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2 / 3)

再也沒有聲音了。

許三多摸著牆壁坐了下來,封閉在與世隔絕的套子裏,封閉在黑暗與毒氣裏,除了自己的呼吸再沒有別的聲音。

許三多:"齊桓,帶我回去……我在跟進,完畢。"

在漆黑中絕望。

防空洞內的另一處,一雙被密封的手從冰冷的洞壁上摸過,那是快要抓狂的成才,他已經快站不穩了:"E1!E2!E3!你們在哪?我是E4!我是成才!我的防護服也破啦!在哪?!在哪?!他媽的在哪?!來救我呀!"

他拚命抓撓著喉嚨,幾乎把頭罩都扯了下來,他軟倒,坐在地上,兩隻腳在窒息中緊張地蹬踏,他終於安靜下來的時候已經認定自己完了。麵罩裏的成才像是被水澆過一樣,我們似乎是隔著桑拿室的玻璃看著裏邊的一個人。

然後他睜開眼,看了看,並且深吸了一口防護服裏混濁的空氣,以確定自己還能呼吸。成才又急切地檢查了一遍防護服,發現他的防護服安然無恙,但那無濟於事,這樣的環境和這樣的死寂讓他難以忍受,成才聲嘶力竭地喊了一聲,喊的是打死他也不信會喊出來的三個字:"許三多——"

這裏的廠房給人的感覺是介乎廢棄和戰亂之間,空無一人的車間,鏽跡斑斑的鐵軌,雖然在室內,四下裏飄散著晨霧一樣的淡薄霧氣。

地蓋被掀開,許三多鑽出來,第一件事是躲在一個翻倒的車鬥後休息,邊檢查自己的防護服是否完好。實際的體力也許並沒耗去太多,但恐懼實在是一件太耗心力的事情。

還好沒破。

許三多又開始檢查通話器,那東西再沒出過聲。隔著不敢打開的防護服,那種檢查也隻能是意思意思。

"我是C4,C組4號,有沒有人聽見?"無人回應。許三多在麵罩裏苦笑。

〖HTK〗齊桓說通報,向誰通報?通話器再沒出過聲音。〖HT〗

在這套密封服裏被與世隔絕。許三多他開始打量這偌大的空無一人的車間,人在這裏渺小得像一個廢棄的零件。但是,總得有聲音。

喘息已定。他終於決定做回一個好士兵,也就是不去胡思亂想的士兵,他警戒著前往最後的目的地。

許三多:"我在第四車間,我在跟進,完畢。"

從高塔上看去,在廠房間掩映著推進的那個小小人影像一粒微塵。沒有別的人了,沒有隊友,沒有敵人,隻有致命的霧氣淡淡飄過。高塔上的一支槍向那個小小的人影瞄準。

那發子彈從許三多頭上飛過,許三多轉身,防化服對行動有些阻滯,但他很幹淨地完成了一個遠距點射,然後保持著那個瞄準姿勢。

再也沒動靜了,除了歪在外邊的半截槍管,似乎從來不存在一個對他開槍的人。

許三多盯著那支槍,表情有點茫然,完全沒意識到剛才也許殺了一個人。難道是昨晚看資料看多了,做了個夢?

