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大一小的三個男人終於吃上了飯,何紅濤是最忙的人,忙著給許三多涮鍋子夾菜,忙著喂兒子,還得小心那毛手毛腳的兒子在這個小空間裏給搗出亂子。
許三多:"成才好嗎?"
"不知道。"何紅濤看看許三多,趁這當口忙給自己塞了口食,"我到營部隔三連可就多一層了,隻知道他還在三連五班。怎麼他就回來了?"
許三多又問:"六一好嗎?"
"咱慢慢訪細細談好嗎?你很急著回去?"
許三多茫然,火鍋裏的蒸汽讓他眯著眼睛,這一瞬間那些在槍彈下斃命、在他拳擊下斃命的人又真真切切地重現。
何紅濤使勁嗅著:"煤氣開大了吧?熏得你好像要哭的樣子。"
許三多不說是也不說不是,起身幫何紅濤調整著煤氣。
門被輕扣了兩聲。
"滾進來,"何紅濤向許三多笑著,"你不是想了解六一的情況嗎?來了。"
許三多慌張站起來的時候幾乎把椅子撞倒,他瞪著那扇門,驚喜加著惶恐,他誤以為即將出現的是六一。
六一不說話,可能扛起一座山。軟弱的時候總可以借用他的堅強。
門被推開了,機一連連長兩隻手上拎了半打啤酒,站在門外,看見許三多他並不驚訝,隻是許三多十足地驚訝。
許三多敬禮:"一連長好。"
一連長如在自己家一樣放鬆:"得了吧你,這屋哪有個大小的,要說大他兒子最大。"
他嘻嘻哈哈開著酒給許三多和何紅濤倒上而許三多至此一直看著門外,他期待著還有一個人進來。
"喝吧,許三多,歡迎回家。"
一連長順著許三多視線看了看,然後伸手把許三多的脖子扳了回來。
一連長:"看來你也不知道那發穿甲彈飛哪去了。"
許三多:"什麼……穿甲彈?"
一連長:"伍六一啊。那個名字叫得番號一樣的家夥,說複員就複員,我管他去死。"
許三多:"去死……六一複員?"
一連長是沒一臉好氣,何紅濤使勁衝那家夥使著眼色。
何紅濤:"一連一直在找你,找到通報全團連營幹部,誰見你立刻拉住。因為六一已經複員,複員後把一張彙款單寄到他們連部,是要轉交給你的。"
許三多錯愕而一連長苦笑,並且掏出一張彙款單放在桌上。
一連長:"這是你的事,還得管。錢不多,就三千,可是個數目,任務完成。"
許三多:"我不明白。六一複員?怎麼會……複員?"他問得遲鈍,臉上表情可一點不遲鈍,已經接近了凶狠。
一連長半點不軟地看著他,給自己灌了杯酒下去:"你也這麼看我,老七看我時像要殺我。知道安排一個司務長要費多大勁嗎?我隻是一個小連長。"
"所以你們就讓他複員?"
一連長差點沒把杯子在桌上頓碎了:"我讓他?我讓他?!"
何紅濤用手拍著許三多,用眼光撫慰著一連長,現在要同時搞定兩個人:"兩位,小心輕放。不怪老幺,這事是一連、一營、加上師裏老七一起辦的,不易,可總算辦妥了。老七從沒求過人的,這回求遍了,麵子人人都要,可得看為了什麼。"
許三多:"那就說怪六一?"
一連長幹笑,何紅濤苦笑:"不怪他,說真的是我們服他。可確實是事情辦妥了,他複員報告也寫得了。他說他一條半腿也能走很遠,比我們想的還遠。你把那杯幹了滅滅火好不好?我兒子看著呢。"
小崽子毫不給麵子地拍著桌子大笑。
伍六一的走是那麼的堅決,甚至於當時何紅濤、一連長和高城都求他留下來,但是他還是走了,一瘸一拐地走了。"做司務長太舒服了,實在太舒服了,我真有想過在這待一輩子,可一個兵……我是說,一個瘸子,就不敢太偷懶了,要不……以後瘸的就不光是腿了。"這是伍六一被高城打了一耳光後說的話。
何紅濤家火鍋在蒸騰,三個成年人看著蒸汽發呆,一個小崽子敲著自己的空碗抗議:"爸爸餓!"
