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隔天早晨。
一腳用力踹醒無論怎麼叫或怎麼推,依舊毫不在意地賴在床上睡大頭覺的玉之後,由紀換上子鹿色軍服,三兩下快速吃完早餐,在理緒的目送之下動身離開久阪家。玉則是先回自己的家換好軍服,才來到集合地點。
淩晨六點半,一支準備前往白河的子鹿色隊伍聚集於調布新町東側大門。
以調布新町町長·高比良啟十為首,加上分別掌管軍務、政務及財務的三名町役場重要幹部齊聚一堂。形成四人全數騎著馬匹,並由擔任護衛的玉及由紀領隊前進的陣容。另有八名隸屬於這座城鎮的兼差士兵跟隨在後,構成滴水不漏的防衛網。
回頭觀看這支總數多達十四人的隊伍,感到不太自在地穿著軍服的玉嘻皮笑臉地說道:
「就這座城鎮的規模而言,還真是大張旗鼓呢。是打算讓八王子那些人見識到我們威風的一麵嗎?」
在他身旁的由紀也點了點頭。
「目前有武藏野派的高官們駐紮在白河地區。而我們則是調布新町的代表。若不拿出氣勢,隻會被對方瞧不起。」
在兩人背後的啟十也重重地點了點頭。
「我很倚重兩位。這一路上就有勞兩位嚴加戒備了。」
「是。」
凜然作出回應後,由紀翻身跨上所分配到的栗毛年輕駿馬。玉也伸直腳尖穿過毛色光澤亮麗的鹿毛座騎馬鑽,手法熟練地操縱韁繩。
隻見朝陽浮現於一行人的馬首所指前方。
在甲州街道刻下一道道蹄印的隊伍,就此肅然朝向東方邁進——
「呼啊~」
過沒多久,玉脫口打了個毫無半點幹勁可言的嗬欠。
天氣晴朗,路況也相當良好。甲州街道兩側尚留有將近六十年前所栽種的銀杏行道樹,即將轉變顏色的枝葉們淡淡地承受著初秋陽光。
雜草堅強地自柏油路麵的裂痕底下探出頭來,使沿著道路前進的過客腳板沾上些許朝露。由嶸螈及壁虎蛻變而成的怪物們,動也不動地躲在布滿赤紅鐵鏽的道路護欄後麵觀察隊伍。另有數隻巨鷹駐留於雜居大樓屋頂,正在物色路上是否有大小適中的獵物。以萬裏無雲的秋季天空為背景,一如往常的眼熟廢墟始終佇立在調布新町眾精銳們所走的路途前方。
悠哉遊哉地眺望著沿途景觀的玉,不經意地開口與身旁的由紀交談起來:
「怪物變少了耶。」
「嗯,因為大家一起努力驅逐了它們啊。」
「也對。照這情形看來,理緒她們或許也能把活動範圍延伸到這附近了吧。」
一想讓孩子們到這邊玩,就得砍伐森林才行。若不移除掉怪物們的繁衍地,就算再怎麼驅逐也隻會不斷湧現,根本毫無意義可言。」
「說的也是。但接下來如果住在多摩川沿岸的人們願意協助,我想怪物遲早都會絕跡才對。而且相信他們肯定也很樂意住在適合住人的環境。隻要人類認真起來攜手麵對問題的話,即便怪物也肯定不是對手。」
「真的嗎?」
「嗯。可是要談合作並沒那麼簡單,就像這次也是……等等,我在講什麼啊我。這些芝麻小事一點都不重要。我肚子餓了,我們快點停下來吃便當吧。」
玉突然打斷原本準備認真談論的話題,一如往常地發出空腹嗚叫聲。
由紀頗感不滿地以單眼瞥視玉,接著歎了口氣停止交談。
玉總是呈現出這種感覺。有時雖會冷不防變得有點正經八百,但隻要他本人一察覺到自己的心境變化,就會立刻中斷話題,並換回平常那種嘻皮笑臉兼不負責任的態度。在這種時候,由紀內心總會感到有點毛躁火大。
玉極度害怕認真嚴肅地麵對其他事物。
在與他相遇經過半年鄉之後,由紀便已察覺到這個傾向。
玉真的是個好人,這一點由紀也心知肚明。雖然平常總是習慣拌嘴吵架,不過一旦山紀遭遇危險,玉總會及時現身相助。
