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西站,一個被名牌包裝起來的農民的軍人兒子,在車站下四通八達而又哪都不通不達的隧道裏徘徊,他至今未找到能看見天空的出口。
許三多又一次停了下來,辨識方位,並且查看不知哪位塞給他的多功能運動表,那上邊有指南針。
他茫然看著從這方向來的人,往那方向去的人,在這裏就算掌握經緯度精確到厘米又有什麼用處。
首都讓我想起那次讓我出盡洋相的演習,每走一步都覺得要撞到牆。隊長如果到了這裏會欣喜若狂,他一定會利用這樣難得的複雜地形布置他的反恐演習。
許三多終於發現要出去是如此簡單,放棄自己的認知,隨大溜擁出去便能看見天空,不要走出去,而是被推搡著流出去。
終於看見一絲天光的許三多驚訝地看著壓在自己頭上的大樓,以至於要伸出一隻手去壓著並不存在的軍帽。
大樓,街道,更多的大樓和街道,逆著陽光的大樓和街道,背著陽光的大樓和街道似乎在旋轉,轉得他喘不過氣。
許三多從茫然中墜入更大的茫然,但是絕對看不出滿意。
剛出車站的許三多便被人襲擊了,幾個人同時從四麵八方衝上來,許三多退一步,搶製背後的牆,同時擺出一個防禦姿勢。
"要車嗎?"
"要住宿嗎?"
"……"
許三多迅速把這些亂七八糟在腦子裏過一遍,確認沒有自己想要的東西,並且立刻給自己想出了擺脫窘境的辦法,一輛大巴正從旁邊駛過,他一躍而上,攀住車門,那姿態在上戰車或者直升機時是常見的。
車急刹,司機探出頭怒罵道:"說你要找死換輛別的車!"
車駛走了,許三多茫然。
對了,這不是戰車和直升機。這裏沒人跟你說全軍衝擊,這裏人隻說走吧走吧。
終於知道做了不得了的錯事,許三多臊得狠低了頭,一直到為他側目的人全走空才敢再想自己去什麼地方。
寫得螞蟻打架一樣的車牌比別的東西更讓他頭大。
於是一個步兵出身的人選擇了自己最習慣的方式,他沿著環線開步。
走吧,隻要開步走,總是可以走到自己要去的地方。
車水馬龍,樓山燈海。
一個傻子在這中間神馳目眩,一個傻子用自己的腿子在丈量著這座巨大城市的環線。兩步一米,標準步伐,不疾不徐,但一步後緊接著下一步,沒有停頓沒有間歇,用的是一種對城市人來說是小跑的步子。
一個接一個的路口,永遠過不完的路口,永遠看不完的新奇。直到厭倦。
許三多終於發現了自己熟悉的東西,可那不是個好兆頭。他看見了那座巨大的車站,他作為始發的北京西站。
我發現一件事情,首都是圓的。六個小時以後,我回到了出發的地方。圓圈,終即始,始即終。軍營都是方的,成排,成列,從幾排幾列去幾排幾列,從目標A到目標B,我們絕不允許原地轉圈的生活。
走進地下通道的人都成了黝黝的黑影,一個疲勞的家夥在徘徊著,許三多已經心力交瘁了。走在隧道裏,看見天空就算勝利。可在這樣大的城市,看見什麼算是勝利?在這空曠的地下通道裏歌聲讓人清朗,也很讓此時的許三多覺得感懷。
一個流浪歌手,像許三多一樣年青、憂傷、滄桑,一個背包,一把吉他,墊一張晨報坐在地上。傷感而迷茫,許三多蹲下了,他一直把那首歌聽完。
那廂看著許三多,笑笑,很強的倦意。跟暴發戶許三多相比,他算是襤褸。
歌手:"謝謝你聽完。其他人都好像有很多大事要忙。"
許三多看著,這個人讓他想起史今,想起伍六一,想起很多人,但這麼一個人和他認識那些行如風坐如鍾的軍人實在沒有一絲相像的地方。
他審度對方的行裝,打了補丁,僅僅維持在一個不要太落魄的程度。
"我能幫你嗎?"
"不能。肯定不能。"歌手這樣斬釘截鐵,幾乎讓許三多愕然。
許三多:"那你,能幫我嗎?"
歌手:"好像也不能。"
許三多沮喪得快要哭了:"我隻是想去天安門,我找不到它。"
歌手訝然得快笑了出來:"你沿著長安街走就是呀!"
