?”
“不是!”
“那你給我超過三個字!”
“這不像連長和代理班長談心……”
“誰在跟你談心?聊天!打屁!胡侃!……我說了我不是連長!你見過這號光杆倒黴蛋連長?”高城氣得把杯子往桌上重重一頓,至少半杯到了自己身上,就穿著背心短褲,給高城燙得要跳。
“見鬼……就今天這日子你還沒忘了打開水!”
許三多:“萬一誰要喝……去兄弟團的路遠得灌水……我不是故意的。”
“算了算了!”高城把自己又扔回了鋪上,“我不信我們聊不起來。”
“跟你說個事吧,跟別人都沒說過。”高城緩和著氣氛,並存心吊著胃口,“我是別人叫做將門虎子的那號人,先聲明我從來沒靠過我爸,全團沒幾個知道他是誰……其實我爸是……”
“咱們軍的軍長。”許三多接話。
“你怎麼知道?”高城愣住了。
“全團都知道。這種事情怎麼可能全團不知道?也就是連長您自己以為別人都不知道……”
高城大聲呼氣和吸氣的聲音讓他意識到不該再回味下去了:“這麼說我像隻猴子?對了朝陽活蹦亂跳地覺得自己天天向上,其實別人看我不過是發人來瘋,跟自個飆勁?”
“不說了!挺屍!”高城用被子捂住了頭呻吟著,“你是我的地獄。”
他們終於決定睡覺,或者說,他們決定不再交談。高城的努力以徹底失敗告終。
清晨,晨練的士兵出現在操場上。幾張在七連熟悉的麵孔混跡各連隊中,有伍六一,有甘小寧,有馬小帥。這些年青的麵孔上有陌生也有憂傷。
睡在三班宿舍的高城眼沒睜開,就聽到許三多正在床邊掃去他昨天扔下的煙頭。昨天高城扔得天上一半地下一半的衣服已經整齊地疊好。
“這就是你的報複嗎?許三多。用我以前要求你們的東西來羞辱我?讓我每一秒鍾都覺得自己現在就是一坨稀泥!”
“沒有。”許三多開始打綁腿,穿沙背心,都是那些負重長跑的玩意,“對我要求嚴,因為怕班長走了後我掉下去,代理班長……我知道是指導員建議的……代理也教人負責任,我明白班長以前為什麼那樣對我……”
高城:“但是你恨我就一件事,沒讓你送你的班長。什麼都抹不掉。”
許三多:“是的。”
高城拍了下手,表示果然。
“班長走了,我傷心,七連改編,您傷心,這是咱們唯一像的地方。突然什麼都沒了,什麼都要自己再找回來,我知道那味兒。我不會在這事上報複誰。”高城啞然,許三多站起來,他已經裝束停當。“而且不讓送班長,因為人得為做錯事擔當後果。連長,沒事我出去了。”
高城仍啞然,許三多把那當默許,出去。高城忽然爆發起來:“又去幹什麼?怎麼連隊散了你比以前還要忙?”
“跑步。今天一萬米還沒跑呢。”
高城有些心不在焉地揮了揮手,許三多出去。
高城呆呆看著這陽光明媚的宿舍,以及自己一晚胡作非為留下的痕跡。
許三多已跑得滿頭的大汗,但他一直沒有停下,他還在不停地跑著。
突然,他發現有一個人從他的身前超了過去,那人和他一樣,穿著沙背心,打著沙綁腿。許三多知道那是他的連長高城。他加了一把勁,就追上去了。
高城說:“許三多,我跟你摽上了。”
許三多沒有聽懂。
“管你是報複,是堅持,是固執,是慣性,我跟你摽上了。兩個人,你要照舊就照舊。你也別客氣,不用當我是連長。”
高城邊跑邊說。但許三多一聲不吭。
“你不信?”高城沒聽到任何回音,忍不住又追問了一句。
許三多說話了,他說:“跑步的時候不應該說話。”
“你很正確!可你說說你自己的想法好不好?”
“如果我說我不是兵了您怎麼辦?沒有上下級觀念的軍隊是秋後螞蚱,您說的。”
高城明顯是又被哽了一下子:“好。雙人成列,三人成行,衣食住行一切照舊!給你爽!”
高城帶著口火氣跑開。許三多不疾也不緩,跟在他身邊保持一個雙人成列的隊形。
這兩個人與伍六一所在的機步一連交錯而過,伍六一看著,忽然爆出幾個極響亮而簡單的口令來,全連人喊出的口令炸遍了整個操場。
第二天早上,許三多從宿舍裏出來,有意在等待,高城終於出來,許三多跟在他身邊,間距一尺,保持平行。高城很有些難堪,說實話雙人成列三人成行是為士兵定的規矩,軍官們不守那個,何況這是一個上尉和一個三年兵雙人成行。
路邊幾個兵別過臉去忍住了訕笑。
高城尷尬地回避著:“喂,許三多……這雙人成列是我說錯了。”
“報告連長,您說得對!”