在跟鳥邊野交手時也好、被鬼道眾綁架時也罷,加上先前對上白河的那場大戰也一樣。有一股明確的善念沉睡在他的心底,當與他親近的周遭眾人當真身陷致命危機之時,那股善念就會自動覺醒。這一點絕對無庸置疑。平常不管再怎麼試圖隱藏,在陷入真正的極限狀態之際,玉的本性便會蘇醒過來。玉對此有所自覺,並討厭那樣的自己,但他卻仍舊是個不得不表露出善良天性的人物。
由紀認為真正的玉既認真又溫柔,是個隻要身旁有人陷入困境,縱使不顧自身安危也非得幫助對方脫困,簡直是令人同情的爛好人。在初次見麵時,理緒之所以幾近主動地黏著玉不放,肯定也是因為理緒知道玉骨子裏其實是個溫柔的好人。理緒就是具備像這樣能夠一眼識破他人本質的特殊才能。
然而玉卻非常害怕表現出真實的自己。他為何如此懼怕,由紀並不得而知。不過玉總是像剛剛一樣,隻要真實自我的意見即將浮上台麵,他就會連忙壓下自己的本性,接著嘻皮笑臉地敷衍已經脫口而出的台詞。仿佛在懼怕、逃避著什麼一樣,始終不肯正視既坦率又毫不矯飾的自我真麵目。他那種藏頭縮尾的態度,令由紀倍覺火大。
「你喔,還真是滿腦子就隻想到吃呢。」
那股火大感受化作冰冷話語刺向玉。
麵對這番冷嘲熱諷,玉回以一抹毫無半絲幹勁可言的窩囊笑容,仿佛誇示不中用的自己似地抬頭挺胸說道:
「吃一大堆美味食物填飽肚子,找個舒適地方睡大頭覺。我對除此之外的任何事情不感興趣。」
由紀在心中暗自嘀咕一聲「大騙子」。
你如果真的是那種人,當時就絕不可能傷痕累累地衝來救我。
盡管深信不疑,但自由紀口中飛出的,卻是與她內心想法完全相反,而且顯得愈來愈尖酸刻薄的台詞。
「真受不了你耶。你是隻貓不成啊?」
「幫我取名為玉的人明明就是你好不好。」
「為你取名的人是理緒啦、理緒。我原本是打算把你取名為『奴隸』的。」
「好像是有這麼回事。其實仔細想想,玉這名字跟我還真速配。自己這樣說或許有點過分,但像貓生活方式本就是我心目中內理想啊,」
「理緒她就是這麼厲害。我時常很佩服她怎能看人看得這麼神準呢。」
「哦……但是當她替我取名為玉時,我跟她明明才認識沒多久啊……」
如此嘀咕一聲之後,玉頓時陷入片刻沉默。
又如同往常一般,表現出莫名詭異的沉思神情。
由紀很在意他究竟在想些什麼。
接著玉緩緩開口說道:
「昨天玩的那場超級人生遊戲,當你打死都不肯唱歌時,理緒曾寫下『唱了絕對會有好事降臨』這句話給你看對不對?」
「咦?嗯……大概吧。」
「……然後,如同理緒所說,你唱完歌之後,立刻發生了好事。」
「沒……錯。」
經玉這麼一提,由紀也跟著回想起來。對,當時她確實依照理緒的建議唱了那首丟臉的歌,接下來那首歌便成了暢銷金曲。因此由紀才得以跟理緒一起進浴室洗澡。
如今回想起來,宛如理緒在當下就已經提前知道那首歌會大賣一樣……
理緒身上果然擁有某種不可思議的特質。
再回想起來,今年夏天——在跟白河開戰之前,也發生過令人費解的事。
玉一如往常地在久阪家打屁聊天,有點像是胡說八道的延伸似地聊到了「飛天豬人」這個話題。由紀雖認定玉是為了逗在場眾人發笑,才搬出不可能存在的怪物作為聊天題材而一笑置之;不過理緒卻麵帶笑容揮動鉛筆,斬釘截鐵地寫下,玉不會說謊唷。這句話。當時由紀還很擔心理緒會不會是感染了玉的蠢病,哪知道之後在白河戰役中現身強襲武藏野派本營的怪物,正是如假包換的「飛天豬人」。
——為何當時理緒就已經知道玉並沒有說謊呢?
