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三多和齊桓,兩個征塵滿身的人站在自己的屋裏,沒一個想到去換下身上的衣服。齊桓望著牆上的武器三麵圖發呆。許三多看著窗外。
警報聲、車的疾馳和刹車聲、直升機飛臨和遠去的旋翼聲,這些來自基地各處的混響隻能讓人把嚴重的事態猜得更加嚴重。
三三兩兩絡繹趕去電教室的老A成員,絕大部分人都沉默著,有人在低聲交談。齊桓加入交談者之前看許三多一眼,稍微往一個方向動了動脖子,那意思是你去那邊。許三多走開,與成才吳哲幾個新來的做了一隊,像是老兵們的一條尾巴。
沒有解釋,沒有答案,即使在這時我們仍被排除在外。已經一個多月沒見過聲稱要製造逆境的袁朗隊長了,我們現在都深信這裏的逆境無需製造,它本來如此。
電教室屋裏光線很暗,隻有一隻白熾燈照明,那是為了待會觀看影像的需要。暗影裏有人在走動,有人在交談,有人坐下,每個人看起來都煩躁和不安。許三多這幫新人坐在最後,前邊人群有些動靜,有人喊敬禮,於是跟著敬禮,從這裏看不清發生了什麼,隻知道是有高官到來。
然後一個"坐下"的聲音,全體坐下。
鐵路站在台上,袁朗仍不見蹤影,白熾燈光映得鐵路本來就沉重的臉色更加難看。
鐵路:"你們中隊長出外未歸,此隊暫由我代理指揮。"成才和吳哲交換了一下眼色,多少透著不屑。
鐵路:"部分人已經知道,但希望不要隨便議論。事態嚴重,我們得盡全力,這也無需議論。"
死寂中最後一點燈光也滅了,投影屏上光線閃動,成像。背景顯而易見是某電視台的新聞頻道,並且閃爍著緊急插播的字樣,然後閃現出一個影像質量很差的現場。導播在畫外,用詞也全無平日的精雕細琢。
"今天下午三時,一幫有組織的反社會分子劫持了X市東郊的第二化工原料加工廠,聲稱已經在廠內各處安放大量炸藥。警方於四時趕到,與歹徒僵持不下……我這裏能聽到槍聲,警方表示對方持有大量槍械……"
在一個模糊不清的遠焦距鏡頭裏,廠房、高塔、運輸鐵軌,晃動的人影,依稀的槍聲,切換到下一段報道時,播音員已經更加惶遽,而且隻是閃現了一下就切換到遠景拍攝的現場,信號比剛才更差,現場的語言也更加缺乏組織。
"追蹤報道,被歹徒控製的化工加工廠在五年前轉型成為幾省重要的化工原料集散基地,歹徒選擇這裏是計劃周密……我這裏看到了緊急出動的軍隊,是防化部隊和裝甲部隊……把鏡頭轉一下……"
在廠房間開進的戰車、步兵,所有人都戴著化學戰麵具,幾個穿著全套防化服的人在用儀器做現場測試。電視中的畫麵已經進了夜色,開篇就是爆炸,鏡頭在搖晃,但堅持著對準那座在爆炸中坍塌的高塔。夜色下的士兵在衝擊,但又被軍官強行壓回。
導播的聲音緊張、混亂,帶著人類的一切不安情緒。
"發生了爆炸!……現在是下午六時四十一分。之前談判破裂,歹徒聲稱會有所行動……沒想到是這樣的行動!要炸塌那樣一棟建築肯定需要大量炸藥……"
一個軍官衝過去,把他的鏡頭攔上。投影幕成了雪花,並沒關上。一個巨大的人影被投射在幕上,那是鐵路。
鐵路:"你們剛看到的新聞沒有播出,臨播前被卡了下來,考慮到此事公開會引發的社會動蕩。以下是新聞媒體並不知道的情況,被劫持地存放了磷、鉀、硝大量易燃易爆化學物質一萬四百五十七噸,剛才的爆炸隻是示威,但已經導致廠內通道完全無法供車輛使用,也就是重裝部隊無法動作……我想你們明白事態的嚴重,即使沒有那些炸藥,僅燃燒釋放的劇毒氣體足夠讓X市成為死城。"
