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樹綿延不絕地林立在山路的一邊,在茂盛繁密的漫天紅葉下,一隻鐮鳥隊伍小心謹慎地行進。
身著純白軍服拖著隨風飄逸的緋紅色鬥篷的騎兵共二十名,呈二列縱陣隊形。這隻軍隊腰際佩帶的是西洋劍,而非一般主戰武器的十字鐵矛。而且右手臂上綁了一條白底藍鷺的臂章。
那是姬路移民地近衛三兵團之一,人稱「青砥兵團」的軍服。
這個兵團是集結從姬路全軍嚴選出來的呼吸器係特進種,以他們為中心編組而成。帶頭率領這些士兵的,則是過去投效神追軍、扶持「篡奪王」霧崎桐人的四將校之一——青砥伸。由於他本身就是一名優秀的練氣能手,在邁入壯年之後便將全副心力投注在培育後進,將許多呼吸器係特進種培養成知名的練氣能手。練氣能手的地位能在星羅棋布於全日本的共同體裏麵被推上高峰,他絕對是居功甚偉的人物。
青砥領在兵團的前頭,手握鐮鳥的韁繩。
當年西征時被喻為盛開繁花的二十五歲年輕武者,如今已是形同老鬆枯枝的五十歲老兵。歲月令他臉上的肌理像紅土的大地一樣布滿了龜裂,多年來所曆經的諸多滄桑在眼尾刻印下深深的痕跡。無論是當年束在腦後旳黑發還是蓄在下巴的山羊胡,如今都已花白。四肢的肌肉和年輕時相比,消瘦得鬆鬆垮垮。全身還披覆著一層血色不佳的黃土色皮膚。
青砥默默地攀登著蜿蜒狹小的山路,此時他心懷些許的同情思考著年幼的天子候補生們。
在美歌子的一聲令下,青砥此行的目的是要送親手栽培的青砥兵團練兵能手去和年幼的天子候補生比試。那些候補生即便天賦異稟,也不過是十歲出頭的小孩子,怎麼可能敵得過從全軍選拔出來並經過嚴格鍛練的二、三十歲的近衛兵。現在青砥的後頭所帶領的,正是肩負姬路移民地安危最強的一支兵團。
——美歌子到底做何盤算?
青砥和姬路市長在霧崎桐人和澀澤龍之介尚存的當年,曾一同於神追之地度過青春,之後的交情更長達了三十年以上,但青砥卻完全無法洞悉市長內心的想法。自從西征落幕後,美歌子遂變了個人。過去曾發生導致她個性丕變的殘酷事件固然是原因之一,即便如此,美歌子麵對交情如此深厚的青砥照樣不肯敞開心房,不免令青砥有些感傷。
——是因為我老了嗎?
青砥心想。肉體的衰老會自然而然地使人的精神成熟。肉體若能永遠青春永駐,是否精神也會永保年輕呢?所以自己和美歌子的距離才會隨著時光的流逝漸漸拉開。
邁入壯年的青砥,打從心底羨慕美歌子擁有不老不死的肉體。隨著年紀的增長會累積更多的知識和經驗,年老力衰的人之所以還有存在價值,就是因為他們以肉體的退化為代價擁有無法取代的知識和經驗。可是美歌子擁有具備知識和經驗的年輕肉體與精神。青砥無法推測這樣的人會有什麼樣的思考模式。
落葉輕飄飄地飛過他的身旁。穿過枝葉射下的數百道陽光耀眼奪目地反射在鐮鳥的鐮刀上。通達山頂的路上鋪了一整麵色彩繽紛的紅葉,形成鮮豔似錦的華麗風景。
舌砥一行人爬完蜿蜒曲折的山路,翻過險峻的山嶺之後,天子候補生們居住的鶴木山樓終於漸漸在樹梢細縫間的另一頭現身。透過黃色葉叢的缺口可以窺見三、四座檜本建造,有著青蒼色瓦楞屋頂的山莊。
在列席於山門的教官的迎接下,青砥兵團也不卸下武裝,直接把坐騎停駐在城廓內。離開坐騎後,再由教官領路前往作為比試場地之用的中庭。
