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經常跟自己玩一個遊戲,閉上眼睛,隻聞到氣味,聽到聲音,然後冒充自己回到吳哲所說的那些平常。
家鄉田間的土埂。
五班宿舍外遼闊的草原。
三五三團樸實的大院。
這些都在許三多閉上的眼睛前重現。許三多睜開眼時發現一個哨兵正疑惑地看著他,畢竟閉上眼睛走夜路的人並不多。
袁朗在訓練場邊坐著,看著另外一個中隊的人在打夜靶,直到許三多站在他身後也沒回頭。"山裏的夜晚,容易讓人想起舊事,是不是?我在想我的舊事。"
許三多戒備地站著,這並非他想象中的與袁朗談話。
"我想起一個兵,也是步兵連的偵察兵,他服役的團叫老虎團。演習時他犯了急性闌尾炎,拉去野戰醫院手術。當時有點亂,護士忘了打麻藥,一刀下去,喊得天翻地覆。"
許三多迅速又失去了戒備心,關心著那個士兵的闌尾:"然後呢?"
"護士說喊什麼,老虎團的還怕痛?那個兵就再也一聲不吭,就這麼著切掉了盲腸。"
許三多啞然:"我喜歡這個兵。"
"是喜歡不是佩服?或者像吳哲說的,這個兵有一種病態的自尊心。或者像齊桓說的,該把那個護士拖出去斃了。"
"是喜歡,我理解他為什麼忍著。而且吳哲習慣跟別人見解不一樣,齊桓是維護原則,但我想他們也喜歡這個兵。"
袁朗站起來,拍了拍許三多的肩膀,這樣親昵的動作自許三多來老A後就許久沒有過了。"謝謝,謝謝你喜歡我,被喜歡的感覺真好。"
許三多:"是您?"
袁朗:"十年前的事情,那時候比你還小。那個要被齊桓拖出去斃了的護士因疚生愛,後來成了我老婆,並且至今認為她老公是個怪胎……總之是世事難料。"
許三多:"不怪。我認識很多兵,如果說三五三團還怕痛,他們也會忍著。"
袁朗:"如果說老A還怕痛,你會忍著嗎?"
許三多愣了一下,沒說話。
袁朗:"我們現在就遇到了你的盲腸,對不對?做指揮官經常讓我茫然,不知道該把兵當做整體的一個部分,還是一個個體。不過不尊重個體又何來的集體,對不對?"
許三多:"對吧。"
袁朗:"所以怎麼解決這截盲腸由你決定。"
許三多:"隊長,我……想複員。"
他看著正打夜間射擊的那些士兵,說出這幾個字就坐了下來,因為他已經用盡了所有的勇氣。
袁朗訝然,又有些惻然:"我想過很壞的結果,可沒想過這麼壞。我想你可能要求回三五三團,是啊,既然你質疑的是軍人的意義,回三五三團和待在這又有什麼區別?"
他沉默,許三多也沉默。
複員,回家,回到從小就適應了的地方,從此再沒有挑戰和離別。
我始終是個差勁的兵,無法明白戰鬥的榮譽。
袁朗對不遠處射擊壕裏的一名老A說:"中尉同誌,把你的槍拿過來。"
那名戰士被這位神勇的大隊長搞得有些莫名其妙,但二話不說就跳了出來,把手上的自動步槍遞給他。袁朗隨手卸下彈匣,看了一下,把槍從一個極其刁鑽的角度扔給許三多,許三多下意識地接住,而且從槍著手就完成了一個待擊姿勢。袁朗又扔過來彈匣,許三多左手輕輕動了一下,那個彈匣已經裝上,並且下意識地保持在一個待擊位置。
袁朗從心裏開始苦笑:"看看你自己,你可能過回老百姓的日子嗎?"
