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2 / 3)

少尉:"沒關係。你分內事,探訪事由?"

許三多心不在這,他看著大門內外來往的部隊眼睛發亮:"訪友。"

少尉:"接領人。你說個人我好給你叫。"

許三多毫不猶豫,那些名字已經在他心裏轉了多日:"一連司務長伍六一。"

少尉比他更幹脆:"沒這人。"

許三多:"怎麼會。機一連啊。"

少尉撥電話:"我在機一連待過,全連帶長字的全認識,沒這人。"對電話,"警衛連。你們司務長叫什麼?"他放了電話,"司務長姓陳,陳達剛,不對號。"

許三多開始有點茫然了。

少尉:"接領人寫誰?"

"三連五班班長成才。"

"沙漠裏那個班吧?就算能聯係到也是明天見了。"他玩笑地說,"你不如找個招待所先住下。"

那似乎不行,許三多絞盡腦汁想:"四連甘小寧。"

少尉撥了個電話,少頃:"調走了。"

許三多已經連詫異的力氣都沒了,他越來越失落:"九連馬小帥。"

戰車在門外進出,他像是另一個世界來的人。

少尉又電話核實了一趟:"一樣,也調走了。"

許三多越來越沮喪,那讓旁邊人看著都替他著急。

少尉:"好好想啊。不是不放你進去,可沒接領人我也沒辦法。"

許三多:"怎麼都走了呢?他簡直有些錯亂,我在三五三待了兩年多,我回來看老部隊呀!"

"剛改編完,又來了新兵。來得多,也走得多,所以……"他同情地合上了登記簿,"對不起。"

許三多站在門邊,他期待一個熟人,一張熟臉,但一個也沒有,在這個他如此熟悉的地方,進出的卻全是嶄新的軍裝,新進的兵,陌生人。團大院裏的兵在列隊,在運動,在訓練,有口令聲,也有笑聲,那一切都讓許三多眼饞也眼紅,他隔了一道門看著,如一個孩子看著一塊永遠拿不到的糖。

哨兵:"請站在警戒線外。"

許三多怏怏走開,已經落暮了,他一整個下午的時間花在尋找與期待。

落暮,對一支軍隊來說就是放鬆的時候,歡聲笑語比方才更多,吹的是晚飯號,有成連建製的拉歌聲。

許三多蹲在牆下,看著那道牆上的暮色,聽著牆裏傳來的所有聲音。

這一切幾乎讓他融化。

這裏很安靜,是三五三團的後牆,他已經繞著偌大的團大院又逡巡了幾圈,四周沒有人,隻有一隻老鄉家的狗尋尋覓覓地過來。

遠處晚餐前的拉歌聲卻響得如同潮水,這簡直讓他癡狂。

〖HTK〗我想進去,我很想進去。這輩子從來沒有這樣想去一個地方。〖HT〗

想進去是如此簡單,後退幾步,起跑,上蹬兩腳,手一夠,已經攀住了牆頭,許三多發現自己要進去隻需要再做一個引體向上。他攀在牆上愣了一會兒,主要是著力地說服自己——我就是要進去。

引體向上,他輕巧地落入牆的那邊。

車場,許三多熟悉的地方。

許三多落地,戰車和後勤車輛靜靜地停放著,一輛重型卡車就停在他的跟前,看不見人。

既然已經做了初一,許三多就往裏走。

卡車下輕響了一聲,一個滿身油汙的兵用滾板把自己滑出半截身子,訝然地看著他。

許三多也看著地上的那位,真是極其難堪的一瞬,隻好擠出個強笑,點了點頭,故作無事狀地往裏走。

車那邊是足一個班的兵,前蹲後坐地正在觀摩車下那位修車,許三多立刻被十多雙眼睛瞪牢了,這會兒連強笑也笑不出來了,隻好硬撐出一個理直氣壯的場麵。

他平安地走了大約五米。

"站住!"

"幹什麼的?"

"抓住他!他翻牆過來的!"

"別跑!"

許三多沒跑,剛轉了身立刻被一個班圍得水泄不通,他將兩隻手舉到胸前,否則那兩隻手就要被扭起來。

許三多:"我是三營七連老兵。我錯了,你們送我去三營營部吧。"

"毛都沒長齊他敢叫老兵?想得美。這是一營車場,要送也送一營營部。"

"明明是扭送。扭送!"

"去叫警衛連!"