地上鋪有砂石的寬廣庭院被一圈竹籬笆包圍著。那是一個用高度僅約五十公分的矮竹拚湊興建,單邊頂多七公尺寬的四角牆後一
早已有數名監察官在竹籬笆前的凳子就坐,膝蓋上放了一疊厚厚的記錄用紙。稍後舉行的比賽過程將由這批監察官詳細記錄後上報給美歌子。會場也另外安排了幾張凳子,有數名獲得招待的貴人與高官一邊飲酒享用點心,一邊等待姬路最強兵團與天子候補生的精彩對戰。
青砥認為雙方實力懸殊根本無法比試,稍後即將展開的隻不過是一場單方麵的屠殺。練氣能手需要的是重複日積月累修練的努力,以及將努力化為成果的技術。要成為一流的練氣能手,需要長年的修練。實力上的差距會直接顯現出來,絕不可能有奇跡。青砥和現場高官貴人打躬作揖的同時,愈發顯得悶悶不樂。
三名天子候補生全都坐在安置於竹籬笆前的凳子上。
三人皆身穿一襲專為小孩子縫製的姬路移民地正規兵的軍服。
據說最年長的澀澤武也隻有十四歲,澀澤舜則是十三歲,至於萬綠叢中一點紅的澀澤薰才年僅十二。三人當中唯有武看似有機會能用體格一較勝負,舜和薰儼然還隻是個孩子。要他們跟青砥兵團上場拚命,本身就是一個天大的玩笑。
青砥與兵團士兵坐在和三名天子候補生中間閣著竹籬笆的相對位置上。士兵們的表情看來不是小看天子候補生,應該說為他們感到同情的成分居多。
現場有一名教官以裁判的身分站到竹籬笆內,發表比賽的規則。規則是,比賽者一旦昏厥或被擊飛到竹籬笆外便算落敗。這是練氣能手較量時常用的單純規則。
比賽是由三名候補生和二十名青砥兵團士兵肢開淘汰賽。勝者留下來繼續與下一名挑戰者對戰,直到其中一方全員敗北為止才算勝負分曉。不用說,這個規則明顯是對人多勢眾的青砥兵團有利。
候補生的先鋒是澀澤舜。
瘦弱得仿佛一觸即斷般的澀澤舜看起來弱不禁風。擁有一頭以男生而言偏長的發型和清秀的五官,嘴唇鮮紅得像抹了口紅似的。他進入竹籬笆後,站到比試線前,毅然地挺起了胸膛。盡管他打算讓自己看起來威風,卻依然難掩滲透在其中的怯色。
青砥指名一個名叫豬岡、今年才滿二十歲的新兵為一號先發。他是團員中技術最不純熟的士兵。雖說不成熟,好歹也是萬中選一的特進種,所以實力依然堅強。豬岡連劍帶鞘一起解開腰上的西洋劍,赤手空拳地進入竹籬笆裏麵。
兩人站在比試線上。豬岡的體格雖稱不上格外高壯,不過舜也隻有他的胸口那麼高。
「第一回合,開始!」
勝負隨著裁判鏗鏘有力的聲音拉開了序幕。坐在凳子上的觀眾予以熱烈鼓掌喝采。
舜稍稍向前踩出左腳,右腳則略微往後退,左手的掌心放在肚臍附近的位置,右手則自然垂下。在比賽開始前舜便先行把下氣海的練氣提喚了出來,因此有充分的時間蓄氣。
勝負端看最初的一擊。舜如此下定決心,小心翼翼地靠近豬岡。
豬岡則全然不把舜當對手。他的架勢明顯小看對手,主動朝對手散步而去。
舜把透過平日嚴苛修練所培養的練氣彙集在右手的拳頭。光的粒子繞行成螺旋狀往他的拳頭集合。
當豬岡一踏進他的攻擊範圍時,舜立刻使用練氣跳躍竄入對手的懷裏,瞄準橫膈膜打出拳頭——
結果卻不如預期,拳頭連豬岡的身體都沒碰到。
豬岡所披覆的練氣鎧甲將舜的拳頭團團包住,拳頭被不可視的鎧甲反彈回去,無法觸及豬岡的身體。
兩人之間擦出了一道道微小的火花。
舜咬牙切齒,抬頭看了豬岡一眼。麵露冷笑的豬岡泰然自若地傲睨著舜。舜還來不及感覺懊悔,豬岡便伸出了手來。
