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販立刻開始驚喜起來:"我媽也說耶!這麼活,全家一起死了算了!哈哈,傻瓜,要好好活嘛,要人上人嘛。咱們山裏人,要教人看得起就要錢,更多的錢更多的錢更多的錢更多的錢,什麼山裏人城裏人海邊人,就都一樣了。更多的錢,誰都認識你了,更多的錢……爸你來看呀,你躺的風水寶地五萬塊,你住過這麼貴嗎?我瘋了,我們都瘋了。天堂是買得來的,地獄,不夠錢買天堂,那你就下地獄了……地獄呀,我已經進地獄了。這批貨呀,這批貨多少錢……嚇死你!嚇死你呀!……你不要我死?有人要我死的!"他毫無前兆地鬆開了手指,許三多搶上,把他那隻手連同手榴彈一起握住,使他根本無法鬆開保險銷上的手指。
他身上還有一支手槍,他掏出那支槍,當許三多還在試圖解除那枚將爆的手榴彈時,已經指到許三多前額上,並且毫不猶豫地就要扣動。
許三多一拳短距擊出,兩指骨突,打在他的喉結上。
那毒販立刻軟倒了下來,一隻抓著手榴彈的手仍被許三多緊握著,另一隻手扔掉了槍,拚命摳著喉嚨想吸進一口空氣。
當許三多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也就鬆開了手,同時鬆開了那枚將爆的手榴彈。一個人搶過來,撿起那枚手雷扔了出去,一秒鍾後,爆炸。
那是齊桓,他同時轉身出槍,監視著那具在地上翻滾掙紮的軀體,然後他才注意到許三多。
許三多跪了下來,蜷曲著,赤身裸體讓他足似一個胎盤的姿勢,在顫抖,在嘔吐,盡管他沒受一點肉體上的傷害。
任務結束了,袁朗正在用電台彙報,他的心情看起來不大順:"隨機攜帶輸氧器材搶救毒販!"
他看看林邊的那副應急擔架,裹單在山風中飄拂,下邊那具掙紮的人體已經安靜下來。
許三多坐在樹下,他仍然沒有穿上自己的衣服,但已經被吳哲用睡具給裹了起來。吳哲半跪著,一隻手輕按著許三多的後腦,什麼話也沒說。
齊桓把許三多的衣服和裝具、武器一股腦全拿了過來,放在他身邊。
許三多沒反應,但空中傳來的直升機旋翼聲提醒了他什麼,他站起來,任身上的睡袋落在地上,就那麼光著走向那副擔架。
那毒販正躺在擔架上做最後的抽搐,他甚至趕不上用直升機運來的器材。許三多把手伸過去,那隻手立刻被救命稻草一樣死死抓住。
兩個不同命運的人緊握在一起,後者喉嚨裏哽咽,艱難地發出一個聲音,許三多將耳朵湊近。
毒販:"媽……媽。"
許三多:"你比我幸運,我都沒見過我媽。"然後他看著那個毒販咽氣了。
許三多呆呆看著,似乎他的一部分生命也隨之而去了。
今天我二十三歲。二十三歲時我失去了天真,一個殺死了同類的人再也不會天真,明白了死亡就沒有天真。
直升機在升空。許三多呆呆坐在機艙裏,他至少算是穿上了衣服。
林海在機翼下一掠即逝。
吳哲坐在另一個角落,其實他和大多數老A的表情都和許三多有些相似,一群剛經過殺戮,同樣失去了天真的人。
吳哲發現自己衣服上有些什麼,摘下來看看是一簇蒲公英,在一夜的折騰後居然還粘在身上。他想了想又把它粘回原處,看來打算做它的義務播種者。
齊桓和幾個老A正在炊事車邊擺弄他們的即興晚餐,許三多從帳篷裏出來,他連午飯都沒吃過!如果人真有三魂六魄,那他大概剩下半數都不到。
這具行屍走肉頭也不回,徑直穿過空地進了袁朗的帳篷。齊桓帶點氣把鍋鏟都扔了,他再沒興致去擺弄晚餐。
袁朗把正在打的報告扔在一邊,看著他麵前那個倔強而消沉至極的兵。
袁朗:"不予批準。"
許三多:"為什麼?"