他沉重地看著他的兵,然後意識到並非個人感慨的時候,苦笑道:"歹徒沒有提出任何要求,這是最棘手的。市民正在疏散中,周邊的軍隊也已經出動。我們基地已經有分隊抵達現場,希望他們能解決危機……但是你們中隊的防化裝備也已經送到,隨時做好準備。"
燈亮了,鐵路想說什麼而沒說,最後揮了揮手:"全體在此待命,包括睡覺和吃飯。"
他離開了。離開的時候炊事兵正將他們的晚餐搬了進來。
老A們起身去拿飯,許三多他們這些新來的還呆呆地坐著。
電教室屏幕在閃動,關於事發工廠的詳細地圖,關於周邊地區,關於化學防護常識,關於防化裝備,衛星地圖,市區街巷示意,事件進程。
累了的人就裹著睡袋在旁邊睡去,渴了餓了就隨便在旁邊抓瓶礦泉水,吃點東西。許三多目不轉睛地瞪著屏幕。整個晚上他們這幫菜鳥都在看這些不知道用上用不上的東西,似乎多看就多一分保證,不是別的,自己性命的保證。
他的前後一幫人瞪著屏幕,那包括了全部新人。
齊桓從睡袋裏厭煩地張望了一眼,把袋口封上繼續大睡。
許三多他們目瞪口呆地看著,屏幕上現在在播放各種各樣的災難,蘇聯核電站爆炸、失火的油輪、燃燒的科威特油井、坍塌的世貿大樓。早已熟識的畫麵現在有了新的意味。
老鳥們一直在睡,可我整個晚上都在想接觸過的武器,穿甲彈、燃燒彈、鋼尖彈、碎甲彈、平頭彈、穿甲燃燒彈……我在想,它們打在我的身上會是怎樣?
一個人在旁邊拍了拍他,許三多轉頭被嚇得一縮,那家夥穿著從頭裹到腳的三防裝備,那是成才。
成才:"你為什麼不去試試?"
許三多透過麵罩才看清斯人是誰,然後就琢磨這套衣服:"防彈嗎?"
成才有點苦惱地道:"好像不防。"
吳哲:"對我們來說最好的防禦就是自己的反應。"
成才:"在一個有上萬噸化學製品裝滿炸藥外加槍彈橫飛的地方?"
吳哲想了想,改變了主意:"我去試試衣服。"
許三多:"吳哲,什麼叫反社會分子?"
"欲求不滿的人……嗯,並且把自己不幸福的原因歸咎別人。"
"而且很暴力。"
"對,非常暴力,不加控製的暴力宣泄。"吳哲他指指正炸得滿天飛的屏幕。
"是壞人嗎?"
"這樣的事都做出來了,還有必要想他的好壞嗎?三多,你這樣的善良沒有自衛能力。"
許三多:"我是害怕。我沒見過壞人,我怕壞人。"
成才和吳哲啞然,吳哲輕笑:"我想了想,我也沒見過,我也怕。"
成才:"怕就開槍,打到他怕。"
許三多想了想,這兩個人說的對他來說都不是答案,說:"我再看廠房情況。"
於是再一次投注到屏幕上閃現的資料。
天色微亮,老兵們裹著睡袋睡去,新人們無法安心鑽進睡袋,歪七豎八地躺在坐椅上睡去。許三多保持著一個坐姿睡去,並且身體被吳哲做了枕頭。
成才總算是摘下了麵罩,但穿著那身防護服睡去,無人去管的屏幕閃動著雪花。
第一批睡醒的人惺忪地坐在那揉著自己的臉頰,幾個絕不虧待自己的老兵油子在昨晚剩下的食物中翻檢著可以下嘴的東西。
許三多睜開眼,茫然一陣才開始明白自己現在哪裏。
也許危機已經解決。也許更理想一些,什麼都沒發生,沒人受到傷害,隻是做了個夢。
警報尖厲地響起。
齊桓:"換裝!機場集結!"老兵利落地套上了防護服,係著各處的密封口往外衝。許三多套上防護服,戴上麵具,將一張緊張得沒了表情的臉封在裏邊。
齊桓駕著車,用一種橫衝直撞的風格駛向機場。車上坐著許三多和另外幾位老A,成才和吳哲不在這輛車上,這讓許三多更加沒底。
遠處的天穹已經有幾架直升機離去。
齊桓百忙中看了眼許三多,後者把自己密封了起來,木然地坐在座位上。
齊桓:"現在有必要把自己包起來嗎?"
