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三多總是在軍容鏡前慢騰騰地整理軍容,他喜歡專注地看著自己。他甚至有時候會伸出一隻手試圖觸摸鏡子裏的自己。
〖HTK〗總照鏡子,總擔心有一天在鏡子裏再也看不到自己。我被人忘了。〖HT〗
許三多依然是穿著沙背心,打著沙綁腿,天剛蒙蒙亮就跑起來了。
臉上,卻是一片空寂。
一群晨練的兵驚詫地看著許三多超過他們,而且身上是負了重的,這幾乎是犯了眾怒,於是操場上開始了一場無形的爭奪。許三多並沒意識到身後的追趕,他一邊跑,一邊在嘴裏喃喃地自語著:“你是鋼七連的什麼人?……我是鋼七連的第四千九百五十六個兵。……鋼七連是裝甲偵察連……我是三五三團三營七連一排三班的兵……嗯,那你懂七連嗎?”
追趕他的兵已經漸漸放棄了,因為追不上。
許三多奔跑,念叨,這種念叨既不雄壯也不豪邁,最多算一種存在的提示。許三多自己還在不停地跑著,嘴裏也一直不停地喃喃自語:“……我懂七連……七連有一千一百零四名烈士……嗯,我還活著……嗯,光榮而莊嚴地活著……”
終於有人從他身邊超過,而且也是負重的。那是伍六一。伍六一仍是那樣,永遠地對他不滿意,對那種心不在焉的不滿意。
他說:“許三多,你在幹什麼?”
許三多看了看:“說你是伍六一?”
伍六一說:“光榮地犯迷糊!”
許三多似乎又回到了剛進鋼七連反應呆滯的時候,茫然地看看伍六一。
伍六一給了他一腳說:“跑你娘的!許三多!”說著自己加速起來。許三多好像被人喊醒了似的,開始拿出了勁頭追趕。
總算有了個目標,兩人在跑道上亡命地追逐。
許三多終於先伍六一一步,跑完了最後一圈,他從衝刺中猛然停了下來,在操場邊坐下。伍六一沒有坐下,他在旁邊跳躍著,繼續活動著筋骨。
“起來起來!腿抽筋我可不會背你回去!”
許三多無動於衷,汗水濕透了軍裝,他無精打采地低垂著頭。伍六一突然覺得不對,他蹲下來,揭開許三多的軍帽,他發現帽簷下許三多,眼神極其茫然。
“你怎麼啦?許三多?”
“我在看七連。”
“你把自個兒魂看丟了!”
“這個月我跟人說不到十句話。其他時間我都在跟自己說話。”
伍六一:“傻瓜!”
許三多說:“頂不住了。真頂不住了。團部跟我說轉士官,我說轉。我爸來信說複員回家,我說回。”
許三多突然臉色慘白地捂著腳。果然抽筋了,而且抽得極其厲害,伍六一一言不發地把他揪了起來,在操場邊走動著,邊走邊罵著:“你這個蠢貨!你抽風哪!這兩事完全背著的,轉士官是延長服役,你又說複員?”
“我知道,我沒辦法。團部跟我說轉士官,沒說換地方。我一個人。閉上眼以為你們就在周圍,屋裏都是你們。一睜眼,我一個人。”
“瞧你,就這點出息勁。”伍六一猛地把他推開。
“我爸就要來……已經上路了。”
伍六一抱著胳臂,瞪著許三多一瘸一拐地活動著抽筋的腿腳。
“沒跟我爸說七連沒了。我爸說複員。我說好。我又沒想複員,我就是不知道怎麼辦。我又跟我爸說我不知道複員不複員。我爸說滾蛋,他來給我拿主意。”
伍六一沒有回答,他走開,走兩步又停下來問:“什麼時候來?”
許三多茫然地看著他。
三天很快就過去,許三多站在團門口看著空空的路麵發愣,他又看看哨兵,哨兵永遠嚴肅的臉上也忍不住露出來笑意。伍六一抱著胳臂在許三多身邊站著,他表情也很古怪。
一切歸於許百順所賜,包扔在一邊,剛跟兒子見了麵的許百順叉了腰,以許三多為軸心,把伍六一也包在裏邊,如市場買肉豬一樣上下打量挑肥揀瘦。
許三多閃過了背後踢向屁股的狠狠一腳,閃了個空的許百順一頭撞到許三多懷裏。
許百順有點不服:“你就這麼孝順啊?沒見麵先閃我一下子?”