豬岡雙手揪著舜的頭發粗暴地逼迫他伏下臉後,用充滿了練氣的膝蓋撞擊這名美少年的顏麵。
舜頭破血流、傷勢慘重,身體一瞬間向上彈起。
豬岡並未因此而罷手,臉上掛著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接連以膝攻擊舜的顏麵。
「舜!」
竹籬笆外響起了薰悲痛的叫聲。一旁的武川在膝上緊握雙拳,憤恨地怒視著豬岡。
青砥合上了眼睛,過程果然不出一開始的預料。很難不懷疑會下這種命令的美歌子心態到底正不正常。就算候補生是再怎麼傑出的特進種,青砥兵團的士兵同樣也是經過千挑萬選嚴加訓練的特進種,所受過的修練歲月的差距是絕對不可能彌補得過來的。
在遭受連續數回單方麵的毆打之後,舜麵朝下方倒在砂土上。從顏麵流出的鮮血滲進了灰白色的砂石裏。裁判宣告比試結束。
「舜、舜!」
薰握著被抬出竹籬笆外、躺在草席上的舜的手,不停叫喚他的名字。
「對不……起……我沒能……派得……上用場……」
傷口依然血流不止的舜用另一隻手遮住極度鼻青臉腫的麵孔,氣若遊絲地道歉。薰隻是不斷搖頭,兩隻膝蓋跪在砂地上,緊握著舜的手不肯放開。
昨天晚上,三人針對比試上場順序做了一番討論。原先武和薰屬意不是呼吸器係特進種的舜最後一個上場。隻要前麵兩人順利打倒全部對手,舜就可以免於受到危險波及。可是舜卻反對兩人的提議,堅持要自己率先上場。第一個上場的人肯定會氣力放盡而在某個關頭落敗,所以由實力最弱的人先披掛上陣,盡量削減對手的數目再交棒給實力堅強的人,最後獲勝的機率才會高。這就是舜的主張。
薰收斂起哭臉,斬釘截鐵地說道:
「舜,你盡力了。等著看吧,我會幫你把那些家夥幹掉的。」
薰被抓來這裏已有七年之久。由於長年跟兩個男生一起生活,說話的用字遣詞也活脫脫像個小男生一樣。
「你不要……太……亂來。」
「不用擔心。舜所嚐到的痛苦,我會連本帶利還給那家夥。」
薰凜然說完後,用力握住了舜的手掌。舜也擠出僅有的力量回握。薰把心中的痛藏在毅然的表情底下,緩緩抬起一邊的膝蓋,將靜謐的翡翠色眼眸射向竹籬笆裏的豬岡。
豬岡麵帶險詐的笑容,準備和走上擂台的十二歲少女迎戰。還是新兵的豬岡在兵團裏遭老兵欺負有如家常便飯,所以他老早就打定主意,要藉今天修理無力的少男少女,來發泄平日積壓已久的鬱憤。
薰站上了比試線,深深地吸了口氣後,光明磊落地挺起胸膛。薰筆直投出的視線鎖定的是豬岡的腹部。一頭長長的黑發隨興束在腦後,薰的樣子儼然是一個威風凜凜的格鬥家。
「第二回合,開始!」
在裁判宣布比試開始的同時,豬岡的臉赫然大幅度地向後仰起,毫無防備地露出喉結,仰首而天。
斷裂的鼻子頓時血流如注。
挺膝騰空的薰在半空中用雙手抓住豬岡的鬢發,宛如要在他的頭上倒立,之後又再一次以膝蓋使勁胴擊豬岡的顏麵。
豬岡臉部中央向下塌陷。第二次的膝擊撞彎了鼻梁,第三次則是打斷了整排的前齒,第四次撞破了右邊的眼窩,第五次則撞破了左邊的眼窩。
豬岡的練氣鎧甲絲毫發揮不了效用。薰灌注在膝蓋的練氣力量在勝豬岡之上。
青砥與其團員莫不目瞪口呆,觀眾也忘了要歡呼,隻是茫然注視著眼前這幅不可思議的畫麵。
唯有武露出理所當然的表情,悠閑自在地眺望著痛擊豬岡顏而的薰。
不久豬岡的膝蓋終於失去力氣。隻見他跪倒在砂石上,上半身緩緩向後倒下,以屈膝跪地的姿勢仰躺在地。豬岡那張血流滿麵的麵孔傷勢遠比舜還要嚴重,就這樣癱在秋日的陽光下。