瞬然間槍聲席卷,槍彈瓢潑,全是衝著他來的。

許三多壓低身子,狂奔,子彈在他剛立足的地方濺射著火星,然後形成一條延伸的追擊線,對手的槍法同樣精準。

許三多趴下,從軌道的縫隙下尋找向他射擊的人,看不見人,隻聽得細微的從各方向接近的腳步聲。對手和他一樣善於隱藏,而且不是一兩個,是一小群。

一發子彈打在鐵軌的那一頭,讓人心悸的尖嘯告訴許三多,這不是做夢。

許三多向一個地方摔出一塊路基石,然後在估計吸引到對方視線時,往那個方向甩出閃光彈。趁著強光,許三多躍起狂奔。槍聲立刻在身後追響,看來對手中仍有不上當的家夥。

許三多翻滾,紮進另一間廠房。槍聲戛然而止,對手絕不在一個打不到的目標身上浪費子彈。一隻手撿起許三多剛扔出的那塊石頭,在手上掂了掂。其他人分幾路向那廠房包抄。

殘破的窗戶外閃現了人影,是同時包括了這間廠房的幾扇窗戶。他們並不急於進來,就算進來也不會選擇易受襲擊的正門。

第一個人從窗戶裏邁進,警戒,然後另兩個方向同時進來兩個,警戒,他們一直讓所有方向被控製在槍口之下。他們沒穿老A們那種連分子粒子都滲透不進的防化服,僅僅戴著更方便弄到的防毒麵具,有的平民服飾,有的套了件工作服,但動作和默契程度絕非平民的感覺。

但是廠房裏沒人。幾個人的視線上移,盯住了上方懸掛的一個運送車鬥,幾個人打算上旁邊的天梯,幾個人瞄準了車鬥待擊。一個人搖搖頭,拋了拋手上那塊石頭,也就是許三多扔出的那塊。他好整以暇地對著車鬥把石頭砸了上去。

一聲空蕩蕩的鏗然聲響傳來。那人說話了:"空的。"

然後他們再無聲息地離開了。

許三多用手腳支撐著,讓自己懸空在車鬥上,這時他慢慢放開手腳,讓自己落回車鬥裏。

許三多在廠房裏移動,每一步都是快讓神經崩斷的一步,每轉一個彎都得費上些許思量。那些對手雖然連正麵都未曾見過,但實在可怖。

"我在跟進,穿越鐵軌就抵達主倉庫,完畢。"

通話器沒反應,許三多也沒指望它有反應,這樣說話讓他覺得自己不是一個人。

他是在一個類似工人換裝室的小房間,透過氣窗往外張望。窗外是鐵軌,空蕩蕩一覽無餘,沒有任何掩蔽,活脫一個死亡地帶。許三多審視著每一個黑洞洞的窗口,每一處製高點,仍然像剛才一樣,沒有人,但這種沒有人意味著隨時來自任何方向的精準射擊。

許三多:"聽得到嗎?歹徒很專業,所有入口都被封鎖了,他們的槍手都藏著,必須小心……我不明白,他們隻戴了防毒麵具,真的,那防不住C3通報的劑量……可能,我是說可能這裏的汙染不如甬道嚴重……我想試試看。"他沉默,什麼叫試試看,他唯一能用來測試的工具是他自己。許三多把手摸上了頭罩與衣服的接口。

許三多:"再重複一遍,派人去537點搶救我的同隊,可能還有救。還有,如果……如果我死了,讓成才,對,就是成才把我的撫恤金給我爸爸……也不知道是多少。"

好了,他自己也覺得磨唧了,一咬牙把密封口拉開,讓外邊的空氣滲入。等著,等待中毒反應甚至死亡。

什麼都沒有發生。許三多摘下了麵罩,輕吸了口氣,輕微地咳嗽了一聲,那純是心理作用:"我沒死。也可能已經中毒了……可能是慢性的……不過穿著這身太不方便了,我們就像個靶子……"

他被自己的最後一句話震住。

許三多進入了工人休息室,他在這間屋裏翻尋,成排鏽得已經變形的鐵櫃,他終於找自己最需要的東西:一件早被主人丟棄的工作套衫,垢得都結了硬塊。

許三多看著那件衣服:"我在跟進,不能再保持聯絡了,完畢。"他摘下了通話器。

一個人在空蕩蕩的鐵軌上走過,像那些歹徒一樣,他戴著麵具,套了件髒汙的工作服,一隻手上拿著一支手槍。那是許三多,麵罩下的臉緊張得慘白,但盡可能讓自己走得輕鬆一點,伴之以偶爾的停頓和槍口無目的的虛指,讓暗處存在的槍手覺得自己在檢查什麼。走過鐵軌中段,一個在對麵無法看見的槍手便出現在視線裏,十幾米開外,用鋼材和水泥給自己搭就了一道屏障,他自己隻露出一張戴著防毒麵具的臉和槍口。

許三多和他對視,然後轉開,並且強壓著想要逃出射界的衝動。兩道目光燒熾著他的後背,那個槍口也一直保持在他的方向。許三多把槍掖了,解開褲子,開始尿尿,這個故示輕鬆的動作最後讓他很不好下台,因為這樣緊張的時候根本尿不出來。