許三多愣了一下,取下了麵罩。
老A:"和他同組可真叫晦氣。"他點上兩支煙,往齊桓嘴裏塞了一支,那種下意識的融洽是許三多永遠無法企及的。
直升機在升空,用接近水平的速度爬升。機艙裏的士兵已經攜帶上了全套戰鬥裝備,利用這點空暇檢查著各個部分。
許三多呆坐著,這一機人裏除了他全是老兵。
齊桓:"密閉服裝,檢查通話器。我會在通話器裏通報最新情況,聽不清就回話。"
士兵們壓緊耳機和送話器,密封服裝。齊桓的聲音從通話器裏響過來。
齊桓:"昨晚發生正麵接火,有兩處炸點被歹徒引爆,造成有害氣體泄漏,幸未大規模擴散。現在歹徒挾人質退守主要倉庫,也是最後一處炸點。我們是C組,代號1、2、3、4,各戰鬥小組必須不惜代價予以拆除,注意,是不惜代價。完畢。通話情況?"
C2:"C2良好。"
C3:"C3良好。"
許三多:"C4良好……"他忽然掀開了麵罩開始嘔吐,周圍人兩分憐憫十分輕蔑地看著。
C2:"C4沒有暈機記錄。"
齊桓冷淡地看了一眼:"是嚇的。"
機降地點像絕大多數城市的郊野一樣,一個平坦的地形,遠處矗立著昨晚已經在投影上看過無數次的廠房。直升機在一個貼地高度上投放下齊桓、許三多和另外兩名老A,然後飛向下一個投放點。旋翼下的飛沙走石中,許三多剛來得及看清廠房上升騰的可怖煙柱,耳邊就響起齊桓冰冷的聲音:"推進,537點會合。"
推進。隱蔽、臥倒、躍起、掩護,接近廠房。
麵罩隔絕了外界大部分聲音,安靜得像在夢裏,許三多隻能聽見自己在麵罩裏喘氣的聲音。眼角的餘影裏閃過一條人影,許三多向側方舉槍。
C2:"C4,是E組。"
起伏的地形上一個和他們同樣裝束的人舉了一下手示意。
他們繼續推進。
E組的隊尾看著正在地形下消失的C組,那是成才,他聽著麵具下自己粗重的喘氣聲,不自主地嘀咕。他在出汗,不光因為悶熱也因為緊張,隔著麵罩都能看見他汗濕的臉。
三名E組警戒著一處敞開的地井口,成才趕上,他第一眼便看見從井裏冒出的濃濃黃煙。
E組:"氫鉀化合物。注意防化服不要破裂,兩分鍾內致死。進。"
那三個連磕巴都沒有就消失於濃煙之中了,成才站著,煙被風吹過來,他退了一步,聲音低得隻有自己能聽見:"我從來沒有……掉過鏈子。"
E組:"E4跟上!"
成才閉眼,他衝進了濃煙之中。
工廠外齊桓和隊友合力拉開另一個井蓋,那裏邊同樣騰出黃白色的煙霧。C3立刻掏出儀器測試了一下。
C3:"含氫鉀化合物。濃度致命。"
齊桓:"進。"
C2:"喂喂,C1,拿命玩呀?"