薰姿態輕盈地著地,用軍服的袖子擦掉噴濺在臉上的豬岡之血,瞪視列席坐在竹籬笆外的青砥兵團。
「勝負揭曉。勝者,澀澤薰!」
聽到裁判的宣布,青砥放在膝上的拳頭發出了顫抖。
對於情勢徹底扭轉,青砥眼神中淨是戰栗的顏色。
「怎麼可能?」
青砥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
「那個小女孩也太可怕了。她是怪物嗎?」
坐在青砥旁邊的兵曹長,宇佐見真吾同樣也被剛剛那場比試的結果嚇得啞口無言。他回過神,向青砥諫言。
「那個小女孩的練氣用肉眼清晰可見。她練氣的方式非比尋常。若是輕敵,我方有可能全敗在她一個人手下。」
正因為宇佐見本身也是優秀的練氣能手,才會得此真確的感想。而且他的看法也與青砥的預測一致。
青砥沒有轉頭回看宇佐見,隻是驚歎不已地注視著薰一邊說道:
「她是天才。那女孩單純靠天賦的才能在行動,所以還有可趁之機。我們得設法看穿。」
「是。」
姬路移民地引以為豪的兩名傑出練氣能手,開始觀察年僅十二歲少女的一舉一動。在竹籬笆內,第一名的兵團士兵站定在比試線的前麵。
「第三回合,開始!」
裁判發號施令的下一個瞬間,第二名兵團士兵早已經弓著身子、彈到竹籬笆的上空。
姬路移民地引以為豪的兩名傑出練氣能手又再次無法相信地張大了嘴巴。
可憐的士兵在秋空中畫出平滑的拋物線,「咚沙」一聲,背部重重地摔在竹籬笆外的地麵。
「勝負揭曉。勝者,澀澤薰!」
薰麵露嚴肅正色,挺著向前打出的右手掌心,聽取裁判的判決。她的掌心上還有發光的微粒子飄浮著。
「不可小看敵人,拿出真本事上!」
宇佐見站在第三個上場的兵團士兵背後予以指示。
士兵接受指示後大聲答應。第三個上場的是一名身高近兩公尺,虎背熊腰的壯漢。
「第四回合,開始!」
號令才一下達,映入宇佐見眼簾的,竟又是虎背熊腰的壯漢在空中畫出一道拋物線,朝自己的方向跌落的畫麵。
「嗚哇啊!」
宇佐見不由自主地發出慘叫跳離凳子。第三名挑戰者就這麼把凳子撞得支離破碎,發出轟隆巨響之後重摔在地。翻眼吐舌的不堪嘴臉,就這麼暴露在陽光之下。
竹籬笆內的薰依舊嚴肅端正擊出右掌。
「稍微動點腦筋。不要想硬碰硬!若是以練氣的強度對決,會被對方擊飛的!」
青砥認真地向第四個預備上場的士兵下達指示。
即便如此,第五人、第六人、第七人……萬中選一的特進種們通通毫無招架之力地被薰的練氣擊出場外。一手栽培的練氣能手們,麵對一個十二歲的少女卻隻有挨打的份。青砥隻能咬牙切齒地看著這一切,氣的練度有著天壤之別的差距,士兵們的招式在薰的麵前形同班門弄斧。
當第十三名士兵被擊飛到竹籬笆外時,忍無可忍的青砥不禁大喊:
「夠了!由我親自上場。」
宇佐見訝異地朝身旁的長官睜大了雙眼。
「可是萬一……」
「沒有什麼好萬一的。我再不上場的話就要一敗塗地了!如果放任全軍被一個女娃兒收拾掉,青砥兵團將永遠淪為姬路市民的笑柄。撤掉一個士兵,改成由我上場。你去向裁判團爭取許可。」
宇佐見倒抽一口氣,汗水沿著太陽穴滑落,就在他打算從凳子起身,向裁判團轉達兵團長的意思時——見到第十四名預備上場的士兵的背影,倏然停止了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