"先叫營長。"

"營長、教導員都在靶場呢。"

"副教導員。"

許三多使這個班的例行觀摩充滿亢奮與驚喜,他自己則是一副出師未捷身先死的造型被一幫兵咋呼著擁走。

一營營部,許三多呆坐在這間屋裏,窗關著,門關著,窗外有人影閃動。

門外傳來對話:"副教導員!"

"怎麼關貯藏室?"

"報告,這屋窗戶是毛玻璃,以免被他刺探到更多軍情。"

"你們倒想得周到。"

"裝備全換了,保密細節要注意。"

門開人進,許三多死低了頭,這輩子不是沒丟過人,可沒丟過這種人。眼睛看著地麵,眼前的地麵站了好幾雙鞋,一雙軍官的製式皮鞋,好幾雙士兵的作訓鞋。

許三多極羞恥地慢慢把頭抬起,然後麵對了一張很家常很平凡的臉,如果不是那身軍裝,極易被人當做老百姓。

許三多瞪著何紅濤,何紅濤瞪著許三多,兩人都是一般的驚詫,然後何紅濤的臉被笑容扭曲。

何紅濤大笑,於是把驚訝傳染給了每一個在屋裏屋外期待而亢奮的兵:"謝謝大家!我找他很久了!好好,這小子當年抓過特種兵中校,現在被汽修班一把抓,汽修班戰鬥力比特種兵大隊還蓋。"

兵們驚愕,個別腦子慢的還在自喜。

何紅濤:"你沒怎麼著他們吧,許三多?都出去,門裏門外崗哨都撤了,告訴警衛連也不用來了。"

一幫兵訕訕地出去,何紅濤回身麵對了許三多:"怎麼回事?哈哈,許三多。"

"我想進來,沒接領人不讓進來。我在外邊晃了一下午,就隔一道牆……我暈了,我錯了,可我真的太想了……"他的沮喪混著惶恐,"我想了一路了,可是人呢?"

何紅濤:"我不是人?不會提我?原三連指導員何紅濤,現一營副教導員,還是你從來當我外人?"

許三多的一腔委屈生給噎在那裏,給悶得臉紅脖子粗。

何紅濤:"好了好了,我知道咱們一直沒機會走近。這段時間也動得大,鐵打營盤流水兵嘛,上周就有老兵回來看看,哭倒在團大門口了……你要是也那樣就好了,就進來了。"

許三多:"我不能那樣。"

〖HTK〗我真想那樣。〖HT〗

何紅濤看著他,眼神越來越溫和,就像他當年發現許三多是一個有情義的孬兵:"飯點都過了,三多。咱們要在這聊嗎?你有很大的心事呢。"

"我想看見他們。"

"我幫你找他們,現在換個地方。"

"我去找他們。"

"你這個兵不懂規矩,我是你的老上級,要聽我的。"

許三多猶豫一下,何紅濤說的確是實情,何紅濤現在也擺出一副營指戰員的樣子。

何紅濤出去,許三多訕訕跟著,幾個還在走廊上小心防備的兵連忙閃人。

夕陽把三五三的大院鋪成了一片金黃,訓練者、賦閑者,似乎如舊,隻是物是而人非。沒有一件東西不讓許三多投注目光,即使一片落葉也讓他小心地繞開步子,一切記憶中的東西都如此脆弱虛幻。

何紅濤隻是走,當許三多又被什麼勾起回憶的東西繚繞時,便站住等會,他很明白一個回到這裏的老兵會有什麼樣的心情。

最後許三多完全被操場上的一個隊列吸引了,不僅因為那個隊列讓人驚訝的年青,也因為隊首的兩麵旗。"浴血先鋒鋼七連,裝甲猛虎鋼七連"。

何紅濤這次不在原地等待了,他靠近許三多,因為知道不是一會兒的事情。那個隊列正在進行的是一個儀式,一個新兵的入連儀式,由一連之長親自主持。

"張毅,你明白鋼七連的榮譽嗎?"

"我將會用我的人生來明白鋼七連的榮譽。"

"鋼七連有多少人?"

"鋼七連有五千一百零三人。我是鋼七連的第五千一百零三名士兵,在我之前走過了五千一百零二名士兵。有很多人我們已經失去了他的名字,但我們會記得他們。"

何紅濤看著許三多夢境中一般的眼神:"還是鋼七連。人換了,可他們連長把你們的儀式傳下來了。物是人非吧?"

