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輛車載著三個人,已經紮入了茫茫的草原深處。
草原那不是路的路麵被碾滿了深深的車轍,輪與履帶攪在一起,來自四麵八方,去往一個方向。越野車碾上這些深深的轍印也有些顛簸,已經駛了很久,甘小寧麻木地駕著車,反正這地方閉著眼也不會撞上什麼,馬小帥鬧過了頭,現在已經昏昏欲睡,許三多則看著那些車轍發呆。
當過兵的人都知道這意味著部隊集結地,是我現在竭力想避開的地方……可我想見的人,也全綁在這些地方。
一個交通哨在路邊揮舞信旗,放目皆是地平線,他是唯一可見到的一人:"原地停車!熄火!禁止下車!"
甘小寧一腳急刹,連馬小帥也給顛醒了:"到了嗎?"
甘小寧搖搖頭。視距之外的地平線傳來隱隱地悶響,空氣中也起了波動,那是高速飛行的彈體撕裂空氣的聲音,它們從一個地平線之外的起點飛向一個地平線之外的目標,爆炸如大槌擂響鼓麵,震顫由車輪下的地麵傳導入車體。
甘小寧看看駕駛座邊水杯裏泛起的紋路,對許三多笑笑:"遠程精確打擊。今天得打十四個目標,我們營擔任引導。"
許三多有點沒反應過來:"你們營?"
馬小帥:"師偵營嘛!最近一直忙這個!噯,好家夥!"他說的是遠程打擊的又一個目標,許三多他們的位置幾乎就在彈道終點,高速飛行的彈體肉眼難辨,但空中傳來的聲音似乎有一列機車駛過,然後,遠處山頭架設的一個天線塔目標在爆炸中完全消失了。
許三多:"這個準。誰帶的隊?"
甘小寧:"誰帶的都一樣。班代,跟你在的時候換打法了呢。"
他看著那兩張自豪得容光煥發的臉,如果那種神情在他臉上有過,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交通哨揮動了信旗放行,汽車駛動,穿越剛才爆炸的揚塵。
師偵營雖是臨時隱蔽地,但大得能直接駛進戰車,實際上一輛指揮車也真就停在裏邊。甘馬兩位帶著許三多在其中穿行,透過頭上的紅外偽裝網能看見被分成了網眼的湛藍天空。
許三多在鋼七連塵封的半年再加上去老A的半年裏,這支部隊在技術成分上密集了數倍,那些正在設備前核算打擊結果的技術兵和許三多這種兵明顯是兩回事的,即使與許三多目光相對也是視若無睹,他們的戰爭幾乎全靠腦子裏的數字世界進行。
一個人在指揮車邊背對了所有人蹲著,正在補吃別人早已吃過的正餐,簡單潦草到不像話,一飯盒湯,兩個和他一樣征塵遍布的饅頭,一口湯,一口饅頭。他的胃口倒是好極,背著身也能聽到他喉嚨裏傳出的大口吞咽。
許三多站住了,那個背影讓他陌生又讓他熟悉,而那樣對付的飲食也吃得如同珍肴,這種辛苦讓許三多覺得心酸:"連長?"
那人轉過臉來,許三多第一眼是覺得自己認錯了人,因為先映入眼的是自眼角直至嘴角的一條傷痕,但當那張臉全轉過來時,傷痕下確是高城的臉。許三多呆呆瞪著那張臉,高城曾經是以精英才俊而自賞的,現在卻像他正嚼咽的冷饅頭。
許三多仍訝然瞪著他,高城停止了嚼咽,下意識摸摸臉上那道痕。
高城:"很難看嗎?我有時還覺得挺酷的。"
許三多:"連長你怎麼……"
高城:"遠程引導靠太近,石頭子咬一口。要精確到米嘛,就得付出點代價。"
馬小帥小聲說:"其實是正兒八經的殺傷破片……"
高城:"爆速飛行,彈片或者樹葉有區別嗎?得失我命,你來囉嗦。"
甘小寧:"嗯,嗯,不許說,許三多來了也不許說。"
高城:"本是想訓練完了跟你聚,可老何一天一電話,說你那邊鬧毛病。那就接過來吧,反正這階段也完了,很快就回師部。"
提起這個實在讓許三多有些羞愧:"我的不對,連長。天天煩著指導員……"
高城:"你煩他和煩我沒區別,你來煩我我很高興。小寧,通知大家開拔,今晚在936點歇宿。許三多跟我車。"
甘小寧和馬小帥去得有些悻悻。許三多看著高城,高城一眼掃過來,許三多避開他的目光。
高城:"心懷鬼胎,你有話要說嗎?"