一連長醒過神來,撿好的往小崽子碗裏夾,何紅濤摸著兒子的頭發怔。
何紅濤:"老七打完了就抱著哭,我和老幺就知道一切玩完,如果連高城都被打敗,我們也不在話下……許三多,是不是七連散了,一向的依靠沒了,你們倒對自己更加負責……我對六一說不下話,因為他活得比我們認真,叫我汗顏。"
一連長悻悻地道:"汗個屁顏,給他擦屁股擦到汗顏。"
何紅濤:"老幺就算了,你是喜歡那個人,愛之深責之切。"
一連長憤憤往嘴裏填著肉:"聽說回老家也放棄傷殘待遇,不要安排,說自由了,還雲遊四海,切!"
許三多喉頭哽咽著。
自由的味道,隊長早已經告訴我了,你可以對自己負責,或者不負責。六一是真正自由的人,他對自己負責……他恪守的東西,我在離開基地時就放棄了。
漆黑中何紅濤的兒子大叫:"爸爸!便便!"
燈亮了,兩個男人都坐了起來,何紅濤看著許三多苦笑。
"許三多,他叫爸爸你起什麼?"
許三多訕訕笑了笑,躺倒。何紅濤家的床躺倒了就能看見月亮,有些露天的感覺,他聽著何紅濤在跟兒子磨唧。
何紅濤:"勇敢啊,兒子,要便便自己去。"
小崽子:"黑黑。"
何紅濤:"你打它。打跑黑黑。"
小崽子掂量了一下,端著玩具槍自己去了,與其說是便便不如說去打仗。
何紅濤躡著手腳跟出去,如同在查暗哨。
許三多翻了個身,他睡不著,不光因為心情,也因為身下的床墊。
太軟,睡不著,睡在板上或者地上,坐睡甚至站睡,但士兵的睡眠與席夢思無緣。
許三多就像在自己留守七連時一樣自言自語道:"我命令你睡著。"
但是很遺憾,這次的命令失效了。在下了命令後的兩秒鍾,他再次睜開了眼。
小崽子劈裏啪啦地跑了回來,進門後還擺了個警戒後方的持槍POSe,看來他已經擊敗了他懼怕的黑黑,然後踩過地上的一團什麼,回歸了他的床鋪。
保衛者何紅濤在之後賊頭賊腦鑽了回來,看來他對兒子的英勇甚是滿意,但他在上床之前也踢到了兒子踏過的東西。
何紅濤打量著那團東西,那團東西是許三多,在很短的時間內他用背包和背包裏的衣物為自己搭築了一個可以睡著的便鋪,並且已經成功地睡著。
許三多睡著的臉像個孩子,但是咬肌咬得很緊,眉頭皺得打結,即使睡著了也還在與睡眠中的什麼作戰。
他笑得有些憂愁了:"我兒子怕黑,你怕什麼,許三多?"
這問題沒答案,燈滅了,何紅濤睡了。
許三多蹙著眉頭,黑暗中也能聽到他咬牙的聲音,不是磨牙,是咬牙。
我怕空洞,怕失落,怕丟失了始終,怕不在乎……那天晚上我一直夢見六一,六一很強,什麼也擊不倒他。
工地的頂端,一個現代都市的最高處,與這燈海中任何一處相比也是最璀璨的地方,因為工人們在趕夜工,完成這棟未完建築的頂層架構。
伍六一在工作,他很專心,像對他的戰車和機槍一樣,偶爾抬頭看看腳下的那片燈海,甚至更遠的地方,他的眼神就很溫和,一個有很多懷念的人才有那樣的溫和。
口令,整齊的腳步,紛遝的腳步,汗濕了的迷彩背心和裸露著的銅色膀臂。
三五三的晨練仍然像以前一樣朝氣。
畏縮在操場角落的許三多是最委靡的人,即使他身邊的小崽子也在有模有樣地蹦躥:"爸爸早操!爸爸早操!"
許三多心不在焉:"爸爸不早操。"
小崽子:"每個爸爸都早操!"
許三多望著那些被汗濕了的人們,像個投胎轉世的家夥望著上一個輪回。
許三多:"這個爸爸不操……別學這個爸爸,這個爸爸不乖。"
何紅濤脫離了一幫晨操的人跑過來,即使跟許三多說話他也還維持著原地抬腿,那主要是為了避免抽筋:"他好帶不?他不煩吧?"
"好帶。他真的很乖。"
"我今兒回來又早不了啦!我兒子又要麻煩你啦!"