袁朗:"我們這樣性質的部隊,這樣性質的行動,可以去麵見死者家屬嗎?回去休息吧。"
許三多不說話了,但也不回去,戳那。
袁朗敲兩字又停下,歎口氣。
袁朗:"許三多,當時最壞情況是死三個,最好情況是死一個,你已經做到最好。"沒動靜。
"即使他沒死,不出一個月他就會判死立決。這是他清楚你也清楚的事情。"
"那是兩回事。"
"是兩回事。許三多,去休息,你沒睡過也沒吃過。"
"我會拒絕登機。"
袁朗煩躁地看看那份未完的報告。
火葬場裏,死者家屬的哭聲仿佛淹沒了整個空間,許三多離得很遠,看著那老人和孩子,以及那年青的妻子,還有白發蒼蒼的母親。他完全被眼前的一切震懾住了,他腳在悄悄地往前挪了一步,又挪了一步……死者家屬的哭聲頓時席卷,這正是剛接了骨灰出來走向墓地,最為號啕的時候。
許三多在屋裏看著,送的人很少,隻有一位老嫗,被幾個人攙扶著,所有的傷痛也全集中在那鄉下老嫗身上。
我想去跟那位媽媽說,殺了我吧,我是凶手。如果隊長不在,如果我不是軍人。
直升機降落在機坪上,在幾天的辛苦後,老A們也有散漫的時候,沒什麼隊形,三五成群地提著裝備離開。許三多怏怏地走在最後。
吳哲存心停下來等他,但是許三多離他有幾米就站住了。吳哲隻好掉頭趕上齊桓,許三多等他們離開十數米才又邁開步子,他有意遠離了眾人。
絕對的黑暗中,那個摳著自己喉嚨的毒販清晰而真切,周圍什麼都沒有,隻是黑暗。許三多躺著,也是躺在絕對的黑暗中,他動彈不了,隻能瞪著那雙痛苦的眼睛向他逼近。
許三多從夢魘中被推醒,他的被子裏被汗濕得像澆了半桶水,齊桓在旁邊關心地看著他。許三多茫然,齊桓開了台燈,但屋角也是黑的,他似乎還看見那個人站在屋角的黑暗中。
齊桓把室燈開了,讓這屋裏再沒有黑暗。
"你知道你睡著時的表情有多可怕?我能大半夜在亂葬崗睡覺,可看著你,我想叫人來壯膽……"齊桓心有餘悸。
"不光是害怕。還有內疚,他想活下去,可我殺了他,所以他鑽進了我的腦子裏。"
許三多不打算繼續今夜的睡眠了,拿了本書坐在桌邊,翻開,但絕對是兩眼茫然。
早晨,齊桓睜眼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看許三多,後者終於倦極而眠,是倚了椅子坐著睡的。齊桓在外邊傳來的晨號和操練聲中猶豫,一會兒,他像對一個孩子一樣把許三多抱上床。許三多沒有醒,身邊和屋外的擾動都沒能弄醒他,這在以往不可思議。
窗簾關著,門緊閉,白天像黃昏一樣昏暗。
許三多呆呆躺在揉成一團的被子裏,跟他以前的嚴整相比,也可以說他躺在豬窩裏。外邊在射擊在訓練,這樣躺在床上,對許三多來說十分怪異。
遵守了三年的規則忽然一文不值了,睡得晚,起得晚,我給自己放了大假。我的隊友們也學會比較隱諱地稱呼我這種狀態,他們說我病了。
隨著外邊老A們訓練歸來的腳步聲和笑語,齊桓進來把剛打的飯盒放在桌上。
"今天多吃點,這不是貓食。"
許三多苦笑了一下,他根本無心去碰。
齊桓開始打掃,以前這個工作都是許三多做的,許三多看著,想說什麼,但甚至根本懶得說。
許三多站在走廊的陽光中,看著下邊花壇裏盛放的鮮花,花壇邊一個人背對著他,正專心地看著花壇中的某一朵。
許三多的看花純粹是為了應付,吳哲為了讓他盡快忘掉他不能忘掉的事情,死活逼著他走出窩了四天的房間。
隊友們從走廊上經過,在齊桓和吳哲的眼色下沒人敢搭話,隻好奇怪加關切地匆匆從他們旁邊通過。與他們那種永遠像要起跳的勁頭相比,許三多似乎來自一個蒼白和委靡的世界。
他想回屋,但齊桓吳哲一左一右地攀著他,讓他站在原地。
吳哲:"要細賞嘛。許三多,這樣的天氣,這樣的日子交給一張床,那可不是活見鬼嗎?……"
花壇邊的人轉過身來,那是袁朗,他第一眼就看見了許三多,許三多也看見了他。兩個人一個樓上一個樓下地對視著,袁朗的神情裏有著理解、關切與詢問,而那都是許三多想要逃避的東西,他強掙開身邊的兩人,回了房間。袁朗憂鬱地看著他。
鐵路在窗邊看著外邊訓練的那些兵,然後回頭看看屋中間戳著的袁朗,從某個角度來說,袁朗是被叫過來罰站的,那個姿勢已經不知道保持了多久。
鐵路問:"聽說你隊裏那個兵,從執行任務回來已經躺了一周?"