"我完全不認路。我隻要知道方向,我隻認方向。可所有人隻告訴我地名,不告訴我方向。"
"這個拿去吧。"一張北京地圖,很舊,上邊打滿了很多的圈圈和叉叉,天安門用顯眼的五角星畫上,那正是許三多需要的東西。
好吧,那麼現在算是有了方向,許三多大步走著,啃著一個剛買來的麵包,同時很注意營養地啜著一盒牛奶。
華燈初上,夜色慵懶,在逛街遛狗打發時間的人們中,一個人像箭頭一樣穿過,徑直往他那說出來會被人笑話的目標。
在首都像在荒原一樣,容易走失,人們各忙各的,螞蚱和蝗蟲永不相幹。在荒原做兵時,我們像牧民一樣深信敖包的神聖,因為它是我們在迷路時唯一的標誌,在這裏,天安門是我所知的唯一標誌。
現在他終於看見了,宏大而廣闊,被燈光點綴,被人流和車流擁擠,被哨兵守衛。許三多平靜一下心情,讓早已起泡的腳得到幾秒鍾歇息,讓急切的心情趨近平和。
這個幼稚的朝聖者流連在華表之下,被人流從金水橋邊擠開,終於發現地下通道可以去到他已經把眼望穿的對麵,到了對麵又被巨大的會堂嚇呆。
最後吸引他的是人民英雄紀念碑,當然隻能是人民英雄紀念碑,因為那上邊雕得有軍人。
然後一個傻子嚐試著從各個角度觀察那座碑,遠至箭樓,近至需要仰望,側至能看到碑的棱角,如果有一架直升機,他可能還要試試俯瞰。
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於是更加茫然。
最後的幾隻風箏在夜空飄蕩。
紀念碑前的哨兵在換崗。
一個小小的人影遠遠地蹲在一個新的角度。
人流已經消失了,已經是深夜,車流也終於不再成流,像是關閉的水龍頭滴下的水滴。仍然在廣場上出沒的隻有那些兩人一隊的衛戍士兵。
許三多蹲踞著,角度是新的,姿勢是老的,他現在的位置看紀念碑需要仰視,以至能看見上邊的星空,那是個沮喪又傷感的表情。
我沒蠢到相信碑上會刻著我們的名字,當然也不會刻在地磚上,那隻是個比喻。我來找個明白,或者退一步,哭一場,笑一場,然後,一個方向,一個標誌至少該告訴人下邊的方向。可我隻是在這裏發呆,在這裏像在別處一樣。
一個人在這廣場上會顯得如此的小,海水裏摻雜的一粒沙子,被夜幕包裹的一個小小黑點。
那個黑點無目的地沿著整個廣場又走了一圈,並且身後綴上了又一個稍大的黑點,後者是兩名雙人並行的衛戍士兵。
一雙便鞋,即使是名牌也經不起這樣的折騰,許三多抬腳看了看,鞋底上的刻紋已經完全被磨沒了。
身後傳來一個聲音:"您好。"
許三多回身,兩個筆挺的衛戍士兵站在那裏就像一堵牆,威武、莊重,像他們的崗位要求那樣的一絲不苟,讓許三多惘然。
許三多:"你們好。"
士兵A:"我能幫您嗎?"
許三多:"不能。"
他心情很複雜地看著那兩位,士兵A略老成些,士兵B稍小,可能今生還沒刮過胡子,軍裝是許三多從沒穿過的那種質地,這一切都讓許三多覺得親切和留戀。
士兵A:"那麼,請出示證件。"
後五個字立刻把許三多拉回現實,有些愕然,又有些習以為常。那邊極仔細地查看他的證件,用電筒照射,隻差沒有射到他臉上來看。
士兵A:"軍人為什麼不穿軍裝?"
許三多:"因為……是的,我沒穿。"
那幾乎不算個答案。問話者也不是質問,是疑問。
士兵A:"您已經在這裏逗留了四個半小時以上。我能幫您嗎?"
許三多:"不能。"
士兵B:"您想做什麼?"
