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老伯真威風啊!天生的裝甲兵!”
“您坐過摩天輪,差點坐了空中客車,可這坐過步戰車的人還真不多呀!”
許百順說:“對對,我坐過摩天輪,也坐過步戰車,還摸過重機槍,回家我跟他們說去!”
“這可都是托您老三的福啊!”伍六一說。
許百順這才回頭瞅了一眼一直在艙裏給自己托屁股的許三多。
“首長,出來跟老伯合一張吧!”伍六一看見機會成熟了,朝許三多喊道。
許三多把許百順的平衡交給另一個兵,自己從艙口鑽出來。許百順卻靈機一動,拚命想把機槍口調過來,卻紋絲不動。
甘小寧隻好打開插銷,許百順立刻把機槍掉過來,對住了剛鑽到身邊的許三多喊道:“投降!投降!繳槍不殺!”
許三多愣著,眾人都有些愕然。大家都看著許三多。
大家都看著許三多,許三多僵在車頂上,手動了動,又捏了捏拳頭:“爸,這動作我們這從來不興做的。”
老人自己舉起了雙手:“是這個?為什麼?”
許三多說:“穿軍裝的不投降!”
“對自個老爸都不行?你就這麼孝順啊?”
父子兩個僵住了。
甘小寧扯了扯馬小帥,對許百順喊道:“老伯,看這邊,快!一、二、三……”
許百順配合地轉了過來,馬小帥胡亂地又給了他照了一張。
這一天的伍六一,真是少有的活躍,他讓許三多快鑽進駕駛艙裏,讓他父親享受享受他兒子開的車!許三多二話不說就鑽進了艙裏,然後在那塊幾十米的空地上,前進轉彎,駛過旁邊林立的炮車和戰車,看起來許三多的駕駛技術著實不錯。最樂的當然是許百順了,他簡直是樂不可支了,他說:“小王八羔子真會開車?”
伍六一替許三多應著:“會開!開得好著呢!”
甘小寧忙跟著說:“都是在部隊裏學的,老伯。”
伍六一說:“他還會開這炮,打這重機槍……他還會修車,車內射擊是最難打的,可他車內能打點射。”
甘小寧說:“他是夜間射擊集團軍第一,打機槍,兩百發彈鏈一百一十七發上靶,都說他上輩子就是摸槍的……”
許百順樂得直點頭。
伍六一和甘小寧,兩人的嘴巴一直沒停,他們告訴老人,許三多是武裝越野集團軍第一,四百米越障集團軍第一,偵察兵技能集團軍第二,海了去啦!甘小寧說“最好的步兵!我們班長說話我們都服……”他被馬小帥踢了一腳,可許百順在這種事上反應賊快。
許百順眼睛瞪大了:“班長,不是首長?……你們現在把班長也叫首長?”
伍六一忙接口:“他說我。我才是班長,我說許三多不錯,這話他們都服。可我服許三多。許三多轉了士官就是首長,首長管班長。”
許三多在駕駛艙裏開著車,聽著上邊的驢唇不對馬嘴,表情古怪。
“伯伯,您讓我們……首長跟我們在一塊吧,這麼長時間都是共患難過來的。”
“是啊,您不知道我們連多不容易,真不容易。您也不知道許三多有多不容易……”
許百順一直神情不定,忽然猛力地敲打著車蓋:“停車!停車!龜兒子你有種別停!不停我直接跳!”
許百順掙開了人就要往下跳。許三多把車停住,從神情來看,他早料到如此,這裏沒人比他更了解他的父親。
許百順剛一下車,士兵們又寸步不離地圍了上去,許百順看來不屑於理他們了,衝許三多一指,大聲地吼道:“你,跟我走!帶我找能主事也能說理的人去!”
許三多默然地看看他們,隻好跟在父親身後……
眼見已經要出車場,伍六一氣急了,顧不得禮貌,大聲地喊道:“你把他毀了!”
許百順:“我就要他成個人,我不瞎,看出他也成了人,夠了,混生活夠了。”
伍六一:“在這裏出來的人沒人想混!”
許百順打了個幹哈哈。
許三多:“算了,六一……我謝謝你們。”
“這種屁別對著我放!”他又對著那幫兵,“還有轍把老伯留住沒?”
馬小帥苦笑著:“捕俘,把老伯拿下。”
伍六一衝了許三多就是一拳,嘴裏嚷著:“還手啊!讓你爸知道,你在這長的不是混的出息!”許三多心不在焉地挨個正著。
許三多木然開始躲,伍六一拳打腳踢,風聲呼呼落點奇差。
這招還真是有用,許百順回頭,站住了:“衝我招呼呀!幹嗎打他?”