許三多:"沒有。"他的眼睛在發潮。
"忍著吧。供水車裏還剩了一多半,用不著你錦上添花。"
高城坐下,說話也恍似在自言自語:"明明是個強人,偏生一副熊樣。"他繼續咀嚼他的正餐,一口饅頭一口湯。許三多恭敬地站著,不叫坐也就不坐,如回到高城治下的時光。
連長也是個強人,似乎能擊倒一切,包括他自己。看他第一眼就能知道。
高城灰頭土臉還在嚼著饅頭,那條大疤在難看地抽動。並且坦白講,高城的眼睛也有點發潮。
一支小小的車隊在草原暮色下行駛,高城的戰鬥指揮車夾在其中。頭車的甘小寧把大半截身子探在艙外大唱本地民歌。
跟戰車相比寬敞許多的指揮車艙裏,許三多呆坐,看著高城和幾個參謀在地圖桌上謀劃運算,現代戰爭實在對技術要求太多,地圖桌邊那幾個人即使在行軍中也沉浸於他們的數字世界。
車聲轆轆,一直埋頭的高城忽然抬頭看著艙外的天空苦思,忽然想起許三多的存在來便看他一眼,這一眼就能教許三多忙將眼光避開。"出去待著,這麼好的空氣景色,我都想上車頂坐會。"
也不清楚那算是命令還是建議,許三多從艙頂鑽了出去。
許三多扶著重機槍架,在車艙頂上坐下,這上邊寬敞得像個平台,綠色的草原因暮色而顯蒼茫,籠著一個緋色的天穹,高城實在是提議了他一個望景散心的好地方。
甘小寧見到了寶一樣,離了幾百米的頭車對他大揮手勢,許三多笑笑。然後迅速融入了這些,機油、鋼鐵、火藥、燃燒的柴油味加上草香,一切都已經久違,車隊也駛上一條平展的道路,目標是地平線盡頭的幾棟小小房屋。
許三多掃了那裏一眼,又仔細看了看,那房子比他記憶中要整齊,似乎重新整修過,但他永遠會記得屋前造型獨特的路和那根旗杆。幾個小小的人影跑出來,迅速在旗杆下整隊,同一時間許三多也認出了那處所在,他就手躍進了艙裏。
這是許三多在草原五班時常上的那處小山巒,一具步槍瞄準鏡的十字環套準著地平線上車隊的首車,它平穩地隨著車隊移動,甚至消除了呼吸時應有的微顫。
那具瞄準鏡和以往所見的任何製式不同,上邊的標示竟然是俄文字母。
瞄準鏡的十字環套準著車上正顯擺的甘小寧。
成才的槍終於從他的假想目標上移開,那是一支如此奇怪的槍,完全是用各種不損害槍械的辦法,把一個民用瞄鏡固定在一支製式的八一杠步槍上。
許三多落進車艙,製造出來的響動和那份驚慌讓幾個人全轉頭看他。
許三多:"五、五班?"
大家很會意,開始整理那一桌的運算工具。高城站起來,看著驚訝失措的許三多,泛出他們見麵後的第一個笑臉,傷痕讓他的笑看起來有些古怪,像是擠出來的:"看看圖就知道,936就是五班嘛。我們來這紮營,順便,見個強人。還順便,治你毛病。"
在幾年的散漫之後,五班終於像軍營應該的樣子,仍是那幾間東倒西歪屋,可一切細部顯出它有了自製力和秩序,最重要的是在旗杆下列隊的那幾個兵,他們有五班從沒有過的自信和自尊,而且在許三多的記憶中,五班從未能列出過這樣像樣的隊形。
高城半個身子探在艙外立正,一個班用行為表示出來的尊嚴讓他這副營長也不得不打起了精神對待。
旗杆下的隊形成才是隊首,如果以往的成才一直緊張不安,一向計算得失,那麼現在他有了另一種氣質——一個比大多數人更清楚自己重心的人。車隊減速,那個隊形敬禮,高城還禮,並且沒忘了拿起車間通話器。高城:"環行半周,以旗杆為基準三百米紮營。注意隊形,別讓一個後勤班斃傻掉。"
於是車隊執行著他的命令,環行並且在停車時也保持著隊形,小心翼翼地維護著一個師直一線戰鬥單位的自尊。
高城目光下覷,車艙裏的許三多坐立不安,一臉惶然。
高城:"許三多,那就是強人了,你的老鄉。被老A打回來,麵子丟盡,那就去他的麵子,短短幾月,他讓這塊荒地成了訓練部隊寧可繞道都要來的休憩之地。你看他,得失由心,想要的隻是一個給自己的答案。"
成才仍保持著立正,像以前的許三多一樣,那種立正不是給人看的。
許三多並不看,反而背著窺孔坐下來,他再無法掩飾他的頹喪。
車停穩,幾個參謀先行下車,高城一隻手把住艙門,看許三多一眼:"魂丟了一樣……許三多,你為什麼回來?"
"我不知道。"
"狗總在找到過骨頭的地方轉悠,你呢?"
"狗?"許三多苦笑,"我差不多吧。"
"老A這麼差勁?你轉了一圈就找著一臉空洞?"
"他們不差……是我太熊。"
"你我是為了什麼?你我不幹,中國軍隊要散了嗎?六一走了,他不走會把中國軍隊吃窮了嗎?沒有大道理,是不是都想給自己一個說得過去的答案?你守著七連圖什麼?我給臉上弄出這大疤瘌為什麼?是不是這件事情不做到底,我們這段人生就和了稀泥?沒了答案?"