許三多迎著那兩人的目光:"我想看升旗。"
士兵A:"五個小時後才會升旗。"
許三多:"哦。謝謝。"
對方把證件還給了他。許三多試圖回到剛才的心境,他看向空曠的廣場,而那兩兵紋絲不動地戳在原地。這不自在,許三多決定換個地方,可身後的兩人腳步聲如同一人,不用回頭也知道,那兩位精確地跟在他十五米之內。許三多站住,那兩位距離拉近到五米站住。
許三多終於有點負氣:"我不明白……是不是不能在這裏等著看升旗。"
士兵:"這裏是公共場地。您有在這裏等待的自由,但這裏禁止留宿。"
許三多:"我不會留宿,隻是想看著旗升起來。"
士兵:"您可以在這裏等,我們不會打擾您。"
許三多走一步,並且看到那兩位又打算邁開步子。他站住不動了,蹲踞。那兩位站在原距離紋絲不動,看許三多的表情他認為他在跟人僵持。
這個時候廣場上除了士兵已經看不見其他人,隻偶爾有一輛車掠過這片寧靜。許三多不寧靜,他仍蹲踞著,背對著他的兩位監視者。兩個兵沒動過手指,連視線的方向都未曾動過。
說是不打擾,但是也絕不會走開,對現在的許三多來說,那就是最大的打擾。現在的許三多不是言聽計從的許三多,是會為了捍衛什麼大打出手的許三多,並且不管那東西是什麼。
他瞪著那兩張臉,僵持,一張臉和他一樣年青,一張臉比他更年青。那兩人目光並不與他交鋒,因為那種較量有損他們在這個崗位上的尊嚴。
這樣的僵持不會有結果,就像與在草原上修路的許三多僵持不會有結果。
許三多呆看著他們,那兩人仍然連目光的交流都欠揍,隻是像任何哨兵那樣單調地直視前方,許三多看了看他們看著的方向,什麼也沒有,除了一座碑和碑前的哨兵什麼也沒有。
許三多隻好蹲了下來,標準的步兵下蹲姿勢,他也看著那座碑,目光幾乎像那兩名衛戍兵,一樣平靜。
我看到了兩個答案,我想和他們說話,他們的緘默讓我明白,平凡和沉默可以如此莊嚴。
兩個矗立的兵監視著一個蹲踞的兵,看來他們必須這樣度過一夜。
許三多看著那座碑。
他看見自己站在那條讓人生無味的小路盡頭,五班荒原之路上的一個小小黑點。
看見史今靜靜坐在駛過天安門的軍車裏痛哭。
看見伍六一拖著斷腿蹦跳奔跑。
看見散去的七連,向軍旗敬禮的士兵,看見潛伏的老A,似乎與石頭與樹林長在一起的老A,看見史今獨自攔住一群老A的進擊,被幹掉留下的最後一個機會,看見成才的槍口,看見槍後那雙針刺都不會眨動的眼睛。
清晨奔馳的車流靜止了,護旗兵和升旗手穿越街道,以精確到毫米的動作完成著每天例行的一切。
國旗揚起,對這個國家的芸芸眾生來說,又是新的一天。
許三多早已經站起來了,遠遠地看著,情不自禁早已是最嚴格的立正姿勢。一個便裝者在廣場一角向新一天的國旗施以軍事生涯中最長的軍禮,並且不再去想這身便裝是否符合規則。
他回身,兩名衛戍兵還站在那裏。
許三多走向離開的方向,並且再也不打算回頭。衛戍兵恢複他們的負責路段,按他們的標準步幅在這區域內走動和巡邏。
車流開始駛動,沉思的夜晚過去,紛擾的白天登場。
一個孩子在火車車廂過道裏爬行,並且狠拽一個人腿上的製式作戰褲,直到被他的母親抱開。
許三多看著,溫和地笑笑,他已經換回了他的軍裝,被人看的幾率仍然很高,可那又怎麼樣呢。
車裏人很少,因為外邊越來越荒涼,這是從都市分流到荒野的路線。
外邊平板車上裝載的一輛戰車吸引了許三多全部的注意力,老A一向習慣輕裝的生涯,那些戰車也成了久違的事情。
三五三團大門似乎都沒有變,除了門口又換了一茬的哨兵。
值星少尉看著許三多的證件,但他對人的興趣明顯超過證件,那身作戰服讓他很好奇:"泄密的話就不用答了,您是什麼兵種?"
"步兵。"
少尉聳聳肩,並且知道再問也不會有什麼結果,他開始例行公事。
少尉:"來處……你自己看著證件填寫,XXXXX部隊……我要問XXXXX是什麼,你也不會說吧?"
許三多笑了笑,這裏的一切讓他如此放鬆如此親切:"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