“伯伯您哪知道,許三多在我們這學得可厲害了,伍六一很厲害吧,一星期被他打七次,收拾得服服帖帖……”
“騙鬼!我兒子我不知道?”
伍六一又是力道十足準頭奇差的一拳轟過去,許三多下意識搪開,“讓我看看你要什麼!”
許三多看他一眼,開始還手,一拳擊在伍六一下巴上,伍六一站住了,擦掉嘴角流出的一縷血絲。
周圍一片寂靜,被眾人圍著的兩個人看起來忽然變得很玩命。伍六一一腳旋踢了過去,這回是全然動真格了,許三多抱住,一腳踢在他膝彎上,伍六一被甩出去幾米遠,重重撞在一輛戰車上。
許三多木然地站著。許百順很仔細地看著他,與其說看兒子的能耐,不如說看兒子神情裏濃鬱的悲哀。伍六一這才費勁地從戰車邊爬了起來。
許百順:“有毛用,你們串好了的。”掉頭又走,但表情中已沒了剛才的輕狂,兒子的悲哀像是傳染到他臉上了。許三多呆呆站著,沒跟上,但神情中充滿了絕望。
伍六一突然對旁邊的士兵說:“找磚頭!快找磚頭!”旁邊就有車庫在修,磚是現成的,七手八腳便摞了高高一摞。伍六一提起嗓門大聲喊道:“許三多,劈了它!讓你爸瞧瞧你的能耐!伯伯,您看許三多。”
許百順站住,回頭,盡可能地表示出不屑:“街頭賣把勢呢?”
“什麼都不賣,爸。隻是想說……我知道自己要什麼。”
“你要的東西什麼都換不來。”許百順的話好像充滿了哲理。
“可我已經沒它不行了——爸,你看這個!”他最後四個字是吼出來的,一掌下去,磚屑紛飛,一摞磚分兩半垮了下去。還剩最底下的一塊,是燒得起了黑泡的,這種磚比死樹疙瘩還結實。許三多看看父親,許百順仍是那樣,盡可能一個嘲笑的表情。
許三多看著手裏的那塊磚,臉上的無奈突然就成了憤怒了。他說:“爸!你看我!”他把那塊磚拍在自己額頭上,在許百順的驚呼聲中半塊磚飛了出去,另半塊磚抓在許三多的手上。腦袋沒事,許三多伸手抹去額頭上的磚屑。
許百順:“你……跟我耍橫?”
許三多死死看著自己的父親,眼睛裏單調到隻剩下執拗:“不是。偵察兵都練過頭,可我不是要說這個。爸,我從小就不知道怎麼跟您說話,現在有句話真想說的時候,隻好這麼說。”
許百順也死死盯著兒子,眼睛裏是與許三多同一血源的執拗。一時間似乎隻剩下父子兩人了。
“你是怎麼著也不跟我回去了?”許百順問。
許三多點了點頭,他看看周圍所有的戰友,那些人寂然:“我離不開他們。”
“你爸你哥,加一塊還不如他們?”
“不止這個。我好容易明白點人生,知道它特別該去珍惜。我今年二十二歲,我想不起別的地方可以讓我好好過這幾年。”
許百順從許三多的臉看到許三多的腳,從許三多的腳邊看見一小攤血,再看回許三多的手上,許三多腦袋沒破,手可破了,血從指尖上往下滴滴答答。
再看看伍六一,看看甘小寧,看看馬小帥,看看周圍的兵,終於歎了口氣:“你們對他這麼好,幹嗎不給他把手包上?”
馬小帥先就歡叫了一聲,幾個兵同時擁上,手絹紙巾齊上,把許三多一隻右手給包了起來。而這時,許百順已經走開了。許三多看著父親,忽然喊道:“爸,您上哪?”
許百順回答說:“我,回家去!”