"是的。"
"你想走,臉上神是散的,還想當兵的人不會散了神。可是七連不再當兵的人也沒誰散了神,七連人不湊合,走時也有答案。像發子彈,什麼瑣碎,什麼想不明白,咱直接穿透了它。"
許三多瞧高城一眼,高城臉上並無豪情倒有些淒婉,許三多也知道他在想著誰。
"我真想六一。和好那麼美味的一盤稀泥給他送上,他端起來就糊在我們臉上。他真悍,我當時真想給他跪下……我想說,留下來,我想天天看見你。"
許三多抱著頭,擠在戰車的一角。
高城自行下車,並且帶上了艙門。
指揮車的裝甲並不能讓許三多覺得安穩,隻讓他更覺得自己的孤獨。
師偵營車隊已經在五班駐地旁邊為自己搭好了歇宿的帳篷,正在做最後的收尾,成才帶了五班的人在盡可能地提供幫忙。甘小寧、馬小帥一邊忙活一邊瞟著那輛指揮車,艙門虛掩著停在那。高城從旁邊過去。
甘小寧:"副營長。"
高城:"什麼事?"
他們的眼睛仍瞟著那車,目光神情也近似哀求,高城橫他們一眼,目光轉向了成才:"晚上聚個餐行嗎?"
成才立刻從忙碌中回身敬禮,他現在成了一個總讓自己繃得很緊的人:"五班已經在為師部的同誌準備晚飯。"
"成才,我說的是一起聚餐,你非得繃成發條還是拒我千裏?"
"聽副營長指示。"
"我說了算是嗎?那就順個便。"高城促狹地笑笑,"這回隊裏正好有幾個槍法還過得去的家夥,聚餐完即興一下。"
"您說過得去那都不是一般的好了,聽副營長指示。"
路、營房與旗杆,忙於晚餐的兵,五班的兵和師偵營的兵,在草叢中休憩的車輛。
指揮車的後艙門關上了,但頂艙並未關上,金色的夕照聚成了一束,投射在車裏那個抱頭苦坐的士兵身上,從高城走後他似乎沒動過一個手指頭,但在這個生長於斯的地方,過去和現時讓他胸懷激蕩。
現時的許三多仍坐在車裏,從窺孔裏看著外邊,他似乎在看自己的過去。
那時的許三多坐在牧民的車鬥裏,灰頭土臉地和幾隻羊窩在一起,並且在對麵駛來的坦克麵前畏縮。那個許三多這樣安慰自己:"有意義就是好好活,好好活就是做有意義的事情。"
許三多睜開眼,看著眼前的世界,窺孔裏的草原,草原中的一條路,單調而堅強地在茫茫中強調出一個方向,它如此清晰。
草原入夜和薄星,五班駐地飄著笑語和輕聲,火光點點,師偵營和五班一起享受著閑暇。
餐盒已經空了,高城在檢查幾個士兵剛拿過來的槍械,那都是特地挑出來的新配槍械,配著幾個師偵營最強的射手。高城顯得滿意,看看旁邊的成才:"挑一支吧。"
成才:"我用習慣的。"
五班一個兵正把成才那支怪模怪樣的步槍拿過來,高城似乎想笑:"那把槍怎麼回事?骨折了嗎?"
"嗯,也算是折過。"
高城苦笑:"什麼叫折過?好吧,燈光條件射擊。"
四周都靜了,給讓出了一條路來,隨意是隨意,但這關係到兩個軍事單位的比量,觀者又有些緊張。
成才拿過槍,忽然顯得有些難以啟齒:"副營長,對不起……五班沒配子彈的。"
高城:"你一發子彈也沒有?"他向他的士兵,"你們信嗎?這裏有個名副其實的槍王,可居然是個不配子彈的兵!都說槍法拿子彈喂出來的,成才,你拿什麼把自己喂成這樣?"