許三多猶豫了一下,但很快又恢複了原有的信念,他曾經付出很多從老百姓做到老A,也肯定可以從老A做回上榕樹的許三多。
袁朗認真地看了他一會兒似乎讀懂了許三多的心:"是的,你能。那我提醒你一下,如果我批準你複員,剛才也許是你一生中最後一次摸槍了。"
他仍然看著許三多,直到看出許三多眼裏的一絲惻然和不舍。
袁朗終於又開了口:"好吧,就是這樣。我們都不要急於下結論。怎麼切除盲腸是你的自由,可我一定不會忘了給你上麻藥。"他甩手把一個信封扔了過來,"你的麻藥。我這月的工資。一個月假,你盡情地出去走走,看看。然後回來告訴我,你的決定,無論是走是留,我不會再有異議。"
許三多:"這沒有意義。"
"不要對一件沒做過的事說沒有意義。好了,從現在起你已經自由了,沒有什麼約束你,再也沒人管你了,你要對自己負責,或者……不負責。"袁朗說這話的時候站起身來,而且擺明了是打算揚長而去。
"隊長?!"許三多要追上去,但袁朗堅定的眼神又讓他立定不動了。
"去吧,你得一個人去。我們都希望你堅持,可是……堅持不堅持是你自個兒的事情。"
許三多捏著那個信封,看著袁朗在夜色下走遠。
出去走走,去自己想去的地方。當一個從未單獨行動過的人有了這個念頭,它立刻變得如此急切。
許三多要離開的那天,才感覺離開是那麼的陌生,似乎那不是他的決定。對著自己的鋪位發了會怔,終於拽出野戰包開始收拾自己的行李。齊桓和吳哲從身後進來,兩個人有點怪怪地打量著他。許三多有些局促不安。齊桓沉默著將一套衣服扔給他,那是套便裝,而且頗為時尚,不過這對許三多來說沒什麼區別,穿了這麼些年軍裝,他哪還知道什麼衣服叫做時尚呢。
"吳哲給你拿了套衣服,可能這個月你不想天天穿著軍裝。"齊桓看出許三多有些不自在,便解釋道。
吳哲做了個鬼臉,笑著說道:"你穿著準比我好看,你小子其實是個好的衣服架子。說不定你這趟就能把女朋友給解決啦。"
許三多並不擅長去反應這種玩笑,他訥訥地把衣服放進包裏。
齊桓對吳哲使個眼神,故意問:"你不換上呀?"
"現在不想換……對不起,我覺得自個兒好像個逃兵。"許三多把頭垂得更低了,他害怕自己會忍不住哭出來。吳哲很有信心地說道:"你放心吧,跑不了兔子你的!"
許三多忽然發現,他們其實就為了說一句話:"我們都等著你回來。"
齊桓忙不迭地翻著自己的東西,翻出什麼就往許三多的行李裏扣:"這是我的超級酷的遊泳褲,結果咱們但凡下水,都是穿八一褲衩的!這是我的雷朋墨鏡,借你!我的奧索卡包,借你!我的腰包,借你!哎呀,攢這麼些年初夜權,全讓你小子用了。對了,我的旅行手冊,全國名山大川都劃遍了,一直沒空去,也借你!吳哲,你還有什麼藏著掖著的,交出來!"
"對了!"吳哲突然大叫道,"三兒總不能再蹬個作戰靴吧?我那雙銳步也便宜你了!"他興高采烈地就要去拿,目瞪口呆的許三多終於醒過神來,攔住了吳哲。
他說:"喂喂,你們到底在幹什麼?"
齊桓一反以往的冷靜:"幹什麼?你以為大家誰都能有一個月假出去晃蕩嗎?那不還把全體老A的好行頭都湊齊了?免得你出去丟人!"
"就是就是,你回來再還給我們不就得了!"吳哲終於推開許三多跑了出去,許三多不再阻擋,看著齊桓把作戰包裏的東西,一樣一樣地倒騰到他那個時髦的登山包裏。
"都很貴的哦!你要知道我這包我這墨鏡多少銀子都能嚇死你。"
拚命給我塞行頭,並且標榜行頭的價值,總穿著軍裝也有點遺憾,更重要的,他們怕我不回來,現在他們知道為了還這些東西我也得回來。
第二天一早,天還蒙蒙亮,許三多背著一大包奇形怪狀的裝備走出了宿舍區。他還是穿著那身自己已經熟悉可能今生也不願舍棄的軍裝。
他站在基地的大門內,眼前是漫長的山路,已經無數次被他們跑過,可是無一例外地都是負重行軍。
邁出大門的第一步很怪,許三多小心地用腳輕觸了地麵。
自由的味道。硬的,帶著柏油和輪胎的味道,我可以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我可以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哨兵奇怪地看著他,許三多一步三回頭地走開。