高城隻好別了臉,想不經意間錯過這個隊形,偏偏許三多幾年來已把隊列適應得極好,稍趕一步兩人就又成了同出左腳,同出右腳。
連隊食堂裏,歌聲和口令聲此起彼伏地一路響過來,過六連時卻一下斷了,由不得大家目光不往這邊掃。這當然是七連的位子。高城和許三多一官一兵孤零零在旁邊立正,那叫蹭飯也得蹭出個誌氣,可這也集中了各連近百分之百的回頭率。
六連長瞧得難受,輕聲勸道:“七連長,要不你倆先進去?”
高城梗著脖子:“沒那事。七連番號沒撤,那就得排在六連後邊。”
他不由得看了許三多一眼,不想,許三多以為是唱歌的暗示,一揮手竟唱起來:“我有一個連隊我有一杆槍,預備唱!”
然後就自己唱開了。在眾多的合唱中一個獨聲顯得孤單而獨特,高城想阻止早就來不及了,隻好張著嘴幹跟著。
六連長頓時就笑,他說:“老七,快停吧,您就別自虐了。”
高城一下子冒了火,聲音吼得比許三多的還響。
六連長隻好不再說話,訕笑著和他的兵盡量把頭別往一邊。
眾多的合唱中,兩個人的歌聲格外孤苦伶仃,最要命的是七連的歌起得比別人晚了至少半曲,幾個連隊都停了歌聲,他兩人還在唱著。
六連唱完歌就進去了。看著高城,六連長再也笑不出來了,他回到高城身邊:“兄弟,別唱了,我求你進去。”
高城沒理那茬,直著脖子吼得更凶,許三多的歌是種平和的力量,高城卻鬱憤而蒼涼。
一直到把歌唱完。然後:“立正!稍息!齊步走!兩人正步地邁進食堂。”
六連的人幾乎都在等著,等著這兩個為麵子耽誤吃飯的人。
高城和許三多幾乎沒勇氣去看旁人的目光,仍認為旁的目光是訕笑和責難。兩人徑直走到專為他們預備的小桌坐下。六連指導員大聲喊道:“通信員,把七連長他們的餐具拿過來!”
高城忙說:“不行,你們那桌是連排長專用的。”
六連指導員的聲音大,整個食堂都在回應,他說:“該著的!我抓十次軍人風紀還比不上你這一首歌唱得透!”
高城這才注意到旁邊那士兵的目光,那擺明是種尊敬,因為兩人剛做的是別人都做不到的事情。
六連長親自動手,把高城和許三多的餐具都拿了過去。
他對高城說:“兄弟,真服了你了,兩個人就把我們一個連比下去了!”
兩個人隻好老老實實地和他們坐在一起。
這一餐,他們聊了很久,一直聊到兵們都吃好了飯,走了。不過今天大家極其齊整,三人成行,雙人成列,雖零散也走出了一種風範。
最後兩個兵走出食堂之後,指導員回過頭來,他說:“瞧見沒有?今兒立刻就規範了。我們鬥不過七連,可也不能太輸給七連。”
高城苦笑著,打掃完最後一口菜,搖搖頭:“與天鬥,與人鬥,其實不過與自己鬥。”
“老七,你別犯愁。換別人留守我就說沒戲了,可你們倆,一個軍校優等生,兩屆優秀連長;一個全能尖兵,獎旗拿了半幅牆,團裏肯定是另有深意。”
高城說:“我不要什麼深意,我的兵能回來嗎?”他有點要火了。
六連長捅了高城一下:“先不說你。好吧,許三多,就說你。”
許三多在一群幹部中坐著很不適應。
六連長自顧分析著:“許三多,你可是我們幾個連打破腦袋想要過來的兵,可最後團裏來了個不了了之,你說這正常嗎?老七,你也依此類推,一個連不是白撤的,必須要有大變動……”
有了一個公務兵,在門口問話:“請問鋼七連連長高城在嗎?”
高城回答說:“我是。”
公務兵說:“團部緊急通知,叫你馬上去團長辦公室!師部的人已經帶著命令來了。”
六連長興高采烈一拳砸到了高城胸膛上。高城疼得咧咧嘴,忽然矜持起來,扣上了風紀扣,然後他看見呆坐在眾人之中的許三多,頓時……
一種淡淡的酸楚,他像是立刻傳染了那個兵的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