"報告副營長,因為開槍的機會少了吧,所以格外珍惜。"
"不止吧。你現在可比在七連手穩,心穩了,手也就穩,坦坦蕩蕩,比人少些坑坑窪窪。"
"我不穩。"
高城搖搖頭,從馬小帥身上抻出一個彈匣,扔給成才。成才換上實彈,一言不發地走向射擊位置,要跟他比量的幾個槍手互相交換著目光,尤其是那支不倫不類的舊槍,從外觀上說,師偵營的頂級射手實在不太看得上這個一身油泥的雜兵和那支槍。
指揮車上幾個大燈都亮了,幾道光束投射在射手身上,那樣的照明還不如不要,從光明地裏射擊暗處的目標加倍地困難。
射手臉上有些難色。
一輛敞篷越野車已經在遠處行駛,加著速,並且不規則地繞行著S線路。不是一般的難,師偵營的幾個射手已經在屏息寧神,成才安靜地站著,把原來的單手持槍改成左手托了步槍的槍管。
一個空酒瓶從那輛車上打著旋飛出,在星光下閃爍微芒,師偵營射手抬槍尋找目標,成才的槍已經響了,碎片濺飛。車拐著急彎,車上的人也把酒瓶往各個方向扔出,有時一隻剛飛出第二隻已經離手,槍聲響著,一片淩亂中成才的八一杠聲音獨特而有節奏地響著,他用一支自動武器在打單發,而從他開了第三槍之後,師偵營的射手已經隻有望洋興歎,他們就算能開槍,九五式槍的子彈也隻來得及追趕那支老式步槍的彈道軌跡,然後從濺射的碎片中徒勞無功地穿著。
成才的動作幅度越來越小,任那車的駕駛員和扔瓶的人耍多少花招,他所做的隻是微微調整一下槍口的位置,他現在的射擊狀態和袁朗如出一轍,一種沒有任何牽掛的純粹射擊。
許三多從指揮車裏的窺孔看著,作為最熟悉成才的人,成才這樣用槍他並不驚訝,他注意的是成才的槍。
成才現在很善待自己,他學會了珍惜。
這場射擊已經看得每一個人都屏住了呼吸,即使成才的對手也會因成才錯失一個目標而歎息,但成才沒有分毫錯失。
瓶子扔得越來越多,快槍聲也響得越來越快,後來已經接近了手指扣動扳機的最大頻率。然後槍聲猛然停了,成才在待擊,但車上再沒扔出任何東西。
成才又贏了,默然著沒有任何表態,他很難受,因為本來寂靜的人群中在高城明確示輸後開始嗡嗡地議論,一種把他當成人物的目光,夾著兩個現在讓他很不舒服的字"槍王"。
"我不是的……多點時間練,那也不是什麼王……"
"成才,你要照自己心中的數,就得習慣被人叫。"高城又找補一句,"就像許三多以前被人叫傻子。"
成才並不太同意他,不願再被人盯著幹看,抽身想退,卸下了彈匣,並且立刻在人群中找到了馬小帥,他歸還那個彈匣:"射彈二十四發,餘彈六發。"
馬小帥愕然:"這也要還?"
"五班不配實彈。留著違規。"
"拿好吧,他有原則。"高城拿過成才那支槍,細細打量。
"我說你這槍好像被打成骨折一樣,你說也算折過,這話怎麼說?"
成才有點狼狽:"您知道的。"
"我知道的不細。好像被打斷了脊梁骨,拿膏藥一貼就重新裝人。本師不止你一個人去了老A,但你沒幾月就灰溜溜地回來,哪來的回哪,這怎麼回事?"
愕然的已經不僅僅是成才,也有五班,也有高城自己的師偵營。
成才:"我做了差勁的事情,以前活在狗身上了,我回來活得明白點。"
"現在就活在人身上了?你倒是很方便,想重新開始就重新開始了?"
"……"
高城笑:"說說看,這麼多人,就當言傳身教吧。"
"副營長,過日子總得爬起來過吧。"
"你這一爬起來倒好,把我整個師偵營給滅了。"他掂掂那支槍,扔還給成才,"這槍我問過,幹嗎粘這麼個幾百塊錢的地攤貨,搞得狙擊不像狙擊,突擊不像突擊,你說朋友送的。你那蠢朋友怎麼老幹這種蠢事?"
從成才到旁邊的任何一人,沒人阻止高城,隻因為他是在場官階最高的人。
"您知道的,您也問過。以前活在狗身上了,交的朋友就一個……唯一一個,可他夠朋友。我看重的東西他也珍惜,他知道我來的地方沒狙步,就送我這個。"
高城繼續刺激著成才和指揮車裏的許三多:"滑稽人呐,就做滑稽事。"
成才:"如果您現在覺得滑稽了,祝您笑口常開。"
高城:"那人我認識,是個笑柄嘛。是不是,小寧?"
甘小寧欲言又止:"不是。副營長。"
成才:"那麼我們都是笑柄,我是遠不如他的笑柄。當兵的窮,戰友、團隊、堅持,除了這些什麼都沒有,但是……"他怔住了,他想起對他刺激甚大的那一天,袁朗在甄別上對他窮追猛打。想起袁朗在追問他的那六個字。
高城一副譏誚的表情:"說呀。說來給大家樂樂。"
成才的聲音低了很多:"不放棄,不拋棄,隻有這些,飛機坦克、兵王槍王、巡航導彈或者航空母艦、死老A或者師偵營,跟這些比,都隻是短命的玩具。連長,放過我。我知道現在說也晚了,可我真的好想鋼七連,四千九百四十四,那是我在七連的數字。"
高城陰晴不定地看著他。
成才:"或者您想怎麼樣都行。七連人最難過的日子被我逃掉了,我一直是個逃兵。"
高城伸出一隻手,似乎要大力拍他一下,但是他把成才擁了過來,擁過來附耳:"對不起,是因為你的朋友在裏邊。"
他放開了成才,對著指揮車:"你知道我為什麼擠對他,可你要看到什麼時候?好吧,天下大得很,選擇多得很,明白這個的人直接跟這裏的丘八說再見吧,祝你心寬了,放棄你自己,拋棄了我們。聰明人許三多,你會活得比現在舒服的。"
高城對著車體就是一記大腳:"可別跟人說你當過兵,尤其說當過七連的兵。"
大多數人是不知道車裏還有一個人的,所以詫然地聽著裏邊那個甕聲甕氣的哭腔。
那是許三多的聲音:"我沒有啊,沒要走啊。"
高城忿忿:"臉上寫著呢,你來告別的,看看我們,討個心安。"
"我想,可我還沒說呢。"
"我替你說了,滾吧!"