"我的過失。目標企圖引爆一枚手榴彈,在爭搶過程中,他擊碎了對方喉結,骨片刺入氣管,因為缺乏醫療器材,窒息身亡。我讓他過早麵對真實的流血和死亡。"
鐵路有些不能理解:"這報告上寫了。我沒看出你的過失,也沒看出他的。一夜間徹底摧毀為禍數年的販毒武裝,這叫過失?……就許三多的表現也無懈可擊,他是軍人,必須有承擔這些的心理準備。"
"……"
這種準備對有些人很容易,對許三多這種人真的很難……至少是暫時很難。由於袁朗急於讓他成為老A的一員,在這裏找到他自己的位置,所以帶他出任務目的隻是希望他經曆一次,以後就可以有鐵路說的那種心理準備了。可是出了意外,這個意外是袁朗沒有想到的,許三多經曆的比別人都要殘酷。對初上戰場的兵來說,甚至於久經沙場的老兵擊斃和格斃也完全是兩回事情。
是的,許三多很出色,可從來沒想過學的練的都是用於殺傷,他像訓練時那樣一拳打出去了,可沒法麵對之後的結果。導致現在他無法回到訓練場上了,任何訓練都會讓他重溫極不愉快的心理經曆。而袁朗現在真的不想放棄許三多。這種狀況讓鐵路和袁朗大傷腦筋。
當袁朗說出自己要全權處理這件事情的時候,鐵路忽然明白了袁朗的意思,神情立刻顯得驚訝而惋惜。
夜色中的訓練場,袁朗讓齊桓找許三多過來,齊桓不放心地看著自己的隊長:"隊長,別責怪他。這種任務對我不是第一次了,可我到現在也沒恢複過來。是的,我們有使命感,有心理準備,早在行動前就開始自我調整。可他呢?滿心平和,隻想好好和人相處。我們還沒像他那樣,麵對麵,看著一個人瞳孔擴散,呼吸消失。"
袁朗:"怕我虧待你的小朋友?"
"我晚到一步,如果我早到一步,就是我來擊斃罪犯,這些東西我來承擔。"
袁朗搖著頭:"總會有這一天的,這是我們都得過的關。本來有幾天假,想回家,可還陪你們耗。為什麼?沒法用剛殺過人的手碰老婆和女兒……你現在不怕我虧待他了吧?"
許三多仍在宿舍裏窩著,他的一切日常舉動都定格成相,那歸功於吳哲在旁邊拿著數碼相機,閃光頻頻,吳哲看似要拍部個人專集。
吳哲的手都摁酸了,512兆的記憶卡都快滿了,許三多連半個笑臉都沒有給他,隻是憂鬱、憔悴、強打精神地看著他。
許三多終於嚅動著嘴唇說:"吳哲,謝謝你為了我做了這麼多。"
然後又不說話了,吳哲瞪著,抓耳撓腮,做盡表情與反應,許三多很漠然。
許三多真的不想天天關在屋子裏,他也想說也想笑,可是他做不動。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背二三十公斤跑十幾公裏好像上輩子的事情,突然連動動嘴都覺得費勁。
一向很容易被逗樂的許三多忽然不吃這套,吳哲決定讓自己顯得嚴肅:"你忽然覺得累到了極點,是不是?你渴望歸宿。大家一樣,都是希望做個不平常的平常人,可你現在累了,你懷念那些早被你拋下的東西:有點小財產,有份工作,有些朋友,有個老婆,從容平淡,有點私生活。"
以他的口才要吃下許三多實在輕而易舉,而且這樣的話題立刻讓許三多全神貫注地聽。
"可就算你找到了以為是歸宿的地方,也會發現看不見盡頭。歸宿就是終點,其實沒有歸宿,人生沒有窮盡。順便說一句,這是我覺得生活中最有意思的一個部分。"
許三多實在在這件事上想得太多,吳哲立刻搞得他悲從中來,眼淚奪眶而出。
齊桓這時走了進來,看到許三多在哭,一愣問吳哲:"你不是包把他搞笑嗎?怎麼倒給弄哭了?"
吳哲訕笑著:"嗬嗬,這時候哭和笑是同一個效應。"
齊桓轉向許三多,並告訴他隊長在操場上等他,許三多很猶豫。
"去吧,我們正和你一起受煎熬。"
齊桓的最後這句話讓許三多拿定了主意,他起身,默然看了兩人一眼,就出去了。吳哲真實的表情這時才露出來,不是滑稽也不是做作的嚴肅,是和齊桓一樣的擔憂。
許三多穿越基地去訓練場,月色、草香和樹香,夜蟲與夜鳥的鳴聲。他走了一會兒,閉上了眼睛,漆黑,但氣味和聲音如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