山巒上的視野,空曠的山中公路上軍車駛過。許三多站在山巒之上,呼吸著山野間的空氣,並盡可能地讓自己覺得神清氣爽,他不時下意識看看自己身後的山路。
這座山一向是我們武裝越野的終點,但我是第一次自己上來,我是說,自己想上來就上來。
他看遠處,基地已經完全掩映在山巒間了,看不見。
他們為什麼不來送我?生氣了?他們知道我不會再回來,我承擔不起我應該承擔的東西。第一次是我走,而不是送人走,可是沒人送我。
樹林裏輕微的腳步聲,那是許三多等待的,他驚喜地回頭,並沒想他的夥伴未必能找到這裏。
兩名巡邏哨,警惕地看著他,完全像對一個外人:"這是軍事禁區,請出示證件。"
許三多愕然地拿出證件,巡邏很仔細地看著,並且很注意他的那雙吳哲的銳步旅遊鞋和齊桓的登山包,那絕對不是軍事的製式。
老A們在進行例行射擊,那邊核實的電話已經接到了這裏,袁朗看著許三多所在的山巒方向,嘴角不自禁地有點笑意。
被放行的許三多怏怏在路邊走著,他再不敢上山路了,以免再踩進禁區。一隊正徒步回基地的兵詫異地看著他。許三多看起來很想把那雙時尚的旅遊鞋吃下去,再把頭塞進那個民用背包裏。
城市的邊沿,車聲與公路,建築群,飛揚的塵土和喧囂。許三多已經看見了車站。他再次地迷茫,這次是迷茫於售票廳。始發地,中轉地,終至地……密密麻麻地翻動。
那雙旅遊鞋默默地站著,時稍息時立正,穿它的人找不到落點。
許三多茫然瞪著車牌。
我可以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想去哪就去哪……可是,我去哪?
他徹底被那麼多的選擇淹沒了。
許三多背著包站在大廳裏熙熙攘攘的人流裏,並且盡可能不讓自己顯得礙事。
大廳很大,但看來許三多在這裏找不到放自己的地方。
播音室裏響著列車進站與出站的廣播,人們匆忙地走向剛停穩的那輛列車,這是一輛從某地駛往北京的慢車,途中有很多上下的人。
許三多在上車的人流裏,除了自己的包還幫旁人提著一個大箱子。
我莫名其妙選擇了駛往首都的慢車,當兵的對首都總有些莫名其妙的感情。班長複員時要求去看看天安門。連長說那裏有塊碑,上邊能看見鋼七連的五千個人。我們的防區也反複在說,我們在保衛首都。
許三多坐在人滿為患的硬座車廂。
他被人看著,目光來自斜上方,一個沒得座位隻好站在他旁邊的中年人。
那是一場長久的目光交鋒,許三多時常將目光挪往窗外,但對方的毫不動搖堪比最堅強的士兵。許三多終於決定放棄,他站起身。
那邊一屁股坐下,絕對的當做理所當然之事,然後掏出一包瓜子開磕,從現在起他絕對不再看許三多一眼。
許三多拎著自己的包與人錯肩而過,擠進衛生間,關上門。他並不是要上廁所,而是站在這難得的空間裏喘口氣。
鐵軌聲的節奏有些變動,列車駛進了一條隧道。
瞬時間,他所處的這空間裏成了絕對的黑暗。
許三多看著窗外,他又看見他殺死的那名毒販,就站在那片黑暗裏,目光裏並無責難,依戀而安靜地看著他,許三多也靜靜看著他。
抱歉。我要忘了你,我得繼續生活。
隧道盡頭刺入的陽光讓一片黑暗粉碎了,瞬間這片空間被陽光充斥。
外邊有人在敲門,許三多開始脫下軍裝。
然而,卻再無人看他。
他已經不願意再回到原來的位子上,他鑽到車廂接口處,呆呆地和幾個煙民一起站著,呆呆看著車外掠過的風景。
許三多忽然發現,這是第一次從車窗而不是悶罐子裏看外邊的風景,可是現在的他卻不知道去哪。
車窗外的風景確實要好很多,可是終點沒有戰友,沒有了任務也沒有了目標。
許三多從廁所裏出來,讓旁人側目,讓我們這些一直看著他長大的人則有些噴飯。特種兵待遇不算低,當兵的人又沒處花錢,吳哲齊桓之類還家境不錯,給他的行頭全足以領導一個中型城市的閑酷一族。
酷得沒脾氣的許三多無法迎對旁邊人的目光,往車廂接縫擠著,一邊為避人耳目地架上齊桓給的墨鏡。站在車廂接縫的煙民中,一邊盡可能少吸入煙氣,一邊迎對著所有人的目光。
現在看他的人更多了,許三多隻好把目光看著窗外。他絕對意識不到在屬於工農兵的硬座車廂裏,他那身名牌還要名出反時尚來的包裝比軍裝更為搶眼。
我已經跟你們一樣了。為什麼還看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