許三多一邊扶,一邊滿嘴地叫爸!他很想哭。
許百順沒理他,說:“躲得很熟嘛,這裏常有人踢你啊?”一邊說一邊掃了伍六一一眼,伍六一確實長得像常踢他兒子的人。
許三多直接把父親接到了酒館裏。然而,讓許百順感到稀奇的,卻是那些從門前隆隆經過的炮車們,他不時地從椅子提起屁股:“那些家夥就是你們的戰車?”
許三多說那是炮營的,自行榴彈炮。許百順沒聽懂。
伍六一說:“頂百十台拖拉機吧。”
許百順看了一眼伍六一,對許三多問道:“你說做了啥代理班長,這是你的兵嗎?”許三多說:“他是伍六一,是咱們上榕樹的老鄉。”
伍六一說:“我是機步一連三班的班長。”
許百順撓撓頭,他搞不懂這關係也不想搞懂,隻好轉移話題,說:“咋不吃菜,怎麼著,怕你老子我付不起錢啊?”
他把服務員剛拿過來的一瓶酒搶過來,卻怎麼也擰不開。伍六一接了過去,兩隻手指一搓就搓開了,他給許百順滿滿地倒上了一杯。
許百順要給兒子倒酒時,許三多回絕,部隊上不讓喝白酒,許百順不聽這些說:“你馬上就複員了。”
伍六一拍拍許三多,給他使了個眼色,意思是讓許三多用不著這麼死心眼。
給許三多倒完酒,許百順就開始摸許三多的肥瘦,他想在部隊裏有的是吃的,他覺得許三多應該是一身的肥肉,可他發現沒肥多少嘛。但許三多告訴他,自己結實了。
許百順還是瞅著他的許三多沒有什麼變化:“別人都長出息,你可還是大錘子砸不出個屁,也是,當兵能長啥出息?對不對,你們?”
許三多告訴他:“見得比以前多了。”
許百順就瞪起眼睛來,他說:“能有我多嗎?我去過廣州深圳,進過世界公園,那都照了相。我還坐了摩天輪,喝了四十塊一杯的洋酒!回來時是機票不打折,要不我空中公共車都坐過了!”
伍六一使勁繃住了笑臉。
是沒您多。許三多願意順從他。於是老頭的話就來了,他說:“所以啊,兒子,你這跟我一說想家,我那邊主意立馬就定了!役期也滿了是不是?”
“滿了,可是……”
“我知道,差個手續。你啥事不要老子操辦?辦了,複員了。先不回家,你二哥掏錢,咱爺倆上首都長趟見識!”
“我不要。”
許百順是標準不聽人說話的人:“大哥出息也不大,跟你說你二哥,人模狗樣,可倒發了,他跟我說,錢是省出來?是掙出來!是啊,他往南邊折騰一趟老家的山貨就掙幾萬,說信得過還是自家人,一起幹。現在你看看咱家去,五間,紅磚青瓦!回去給你談媳婦,也是紅磚青瓦,再來五間!”
“老大娶媳婦晚,男根耗沒了,無子啊!你二哥幹脆不娶,擺明了要絕許家後。就指你,精壯童男,就剩陽氣啦,兩崽子都有戲!”
“……”
這次招待宴會終於在伍六一和許百順的頻繁幹杯中結束。
許百順出了酒館就照旁邊公廁紮。許三多和伍六一在路邊候著。
許三多很苦惱地看伍六一,後者是一副要笑又懶得笑的表情,許三多終於忍不住抱怨:“說是來幫我,又不幫我說話。”
伍六一:“你都不知道自己要什麼。誰幫得了你?你如果想留下,等老爺子出來你跟他這麼喊就行了。”
許三多:“他怎麼對我你也看見了,多說兩句上手就打。他真是我的克星。我以為現在能好點了,可剛才他一瞪眼我渾身都不過血了……六一你不知道,我打小挨的耳光比我走的路還多……”
伍六一:“沒入伍時我信,可入了伍光數你每早上一萬二吧,就算兩萬四千步,跑兩年多,你今年二十二吧,平攤了每天幾千個耳光,真打成豬頭了。”
許三多:“你從來不跟我開玩笑,怎麼今天就開玩笑?”
伍六一:“因為覺得你好笑。”
許三多失望地看看伍六一,伍六一表情冰冷,許三多將頭轉開,決定像以前一樣忍受這樣的侮辱。
伍六一:“也因為我想告訴你,你這兩年多攢的東西根本不是你爸攔得住的,我看見他就可憐他,因為他注定帶不走他兒子。可現在我可憐你,居然會被拴條鏈子就拖走。”
許三多發著呆。
伍六一看不下去了轉身要走。而且說走是真走,大步流星就給了他個背影,而且方向是徑直回團。
許三多給噎得連叫的勇氣都欠缺,回了頭許百順正好出來。
許百順:“那一個呢?”