"可現在不想了啊。"
高城的怒發衝冠裏帶上了些忍俊不禁,僅僅是為了嚴肅才強自維持:"媽個孬兵,就會賴賬!……鬧你個鬼的毛病,差點折了我大腳指頭。"他一瘸一拐地走開,臨走時拍拍成才的肩,呆若木雞的成才終於動了一下。
高城離開了人群,身後的人群裏,成才正打開後艙門,和一個人擁在一起。高城苦笑,一邊摸著臉上的大疤瘌,年青的連長在人後對這還是有些在意的。
特種部隊基地。
袁朗匆匆走向禁衛森嚴的基地大門,齊桓在身邊跟著。兩個人的表情都不輕鬆。
齊桓:"他就會說要找許三多,可我看他跟許三多一點也不像。"
"怎麼找到這的?"
齊桓:"郵戳上有個地名,他照著這地方部隊一個個問,有沒一個叫許三多的。說找第五天了。"
袁朗苦笑,這倒跟許三多蠻像。
齊桓:"準是大事。要不誰這麼找人的?"
袁朗已經不是苦笑而是憂慮了:"一個人得走多少路才能配得上人的稱號?"
那隻是感慨,他徑直走向哨衛室,一個佝僂的人在裏邊的暗影裏坐著。
袁朗:"您找許三多?"
那個人站起來,是許一樂,他已經未老先衰得不太好認了。
草原上的一切都已偃旗息鼓,師偵營的臨時營區火光點點,放哨者、檢修者、休息者,許三多和成才是這些規範之外的,他們是兩個聊天者。成才又拿過一個餐盤,看許三多補充著多少天來從沒好好吃過的飯。許三多狼吞虎咽,看得成才也露出些同情之色。
又一個餐盤塞了過來,高城笑嘻嘻站在身後。
許三多有些赧然:"吃不了啦。"
高城:"吃不了有鬼啦。許三多,現在才活過來了,你知道昨見你什麼感覺?人死在老A了,這是魂遊回來了。我真想說,拖出去斃了。"
許三多:"謝謝連長。我現在好了,心眼太窄,被你一罵,寬了。我回基地。當兵的離開了自己部隊,真什麼也不是,現在大概隻有那才是我待的地方。"
"你這個死老A我是不想再操心了,你有你的地方。"高城轉向成才,"軍部要優秀射手,我不知道做什麼,可我想給你報上去。"
成才有點為難:"連長,這個……"
高城:"你大概覺得自己在這裏是個稀罕貨,可我非給你找個稀罕貨紮堆的地方。就是這樣,不做討論。走了走了,七連都散了我還跟兩個孬兵扯什麼?睡了睡了。"
他灑灑然去也,那是為了把空間留給這兩同鄉。
於是許三多繼續吃,成才繼續看著他吃,好朋友就是說不論做什麼都是享受。
哨兵的身影融入了草原上深重的夜色,所有的人也都已睡了,那不包括火堆邊的兩名同鄉兵。一個躺著,另一個也躺著,看著天穹,湛藍的天穹比地麵明亮。
就在這天晚上,在這個草原的夜色中,許三多學會了承擔,成才明白了感激。
許三多又看見了那個毒販,像草原的空氣一樣稀薄和飄忽,很平靜。
我永遠記得你,永遠替你我惋惜,你的生命、我的天真都在同一時間消失了。可下一次我還會那樣做的,我是士兵。我也知道從明天開始我永遠不會再看見你了。
五班營地的清晨,今天的一切都是繁忙而充滿生氣的。
晨光下偵察營的士兵正在準備新一天的出巡。成才和他的幾個兵正幫忙給戰車加油,許三多在旁邊幫忙。
"許三多!電話!"甘小寧為了讓他看見站在一輛野戰通信車上,許三多訝然,那意味著電話來源隻能是專用的軍隊無線網絡。"快點,死老A,你隊長的!"
許三多醒過神來就飛跑過去。
野戰通信車裏密密麻麻的電台和通話設備裏接出了一個話筒,是軍隊裏那種臨時接線就用的話機,通信兵把它一直接到艙門,方便許三多接話。
通信兵:"不知道轉了多少線,隔了八座山的單位。"
許三多小心地拿起話機,因為珍惜:"隊長?"
"許三多呀,你去的這地方可真沒懸念。"
許三多笑得哽住:"是啊是啊。"
"好了點嗎?"
"好了。沒有問題了,我很快就回去,昨晚我都在想回去。"
他是以從未有過的熱情洋溢在接著這個電話。
袁朗在那邊幹咳了一聲:"許三多……公事和私事,我先說哪件?"
"當然公事。"
現在的袁朗看起來有些狼狽,他身後的許一樂,在這間軍人的辦公室裏更加格格不入和畏縮,但那不妨礙他盡可能擠在電話旁邊。
"我們要參與一場大規模的聯合軍事行動,是國與國之間的,我的預備人員名單裏有你一個。"
許一樂在旁邊著急:"那件事那件事!"