"明明是我在麻煩您。"
"笑話笑話。對了,七連長想請你參加他們連會,聊聊。"
"……"
"又是兵王,又是七連故人,你去還不有的說嗎?"
許三多純是一種哀求的語氣:"不去好嗎?"
何紅濤愣了一下:"那是你說了算……七連長可要失望了,他沒少聽我們吹你。"
許三多:"別吹我,我是七連最次的兵……吹我幹嗎?"
何紅濤:"哈哈,就算是本性難移,你這也謙過頭了。"
"沒謙。您是不知道……"許三多鬱鬱走開,小崽子知道今天的看護人是誰,繞著許三多一個個跑著圈子。
何紅濤今天是仍然不在,一個教導員每天的四分之三都得泡在營房和訓練場,副的恐怕更忙。許三多和小崽子在吃飯,吃的是軍隊食堂打回來的東西。那小子路都不太走得穩,掉的比吃得多。
許三多呆呆看著他,無疑,在一個成年人的目光注視下,小崽子的吃飯很有些人來瘋的意味。
一天又一天,每天我都跟自己說,換個地方,換個不會煩著別人的地方。
許三多現在正翻著何紅濤從七連幫他抄回來的一堆信,幾十個早已經打算埋在心裏的名字,他翻開一張生日卡,那是史今寄出的,音樂輕輕響著,許三多變得僵硬。
一輛似乎還帶著硝煙和征塵的越野車,兩個全副偽裝還未去盡的人。通過大門,在家屬區樓下停穩。
何紅濤從營房區匆匆趕來,和車上的兩人顯然早有默契,到了連招呼都不用打的程度。三個人風風火火地衝進了宿舍樓。
許三多正在和小崽子玩著幼稚到無聊的遊戲。
門被猛然推開,那兩個人衝了進來:"是真人嗎?核實一下。"
許三多啞然,直到被人把手伸到臉上狠擰了一把,才透過那兩位臉上的油彩認出是甘小寧和馬小帥。
歡喜和羞澀幾乎是同時湧上來的,歡喜因為重逢,羞澀源於潦倒:"你們……"
那兩家夥已經一邊一個把他架了,使了蠻力便往外拖。
何紅濤一臉微笑或者說一臉奸細相地站在門外,順便抱了跟著看熱鬧的兒子:"好走好走,不送不送。"
甘小寧:"副教導員,我們副營長說您告密有功,有空上他那領賞。這是他原話,不是我沒上下級觀念。"
何紅濤:"我賞他個巴掌。許三多,你該去的地方找你來了,你就好好去吧。"
許三多掙紮著:"怎麼也沒個招呼……"
何紅濤:"招呼了你就又要多想。兒子,說叔叔再見。"
許三多已經被架上了車,他知道掙不過,麵對著這兩名老戰友也並不想掙。
何紅濤輕輕拍打著兒子,平靜而滿足地看著那車駛走。
甘小寧和馬小帥把一切搞得像場綁架,即使上車亦然,甘小寧悶頭駕車,馬小帥則把許三多摁在後座搜身。
許三多:"幹什麼?好好說話行不行?我就是想跟你們說說話!"
馬小帥:"廢話少說,先行檢查。噯,我說小寧,死老A的作戰服是比咱們強點。"
許三多已經放棄抵抗了,幹脆一言不發地瞪著他。
車正駛過大門,哨兵敬禮,幾個家夥終於稍歇,還禮,這總算讓他們不那麼糾纏成一堆。
三條路,甘小寧徑直紮向往草原的方向。
後座上兩位終於安靜下來,但那似乎也是暫時的。
許三多:"咱們上哪?"
甘小寧:"少問。沒給你眼睛蒙上已經是優待俘虜啦。"
馬小帥看著軍營漸行漸遠,再沒人來揪軍紀,又開始蠢蠢欲動。
許三多擺出個防禦姿勢:"幹什麼?休息啦。別再搞啦!"
馬小帥怪叫一聲撲了過來,也難為他在並不寬敞的後座上能搞出如此動靜。許三多慘叫,因為馬小帥不折不扣在他額頭上親了個響。
許三多防備著,並且繼續壓抑了一下子,但幾個月來的渴望並不是那樣就能壓下去的,馬小帥吱哇輕叫了一聲,因為在許三多結結實實的擁抱中被擠出了肺裏的一口空氣。盡管仍是鬱鬱,但在許三多的臉上也在許三多的心裏,某些東西已經化凍,那真不是任何道理或者說教講得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