許三多:“有事先回了。”
許百順:“回就回。現在帶我去跟你們領導合計合計,看怎麼能帶你走。”
許三多被父親揪了一隻衣袖,苦著臉,像被當場抓住的小偷。
進了連隊營地,袖子總算被放開,許三多拚命想從空蕩蕩的腦子裏擠出點東西,好吸引開父親正看著宿舍的眼神。
許三多:“爸,這是單杠……”
許百順:“單杠旁邊是雙杠。”許百順板了臉,許三多隻好撓撓頭。
許百順:“我還不認識這是單杠?你們領導在哪?”
許三多:“我是說……我耍個單杠你看。”
許百順:“不看。這塊咋連個人動靜也沒有?”
許三多:“那是空地……我是說,是我們連活動場地……”
許百順:“我要找人!找地皮回家圈去!”
許三多:“爸,我們連現在狀況是不太好,可它有五十七年光榮的曆史……”
許百順:“好啊。老子我打出娘胎也有五十八年光榮的曆史,比它還多一年呢!憑啥役期都滿了還不放人?說!哪個門?”
許三多隻好指指七連空空落落的門道,許百順半個磕巴沒有,抬腿就進。許三多緊跟,進門前萬般無奈地回望下剛走過的空地,眼裏寫的已經是訣別。
許百順進了七連宿舍,這裏的安靜讓他心生疑惑,仿似怕踩上地雷的鬼子。
許三多緊跟在後邊:“爸,不是不放,是我不想走……”
許百順瞪眼:“找打……”巴掌已經舉起一半,整齊的掌聲轟然而響,許百順嚇得渾身一顫。許三多也被嚇著了,嚇得簡直瞠目結舌。但凡還在這個團的原鋼七連的士兵,全都在過道兩側站著,他們一個個軍裝筆挺,好像已經站了多久了。已經空寂了幾個月的鋼七連宿舍,頓然又聚起了至少兩個班的人。
毫無疑問,這是伍六一安排的。伍六一猛喊一聲口令:“立正!稍息!敬禮!”
眾人齊刷刷地給了許百順一個軍禮。
“熱烈歡迎許三多的父親來我連參觀指導!”眾人吼道。
許三多雖然一直愣著,可許百順卻樂了,他推開許三多,充滿興致地打量著眼前這幾十號人,嘴裏說:“啥叫許三多的父親呀?老子還跟著兒子走了不成?”
伍六一馬上糾正道:“熱烈歡迎許老伯來我連探親!”
許百順得意揚揚地點頭:“不是探親,是來接人。——你們領導呢?”
伍六一:“報告許伯伯,這就是我們領導。不過我們這不叫領導,叫首長。”伍六一指的是許三多。許三多愣住了。
“嗯,首長好聽。”許百順轉頭看看兒子,生平第一次有些讚賞之色,“你管這麼多人?”
伍六一:“對啊,轉了士官就管這麼多人!”
許百順:“他不還沒轉嗎?”
甘小寧:“他能幹,就先讓他管著。轉了管更多!”
許百順:“這麼回事。”他顯得很滿意,而伍六一衝著甘小寧一瞪眼,再扯下去非得穿幫。
伍六一:“快帶首長他爸看看環境去!”馬小帥立刻把許百順架上了:“許老伯,這是我們士兵宿舍。許老伯您瞧見我們連旗沒有?這旗還是打四八年傳下來的。”
許百順能有不相信的嗎?他隻剩了不住地點頭!伍六一看見許三多還在發愣,猛地就給了一腳,踢在他的屁股上:“還不趕緊開門去?全連的鑰匙都在你一人手裏!”
“你們……”許三多傻了。“我們串通好了,怎麼著吧?”許三多急忙開門去了。他的眼眶裏感覺有種熱乎乎的東西在流。
幾十號兵前前後後地簇擁著,這對許百順來說,大概是一輩子都沒有過的事。他得意得不知如何是好。
馬小帥拿著一個傻瓜相機,一邊走,一邊替老頭子照相:“老伯,回頭,笑一笑。”他不惜膠卷地照著。
一輛步戰車在空地上轉彎倒退,雖場地不大可也威風凜凜。這是伍六一冒著犯錯誤的危險從車庫開出來的。
許百順戴著伍六一的帽子,披著甘小寧的衣服,山大王似的冒在炮塔上扶著機槍。威風凜凜地跟著步戰車,前進著、旋轉著。
“老爺子,看這邊。”馬小帥拿著照相機前後地張羅著。
車下的兵們便都默契之極地鼓掌著,大聲地稱讚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