槍手:"別尿在這。"

算是把他救了,許三多走向倉庫區的一個角落,是適於便溺的角落,當然也是更適於尿遁的角落。

那裏又是一個,縮在廠房的窗戶後,取了一個極刁鑽的射角,隻露出半張臉和槍口。

許三多站住,向他遭遇的第一名槍手揮了揮手,對方並不明白他忽如其來的熱情,但第二名槍手的位置看不見那位,下意識地把這種表現領會成自己人。

許三多:"這裏行嗎?"

槍手不耐煩地揮手:"行行。"

第二名哪知道他說的是尿,索性連槍口也偏轉了。

許三多幾乎是擦著他的身邊走過。

走到頭便看見那個炸點,設置得如此明顯,許三多為之錯愕。

主倉庫前停放的一輛卡車,車上滿載了標示著TNT字樣的木箱,分量之多讓他們根本無需把炸藥搬進庫房,隻要在附近引爆,效果都是一樣。也沒人敢襲擊他們,因走火導致的爆炸和他們自發的引爆結果都是一樣。一眼能看見的槍手就有四個,看不見的隻好不列入計算,許三多麵對的根本不是烏合之眾的恐怖分子,而是軍事味十足的整道防禦。

許三多:"我到了,這裏無法攻占……哦,我說話你們聽不見了。"

許三多看著那地方無計可施,然後看著牆壁上的禁火標誌。

靠近倉庫堆積的一堆工業廢料忽然開始著火,剛起的火苗就躥到半人高,伴隨著大量的燃燒廢氣和黑煙。這沒能引起任何喧嘩騷動,分出了幾個人去周圍搜查巡邏,但更多的人都在原來的位置上,隻是成倍地加強了警戒。居然沒有一個人去滅火,似乎沒人介意自己坐在炸藥堆上。火嗶嗶剝剝地燒著,除了火勢越來越盛,沒有發現襲擊者,也沒有發生任何事情。終於有人提著滅火器過去,但火燒了這麼久,已經不是一隻滅火器能止得住了,於是又有第二隻第三隻滅火器加入了他們,終於他們最關心的不是一直未發現的來襲者,而是那場人與火的較量。許三多躲在牆根後,無疑,他是這場火的肇事者。他在等待一個騷亂。

一個歹徒毫無預兆地從他身後跑了過來,閃避不及,許三多下意識摸到腰間的槍,那邊也衝他揮舞著手上的衝鋒槍。

歹徒:"愣著幹嗎?救火呀!"

許三多:"啊?!"

歹徒:"哪個愣頭青幹的?風向變了,車要燒著啦!"

許三多:"啊呀!"

許三多忽然意識到自己又犯了多大的錯,衝向牆邊,搶了具滅火器,放火的家夥開始與歹徒們一起滅火,而且他實在幹得比任何一人都要熱烈,半個身子快踩進了火堆裏,完全是一副生死搏的架勢。

風向確實變了,而且火星在天上飛舞著,飄向那輛卡車。不夠滅火器的歹徒們已經在用鏟鎬拍打,那也是杯水車薪。

歹徒:"不夠看啦!"

歹徒:"把車開走!快把車開走!"

他們中間最奮勇的那位滅火者把滅火器往旁人手上一塞,一個箭步躍了上車,發動。

終於有人看出點蹊蹺。

歹徒:"站住!你哪隊的?"

許三多不管不顧,隻顧點火發動,一個人已經把半截身子鑽進了駕駛室,被他一腳踢了出去,第二個撲上來的時候,車已經發動。

歹徒開始圍追堵截,許三多駕車閃避,他實在不是一個多好的司機,為了閃避一名持槍從車頭撲過來的歹徒,居然把車倒進了火堆裏。

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著那輛車從火堆裏又鑽出來,車廂的蓋布上帶著火苗。

歹徒:"著啦!"

"這回真著啦!"

"停車呀!著啦!"