袁朗再次地苦笑,他已經應付了許一樂許久,到了深知其人。
許三多在疑惑著話筒外的那個人聲。他已經預感到不祥。
袁朗:"私事……是打這個電話主要為這件私事,你知道多費勁。你家裏事……許三多,你大哥就在我旁邊,他找你找得很辛苦,你家裏出了事。"
"說吧,隊長。"
袁朗一隻手下意識地擦著桌邊,要擦去些並不存在的汙痕,他很難有這種焦躁的動作:"你父親,跟人合夥開個小礦,私下裏買的炸藥就囤在家裏,保管不善,炸了。"
許三多沉默,麻木感滲透了全身。
大哥是被逼得從家逃出來的。他能想到的最後一件事就是通知我,然後去遠離這些煩擾的隨便什麼地方。逃避,簡單說就這兩字。
那輛通信車都已經駛走了,許三多仍坐在接電話的位置,他在讓自己恢複。成才在旁邊陪他站著,他幫不上忙,或者說他能幫上的隻有這個。遠處高城連走帶跑地過來,後邊跟著甘小寧和馬小帥。
許三多的背包在被甘小寧做最後的加固,成才看著,馬小帥等著,許三多站著。
高城擔心地看著許三多:"臉又皺上了。許三多,昨天你想通了,你以為你想通了就萬事亨通嗎?過日子就是問題疊了問題,你能做的就是迎接這些問題。像打仗一樣,未必給你準備。走吧,小帥,你得一路飛車。"
他看著許三多調整著自己的心情和表情。
許三多又恢複到了昨天之前:"連長……"
"清清心火。眉頭打開了。"一邊說一邊拿著包,把許三多擁到了帳口,"這樣走你就又敗了。"
許三多繼續:"連長,你去整整容吧!"
"啥!"高城太高興了,他對著的已經是一個能正麵對待所有難事的人了。許三多在一片表示讚同的聲音中被擁了出去,高城摸著臉上的大疤樂了。
許三多與馬小帥在檢票口外分手。
許三多:"我走了。"
馬小帥:"笑一笑啦。"
說是笑一笑,但碰上那樣的事,許三多能擠出的隻是嘴角的一下嚅動,他走向檢票口。
許三多通過檢票口走向那列車,身後的馬小帥迅速被他忘卻了,他立刻沉浸於還未見到的那場家庭災難。
馬小帥突然在身後呼喊:"班長,你看我!"
許三多回頭看,馬小帥猛地起了一下高,看起來他像是想憑空一下子蹦過柵欄,那隻是個開端,馬小帥拿出一個偵察兵的渾身解數,落地時翻了一個空心筋鬥,那也隻是第一個,馬小帥接二連三地翻著空心筋鬥,在車站外的人群中,隨著正趕往列車方向的許三多前進。
笑容終於浮現在許三多臉上,傷感的、感激的,但也是愉悅和發自內心的。
他最後看了看那個在柵欄外發著瘋的家夥,趕向他的火車。
我盡力,我會盡力……讓你們給我的笑容留到最後,不,永遠像做三百三十三個大回環一樣,一個人的戰爭。
許三多惶然地站在家鄉車站外,一個讓他完全感覺陌生的地方,廣場、商用樓、噴泉,盡管是現代工藝的千篇一律和急就,而且不管多少建築都會被人填滿,但他當年離開這裏的時候,這裏隻是集市和平房。
許三多順著田埂走向山裏掩映的上榕樹村,自家的村落。不是農忙,水稻田裏也清清閑閑的沒個人,村子現在離公路很近,有些東西變了,但有些東西永遠不會變。
有人看著他,但那是看稀罕,沒人認出這個製服家夥就是當年的許三呆子。
進村口便是小賣部,七扭八歪的名字叫個擁軍愛民大成百貨,那份狗屁不通叫許三多多看了幾眼,他走向家的方向。
一個半老頭子從小賣部裏撲了出來,一把把給許三多逮住。那是成才他爸,此地的村長。
"是許三多吧?可不是許三多嘛!我剛才瞧你多一會兒呢!我還以為是我兒子回來了!許三多,我兒子啥時候回來?"
許三多:"老伯您……"
村長:"成才!成才!娘的,天天跟我兒子紮堆,你連他爸都不認了!你怎麼還回來?這種時候你回來管什麼用?"
許三多忽然發現成才他爸認出自己時不是驚喜而是惶恐,話音未落便先往周圍看了一個遍,確定沒人注目便揪他進小賣部,外間不算安全,還要進裏間。
許三多:"成伯,這是……"
村長:"別想啥榮歸故裏了,你家人現在就是被人抓的特務。"他把許三多搡進屋,最後看了一次外邊,然後關上了門。
許三多坐下,一切被成才他爸搞得惶恐不安,老頭子從外邊進來,許三多什麼沒來及問,先被他噓了一聲。
"躲什麼?成伯。"
"人哪!除了人還有什麼要人躲的?追債的、討命的、整事的,什麼都有,全衝著你家的。"
"出人命了嗎?"
"傷了倆。對,還有要醫藥費的,現在開出的單子小十萬。"
許三多又坐下擦著汗,再堅強現在也是一頭霧水的茫然。
"怪就怪村後那片石灰岩。你二哥跟你爸說那是建材,是錢,你爸說整呀,就整。全村都起勁,集資,都不用我這村長動員,都說一本萬利,現在石頭能賣錢……我就跟你爸說,開礦那炸藥千萬小心點,他說沒事,鎖著呢。炸藥這玩意是鎖不鎖的事嗎?沒開工,爆了,你家新房倒了半片,鄰家玩完三分之一,還捎帶著全村玻璃。"
天不熱,可許三多一勁在擦汗,似乎出不完的汗:"我爸他呢?"