許三多的回答是長長的一聲歎氣,那聲氣歎得何紅濤有點發愣。

可何紅濤是指戰員,指戰員說起兵的經來就會沒完:"許三多,七連現在不是裝甲偵察連了,是電子偵察連。地麵作業車,空中幾架無人駕駛的偵察機……剛開始我們也歎氣,全團最能打的部隊,就被玩具給頂了,後來……他們效率確實比你們高,高幾個數量。"

許三多:"我明白。"

何紅濤苦笑:"你的明白……看起來真無奈。"

"明白大概就是這樣吧。"

何紅濤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老七連的刺刀職能分散到各連,也就是各連加強單兵和連排班戰鬥力,本該如此,一個連出眾不代表全團戰鬥力,我就想現在的紅三連也許能和老七連在戰場上較較……要不要去看看你們營房?"

他說的是鋼七連的宿舍,一列安靜的建築,什麼都沒變,士兵宣言仍在房前的空地上,讓人覺得走進去也許就能看見當年那幫把自己當鋼往火裏淬的偵察兵。

許三多:"不去了……回不去了。"

三五三團的家屬區與他們日新月異的裝備並不配套,可以說還完全在七十年代的筒子樓水平。

一個兩歲許的小崽子蹣跚著,照何紅濤一頭撞了過來,何紅濤誇張地腆著肚子蹲下:"兒子,再來一次爸就被計劃生育了。"

小崽子嘴快地叫著:"爸爸爸爸爸爸!"

何紅濤抱著兒子想狠來兩口,不禁愕然,他兒子嘴上被人畫上了一撇精致有型的絡腮胡子。

何紅濤:"這又哪個王八蛋幹的?對不起,兒子,那三字你沒聽見。"

小崽子:"一連的爸爸他們。他們說以後早上要和爸爸一起刮胡子。"

何紅濤:"他們是叔叔!你就一個爸爸。"

許三多在旁邊看著,甚至沒有笑的心情。

何紅濤:"今天又給你帶回一個叔叔,叫叔叔。"

小崽子很大方地衝著許三多:"爸爸!"

何紅濤苦笑,現在輪到他難堪:"我媽身體不好,老婆總回家照顧。這小子打會走路就到處滾,這可好,教壞了,穿軍裝就是爸爸。"

許三多笑笑,把一隻手伸給何紅濤的兒子玩,那小子很認真地研究:"這個爸爸也有繭子。"

"得了得了,給你爸爸做點臉成嗎……許三多,有地住嗎?"

許三多茫然看看暮色,摸著小崽子的頭:"沒有。"

何紅濤:"住我這嫌棄嗎?老婆不在,咱們仨一雙人床,寬敞。"

許三多沒說話,何紅濤因這沉默而歡喜。

何紅濤住的是一間不會超出十五平方米的屋子。這樣大的地方放下一家必需的用品後自然不會再有多少空間,但在其中忙碌的何紅濤宛如一隻穿行林梢的蝙蝠,支上一張桌子,所謂桌子是我們會稱之為幾的折疊家具,放上一張椅子,雙人床自然可放得下另外兩個屁股,叮當二五地挪進一個煤氣罐,與幾上的簡易煤氣灶相連。一張幾放下一煤氣灶自然再放不下什麼,於是羊肉白菜豆腐什麼的都碼在地上。

何紅濤一邊忙碌,一邊覺得有點赧然。

"地方醜點,剛提的副營,很快就換房,你晚來三月我就是有居有室。"

挺好!是挺好。煤氣灶上的鍋在蒸騰著水汽,關了聲的電視放著沒聲的新聞,擠得如此溫暖,何紅濤的兒子用一把玩具槍向許三多瞄準射擊,閃閃地製造著電子噪音。

何紅濤百忙中說:"你得躺下,得說我死了,要不他沒完。"

許三多把地上的菜排開了點,躺在地上。任那小崽子在身上折騰。

他看著水汽繚繞的天花板。

我又看見一個答案。平常、瑣碎、苦寒,但它是個答案。

何紅濤出了房間在隔壁跟人嚷嚷:"老幺救災。支援雞蛋……有多少連鍋端……你才禽流感,又生化兵器……對了,以後再折騰我兒子剃了你眉毛,等你睡著,我有你屋鑰匙……對了,你們全團通緝的人在我屋呢……誰呀,你細細想,最好我們吃完了還沒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