齊桓:"說過是不惜代價,檢查服裝密封情況。"
他就著台階走下幾步,剛過幾米已經看不見人了,消失。
許三多看著那濃得像固體一樣的煙霧,耳邊隻有同隊對話的聲音。
齊桓:"跟進。"
C2:"希望我的演出服做工優良。"
齊桓有點不耐煩了:"緊跟,推進。"
C2、C3往下走了幾步,也消失了。
許三多猶豫,聽著自己在麵罩裏深深喘氣的聲音。
齊桓:"都跟上了嗎?"
許三多踏進煙霧中。
這裏完全是另外一個世界,甬道裏沉積的煙霧經久不散,即使強光的電筒也無法穿透哪怕三四米的煙霧層,在這裏即使是千軍萬馬也隻覺得自己是一個人。許三多孤獨地走著,槍永恒地保持在一個待擊姿勢,腳下隨時會踢到廢磚棄瓦和五花八門的工業廢料,這幾十年前的防空洞現在更近乎一個廢料丟棄地。耳機裏那三名隊友的交談伴著靜噪一直在響。有時他能看見一點光柱的微光,但見得更多的是濃得分不開的煙霧。
齊桓和C2、C3在這樣的環境下依然用輕鬆的語氣開著輕鬆的玩笑,許三多甚至誤以為他們還在基地的下午的樓前喝啤酒。"不要緊張"許三多安慰著自己。
"安靜。"C2突然完全換了一種語氣,立刻安靜下來。"C2位置右側發現通道,聽見異響,完畢。"
齊桓:"斷絕光源,全組向C2靠近,完畢。"
整個世界立刻成了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漆黑裏沉積著濃稠的毒氣,許三多靜靜地移動,聽著自己的呼吸聲,也聽著送話器裏傳來的那幾個隊友的呼吸聲。
然後槍聲響了,黑暗和煙霧也遮不住彈道的交光,在狹窄的甬道裏擦過牆壁的流彈濺射著火星。
許三多臥倒,匍匐著向大致的方向前進,他不敢開槍,怕誤傷隊友。
然後爆炸,並不是發生在這條甬道裏,是從地表的什麼地方傳來,在這地層之下就像一場突發的地震。甬道在顫抖、搖晃,許三多死死地貼住了地麵,灰塵和碎石砸在他的身上,更遠處是沉重的坍塌聲。當震動停歇後,就成了一片死寂。最讓許三多恐懼的是,送話器裏完全聽不到那幾個人的聲音,連靜噪都斷絕了。
許三多:"C1……你們在哪裏?"
回應他的是甬道一端的射擊,子彈從頭上劃過,槍聲迥異於他們的製式槍械,許三多對槍焰處打了一個點射,射擊停止了,他爬起來不辨東西地奔跑,直到撞在一堵牆壁上。這樣的環境足以讓一個初戰者失去所有勇氣。
許三多:"在哪裏?位置?告訴我位置!"
因密封而失真的聲音讓他自己聽著都害怕,許三多幹咽,那個幹咽聲聽起來都響亮得嚇人,幸而這時耳機裏的靜噪又響了一下,那是所有他能抓住的東西。
許三多:"說話!快說話呀!"
齊桓的聲音,仍然是冰冷、平靜,還帶著一些倦意:"C2和C3失去聯係。"
許三多:"你在哪裏,C1?"
齊桓:"我的防護服破了。"
許三多立刻安靜下來,慢慢地反應了一下這意味著什麼,然後他的語氣接近狂躁。
許三多:"怎麼會破?!你在哪?我來救你!"
齊桓:"閉嘴。我能說的話不多了。"
仍是那個被吳哲形容成透骨寒的腔調,許三多安靜下來。
齊桓:"你可以撤回,不用承擔任何責任。"
許三多:"我帶你出去!我來帶你回去!"
齊桓:"也可以繼續,一個人繼續,希望你有記清這裏的路線。"
許三多他已經有點哽咽:"我有,昨晚上我都在看資料。"
齊桓:"很好。"
許三多:"繼續什麼?"
齊桓:"隨時通報情況,做能做的事情。"
許三多:"向誰通報,我一個人能做什麼?"
靜噪,再沒人聲。
許三多:"C1?你在哪?……C1?說話。……齊桓?齊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