"拘留了。我親送他上的車。是好事,許三多,要在這他會急死。你大哥扛不過早跑了,就剩你二哥……"
外邊有人敲:"拿包煙。"
"等會兒……你二哥倒是能患難的主……"
"萬寶。快點。"
"說他他就來了。全村除你二哥沒抽這煙的主——二和,你家這麼大事你還抽這麼貴煙,燒錢哪?"
一個會被城裏人看成鄉下人,鄉下人看成城裏人的家夥站在外邊,陰著臉,煩惱、厭倦、不耐煩,種種的負麵情緒讓他的年齡也難辨:"二十萬搞定這事,合成煙二萬包,我省這二萬分之一幹嗎?"
他怔住,因為許三多也隨之探頭,二和本來就是一副厭惡的表情,現在做了個更加厭惡的表情。
村長表著功:"看誰回來了。我反應快,見了他就讓躲著,要不你家又得讓人圍了。"
"他有什麼好躲的?人又能把他怎麼樣?回來抹把眼淚,一撅屁股做回他的大頭兵。沒能耐就是好,躲都不用躲。"
許三多委屈地叫道:"二哥。"
二哥終於仔細看了看他,他厭惡的是這世界和現在的事情,對這個小弟還是親情猶在的:"你實在該挑早些日子回來的,那時咱家過得還是不錯的。"
然後他走了。
許三多愣住,村長歎著氣:"你這哥還真有個哥哥樣。"
許三多終於明白那意思,拎起了包追上。
許二和走著,許三多追著,眾人都認識的二和和眾人都不認識的三多同樣讓村人敬而遠之。
許二和終於從拆開的煙盒裏拍出一支示意,許三多搖頭,二和歎口氣點上:"誰告訴你的?你回來幹什麼?"
"大哥。他去了我們隊裏。"
"這孫子,原來去你那了。"
"二哥,他是咱們大哥。"
二和焦躁地咬著煙頭:"灰孫子。沒出事時啥忙幫不上,有了事跑個鬼影子不見。我說了讓他不告訴你的,反正你在那裏也混得心安理得,混著吧。"
"二哥,我知道你為我好,可這事實在該讓我知道。"
"不是對你好不好的問題,是你知道了又有什麼用的問題。"
許三多噎住,跟隨著。
"知道什麼叫有用嗎?出了事我買把菜刀,磨了鋥亮,天天就砍在桌上。來了討債的索命的,哥們說請了,人在這,刀在那,要哪塊自己動手拿走。這叫有用。"
二和瞄了弟弟一眼:"你要手上有個幾十來萬再來跟我說對錯。"
"我是說,二哥過得這麼難,我早該回來。"
二和愣了一下,掉了頭,看著牆,這讓他走得極不自然:"你現在別給我下軟藥。我現在怎麼都行,就是不能軟,得硬著。"
許三多伸過去一隻手:"二哥別難受,我回來了,咱們一起扛。"
"不難受嗎?好,你也不要難受。"
這村子實在不大,他們也已經走到自己家門前,從院子外看是很完好的,但是門沒鎖,二和也毫不愛惜,一腳把門踹開:"看吧。這就咱們家。現在不叫家,叫現場,我沒動過,不為保護現場,我懶得動——有本事別難受。"
許三多看著他的家,許百順曾經為了把家裏房子翻新嘔心瀝血,現在那完全成一片廢墟了,窗戶和門框都已經不複存在,家具成了垃圾,房子成了毛坯。
一張桌子擺在一地玻璃屑和碎磚之中,上邊砍著一把菜刀——關於賴賬的事情,許二和是半點沒有吹牛。
許三多從房架子裏把一張床拖了出來,現在他們家任一個地方都能沐浴到月光了。二和坐在桌子邊看著,桌上有瓶酒,他喝著酒:"你折騰那幹什麼?我都是鋪張席就睡。"
"總不能不管。這咱們家呀。"
在磚瓦堆裏翻尋著被褥的弟弟讓二和不忍卒視,不忍的結果是掉頭又給自己灌了一口:"你不用擔心咱爸。他說我進去,我說他進去,心裏都明白,進去了好,沒人催著,沒人追著。他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好,到裏邊反而有人照顧……"
"爸身體怎麼不好了?"
"酗酒過度,胃出血幾次了,現在酒精綜合征,不喝就抖。"二和又給自己灌了一大口,"本可以保外就醫的,可是算了吧,那會被人逼死纏死……老三,看看咱爸呀,他一口氣生了三個廢物呢。"
許三多看了他一會兒,過來,沉著臉把酒瓶拿開。
二和不滿:"你跟我起什麼哄?"
許三多把他摁在那,二和帶著醉意苦笑:"你說這一世人有什麼意思?發了垮了,賠了賺了,哭了笑了,真了假了,也就喝口的時候還能摸著自己的邊。"
"你不是做生意賺了好多嗎?為什麼不幫幫他?!"