停了有鬼了,許三多徑直把車開往開闊的方向,盡可能遠離這間堆滿易燃品的倉庫,身後追著的人,車前閃出攔截的人,鳴著空槍的人,亂成一片。

車碾上了鐵軌,被顛得幾乎跳了起來。許三多玩命地發揮著自己半生不熟的駕駛技術,那車碾著鐵軌坑坑窪窪地前進。車後的箱子顛得彈了起來,上邊的火苗已經躥得幾百米外都能看見。

許三多焦急地回望了一眼,就算看不見火苗他也聞得見那股焦糊味。十幾個人在車後追著,其中一半人拿的不是槍而是滅火器。許三多碾得一個剛從車間裏跳出來的歹徒又跳回了車間,他已經知道這樣下去不是個辦法了,屁股後的炸藥庫一定會在他衝出這裏之前爆炸,捎帶著引爆所有的化學用品。

車急刹,許三多抓起車上的小型滅火器跳上了後廂,他開始滅火,當發現那無濟於事時便開始用蓋布沒著火的部分撲打著火的部分。

那真是狼狽,身上的衣服已經著了火,半邊臉被熏得漆黑,半拉眉毛也被燎掉。他忽然停住,因為從車後追來的歹徒沒有任何人槍擊他,沒有動作,隻有笑聲,剛開始是一個,後來是一片,哄堂大笑。

許三多回頭,從車上看著圍在車下的歹徒,那幫家夥槍倒提著,沒一個人不是笑得打戰。離許三多最近的一個笑得幾乎是一種在地上打滾的架勢,一隻手指著已經被許三多撲滅一半的火勢。

那家夥:"快……快滅!哈哈,笑得我快尿出來了!"

幾具滅火器一起噴了過去,那裏終於隻剩下白煙。許三多跳下車,一步步向那個笑得最狠的家夥走過去,瞪著。

那家夥拿手揉掉許三多身上還冒著的白煙。

那家夥:"你真是……真是太可愛了,三兒。"

許三多伸手扯掉了那家夥的麵具,瞪著,齊桓。齊桓終於笑得不大自在。

齊桓:"人手不夠。我像好人一樣死完,就得來壞人這邊打工。"

許三多看著他,然後……

一拳打得齊桓蜷縮在他的腳下。

齊桓駕著車,駛離了那片廠區。許三多仍木然坐在他旁邊,不說話,看起來甚至不呼吸。漸離漸遠的廠區仍籠罩著煙霧,那當然是無害的,他們也不再戴著麵罩。許三多脫下的裝備在後座上輕輕晃動。

齊桓的心情好得要命,完全不是那透骨寒的聲音,而且話比平時多出十倍:"我來介紹,這裏五年前轉型沒錯,不是轉型成化工原料集散基地,是什麼?給麵子猜一下行不,三兒?"

許三多陰沉地看著他。

齊桓:"你看……如果想再給我一下,也是可以考慮的,不過最好先讓我停車。"

許三多:"訓練基地,城市戰訓練基地。"

齊桓:"賓果!"他連忙討好地笑著,可許三多不給麵子。

許三多:"新聞是假的,毒氣是假的,什麼都是假的。我們不想再被耍,可還是被耍得團團轉。"

齊桓:"看來你該找心理戰小組的麻煩。不過這真的隻是一次季度演習,對你們的考核是其中一個部分。"

"考核什麼?"

"這部分有人會跟你說。我現在隻想說一件事,都是假的,我也是假的。"

"什麼意思?"

"我不是你看到的那個虐待狂鳥人,你們叫棺材釘是吧?我恨死他了。"齊桓噓口大氣,"你不知道把這句話說出來我有多痛快。"

可許三多並沒有因此而稍見友善。齊桓苦笑,拿起通話器。

齊桓:"我是C1,和C4返回途中……對,受了刺激,我已經挨過揍了,你們要提高警惕……他不錯,別給我們調換寢室,完畢。"

許三多在迎車而來的風中蜷坐著,自己的心事被看到的景象化解,他看見坐在工廠外曠野上的一個人,穿著防化服但是沒戴麵罩,坐在那裏發呆。還有三個老A站著,站得離他很遠,結果是坐著的那一個在站著的三個人麵前顯得更加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