許三多嚇了一跳,掙開了身邊的士兵,朝父親蒼涼的背影追去。許百順說:“你二哥給我看他的錢,說他用不著兒子;你給我看你的兵,說你不要兒子,我不回去幹啥?”許三多央求著:“爸,您別走。”
“住這讓你們哄著,我心煩。”
“爸,我送您。”
“老子不用人送。你再跟我身邊,我就揪你回去。”
許三多猶豫著停下了,看著父親大步流星地走遠。
許三多幾個兵從門口追出來,許百順已經在登記室取了自己的包走遠。許三多在後邊跟著,甘小寧捧著他那隻傷了的手。伍六一神情很沉鬱。
許百順上了路邊的一輛公共,走得可稱義無反顧。
〖HTK〗在和爸爸的無數次交戰中,我生平的第一次勝利更像一場慘敗。〖HT〗
他們看看天色,黑了,七連的人已經很少能聚在一起,但也到了各忙各的時候。大家紛紛回了各自的連隊。伍六一又恢複了以往專為許三多準備的冷麵。伍六一橫他一眼,徑直走,許三多跟上做了雙人成行。
〖HTK〗六一因為私自動用裝備被記過一次,他軍事生涯上的唯一一次。他笑著跟甘小寧說,判輕了。六一不說話,但總想扛起一座山。〖HT〗
一個月後,他終於轉成了士官。
許三多知道,他會繼續這段軍事生涯,直到軍隊有一天像對史今那樣,說:“你走吧,我們需要更好的。這地方有無數人在走同樣的路。”
許三多戴了三年之久的列兵銜,終於換成了一級士官。宣誓那天,是在團部禮堂。看著許三多士兵銜換成了一級士官,一邊的團長王慶瑞若有所思地揉著下巴。
王慶瑞:“這兵看物資多久了?”
幹事:“整半年。”
王慶瑞:“有什麼突出表現嗎?”
幹事:“沒有,平平常常。”
王慶瑞看著台上那個平靜如水的士兵感慨。平平常常,那還真不是件容易事啊。
許三多仍然在七連掃地,轉成士官對他來說並沒太大區別,一樣是看守、維護、打掃,和以前一樣。掃帚從地上劃過,軌跡沒有重複,也沒有錯漏,許三多安靜地做著這繁瑣的事情。
〖HTK〗費盡力氣才爭來繼續在七連掃地的權利,以前最難忍受的孤獨也就變成了平靜。它不再是落在頭上的命,而是我爭來的,值得珍惜。〖HT〗
許三多仍然是獨自一人在跑步,但不再呆滯,眼睛很活躍地觀察著其他隊列的情況。甘小寧活躍地向他擠眼,伍六一仍形同陌路,麵無表情。
〖HTK〗轉了這麼大彎後得到的東西叫平常,什麼都沒有變,隻是不再心煩意亂。不怕失去,不怕得到。〖HT〗
他超過那幾個老戰友的隊列,跑開。一輛有著奇怪標誌的越野車與他擦肩而過。
那輛越野車成了操場上兩名執勤目光的焦點。車自己停了下來,搖下的車窗裏露出戴著墨鏡的特種兵指揮官鐵路,他自己開車。
執勤肯定會先看到鐵路肩上的上校軍銜,但敬禮的時候他仍對著那兩套見所未見的軍裝有些疑惑。
“團部在哪?”
“右拐,到頭東行一百米。”
“謝謝。”
鐵路的車開走了,那兩名執勤竟然弄不清楚他的軍種了。
王慶瑞正在看著麵前的一摞士兵簡曆,手上拿的正是許三多的簡曆,鐵路進來了。
許三多簡曆上的最後一款,仍是鋼七連駐守。
鐵路敲門進來了。
“坐。”王慶瑞說著扔盒煙過去,“煙,等我這看完。”
鐵路:“少來了。”
王慶瑞:“什麼?”
鐵路:“你我,或者互損,或者玩笑。可你現在一副公事公辦的臉,是想看看我的反應好下藥吧?我可不信該看的資料你現在還沒看完。”
被戳穿的王慶瑞絕無難堪,資料往桌上一放,先用個鎮紙壓上。
王慶瑞:“好吧。師部通知是接到了,可我準備討價還價。”
鐵路:“好吧,我也是一路算盤打過來的。”
王慶瑞:“嗯,話說前邊,有幾個兵我是絕對不給的。”
鐵路:“嗯,那我也先說,有幾個兵,我就是衝他們來的。”
王慶瑞:“好極了。你是要拿師部的命令壓我嗎?”
鐵路衝王慶瑞那個好鬥的表情微笑,並且把他的茶缸子拖過來喝了一口。
“先別生氣,”鐵路敲敲鎮紙下壓的簡曆,“你當寶貝護著的那幾個在我眼裏還未必合格呢。”
王慶瑞:“對對,適合裝甲兵的未必就適合特種兵。”
鐵路:“別忙轉移。不分兵種,好兵就是好兵。我隻想告訴你不是帶著繩子來搶人……怎麼樣?我隻希望你我公平一點,下星期在貴團西麵的草原演習場上能看見他們。”
他又一次敲敲那摞簡曆。王慶瑞也看了看那摞簡曆,心情有些沉鬱:“你會看見他們。你我的公平小事一樁,對他們一定得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