二和伏在桌上喃喃:"告訴你一個秘密,一百個人說賺了,其實在哄自己,真賺了的人不說賺了,賠了的人才說賺了,他得哄著自己撐下去呀。"
許三多發著怔,歎了口氣,把自己的衣服披在二和身上。
二和:"真賺了我會回來搞什麼石灰礦……這裏好香嗎?"
許三多:"香不香我們都會回來,這裏是家。"
二和聊著聊著已經睡著了。
許三多看著他的家,他的哥哥,又看了看手上的酒瓶。
他的手動了動,把剩下半瓶酒全倒在地上。
許二和是被陽光耀醒的,他發現自己居然躺在床上。床在房架子裏,雖然隻是個架子,但許三多的一夜辛苦已經讓這裏像間房子,有張床,挖出了一個床櫃,牆上甚至釘了釘子,掛著許三多的背包,而包裏的衣服被掏出來枕在他的頭下,蓋在身上。
二和很沒心沒肺地發現蓋在身上的衣服很時髦,並且拿起來試穿,這時他發現放在床邊的一張紙條。
"二哥,我去看爸爸。"
許三多坐在水稻田的田埂間發愣,霧氣剛剛散去,水裏映著那個憂鬱的軍人,人聲從村裏傳來,車聲從公路上傳來,一切都很安靜,但該做的必須去做。
許三多起身走向公路。
門前的警察注意著走過來的那個軍人,那身軍裝很罕見,而那個軍人的步子讓同樣操過隊列的他發現自己的那些把勢見不得人。
警察向軍人敬禮,軍人向警察還禮,警對軍有種下意識的不當外人:"您有什麼事?"
許三多:"我來看我爸,他被拘留了。"
警察比許三多更覺得難堪。
許三多看著許百順在警察的陪同下進來,後者老多了,委靡,不光因為那件不合體的號衣,更要命的是,他的手腳和身體無時不在做一種神經質的顫抖。
坐下,挑許三多一眼,並見不出熱情:"要不是公安說來了個兵,我還不知道來的是你。"
"爸。"
"跑這麼遠就為叫一聲啊?撐的。"
許三多看著,許百順硬著,眼裏發潮就擦掉,然後繼續給兒子個半臉,硬著。
"咱們怎麼辦,爸?"
"天塌下來我和你哥頂著,要你想怎麼辦?再說天也沒塌,咱家天花板都沒塌。"
許三多看著他那雙放在桌上的手,那雙手仍在抖動。
"反正集資的也是我,我在這裏邊,外邊就拿我沒法,這裏也清靜,總也活了快六十了,來這也給了個單間,不跟刑事犯一塊兒……"他有些說不下去,因為許三多用雙手握住了他的手,這樣的親昵動作在兩人間從未有過,許百順隻好裝傻。
"回頭判,也判不了多會,判多久我都順著,那叫伏法,要錢可是沒有,確實也沒有……劃算,那是二十好幾萬……我賺,就算坐兩年吧,那也是一月省一萬,不,一月賺一萬,這好事哪找去……你攪什麼?!"
因為許三多把他的手分開,頭低了,把兩隻手掌合在自己臉頰上。
許三多:"爸,再叫我聲龜兒子,爸。"
許百順:"你哪裏是龜兒子嘛,你爸又不是龜。傻的。"
他擼著許三多放在他手上的那顆頭顱:"人要沒了想就像你爸這樣,容易做些沒出息的事,喝酒喝死、躲牢裏賴鄰裏的賬。你爸以前是很有想的,那時有了你們三個,美呀,我有三個,三個都是兒子,三個都是指望。後來……後來不知咋搞的,就沒了想,就剩了不服,跟人比跟人搶,要做人上人……做不來就喝,大不了喝死。你知道我為啥沒揪你回來嗎?"
"我該跟你回家的,爸。"
"我到部隊裏一看,完了,我這兒子完了,發不了財,做不了人上人,這輩子平平常常了。可他喜歡,他有個想啊……他不比人強,可他也不比人差呀,他會好好活,不會酗酒,酗酒就是糊弄自己,他不糊弄自己,他有個想,他喜歡。好吧,那就待著,呆著就待著,我兒子不止吃喝拉撒睡,他比好多人強。"
許三多呆呆地聽著,他把父親的手翻過來看,看見幾塊老人斑。
許百順:"回去吧,我不是說回家,回你部隊去。我不管你在那邊驚天動地還是小打小鬧,別的事你爸你哥頂著,你在那舒服,你在那有精神。我就跟這的公安說,我兒子一個撂翻你們這樣的十好幾個。"
許百順把手從許三多手上抽了回來,往椅背上一靠,並深為自己為兒子安排的這個歸宿滿意:"回吧。兒子,好好活。"
許三多匆匆地走過繁華的街道,如同一個人走在荒野。
我想說,我現在是特種兵,那是步兵的巔峰,我想說隊長等我回去,我們有軍事行動……可是那又怎麼樣?爸爸擋在我的身前,我有什麼可以跟他炫耀?
他突然停住,跟著是一個急轉身,嚇得走在身後的人縮了一下,他的目標是一具公用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