由紀看了玉的側臉一眼。玉難得露出正經神情,抬頭看著天空。接著他那嚴肅認真的側臉,對由紀提出疑問:
「理緒是町長從遠房親感那邊收養過來的對吧?我記得好像是因為她再也無法繼續待在故鄉,才開始跟你生活在一起。」
「呃,嗯。大概從三年前開始吧。」
「理緒的故鄉在哪?」
「……我沒聽說過。但我記得好像是北邊……」
「……仙台嗎?」
「咦?」
「如果不是就好。」
「……我不曉得。理緒似乎不太想提起往事,所以我並沒有多問。此外她也不肯告訴我她的真實姓名……」
「哦……高比良町長的親感是吧……」
嘟嚷一聲後,玉露出彷佛對某事感到不滿的表情瞪視天際。
「……怎麼回事?理緒的身世有什麼問題嗎?你為什麼突然提起有關仙台移民地的事?」
心生不安的由紀開口詢問。但玉卻隻是一味支吾其詞,始終不肯正麵回答由紀的問題。
話說回來,治理仙台移民地的澀澤龍之介,是玉,也就是霧崎桐人過去的盟友。他是一名優秀的分子生物學者,還創造出鐮鳥及騎狼等優異古利魯。據傳在他所研究開發的數千種生物群當中,也存在著由人類及動物混合而成的詭異古利魯。而且聽說將近三十年前,為了學習市政管理技巧而前往神追地區訪問的高比良啟十,也和他有深厚交情——
由紀發出「咕嚕」聲響。不安話語自她的櫻紅嘴唇之間流泄而出。
「你、你幹嘛悶不吭聲啊?會讓人覺得很在意耶,隨便講點話好不好。」
「呃,嗯……算了,沒什麼。隻是我想太多罷了,你不必在意。」
「聽到你這樣講,我能不在意才怪。又沒關係,講嘛。」
「嗯……算了,沒什麼啦。你不必在意。」
在意、不必在意的搭腔持續了一段時間,最後形成有點吵架意味的對嗆,並惹來同行的町役場幹部斥責,兩人這才閉口不語。將這股怒氣藏於心底的由紀重新握緊座騎韁繩,轉眼凝視道路前方。
午餐是策馬趕路在馬背上吃完的。解開町役場在出發時所配給的笹葉包,隻見裏麵裝有三顆灑上胡椒鹽的飯團。顆顆白米顯得晶瑩飽滿,張口一咬,新米香氣立刻在嘴裏擴散開來,好吃到令人忍不住閉上眼睛。但突然感受到身旁傳來一股不尋常氣息的由紀轉眼一看,隻見早已吃光三顆飯團的玉眼神認真地注視著由紀手中的飯團。由紀見狀,馬上如同試圖保護孩子免遭人口販子魔掌侵襲的母親一樣將飯團抱於懷中,「嘶呀——」地露出虎牙厲聲威嚇。玉則以「咕——」的空腹聲來回應威嚇。經曆這段由「嘶呀——」及「咕——」組成的無聊應酬,在正午時分過後,一行人總算抵達新宿地區。
位於南方天頂的太陽發出透明日照,射向崩塌的高樓大廈群,而在覆蓋住大廈外牆的藤蔓後麵,則有灰塵滿布的碎裂玻璃孤伶伶地反射著陽光。
現場依舊隨處可見八月那場大戰所留下的痕跡。包括路麵上的漆黑汙漬、斷折的武器及裂開的防具碎片、散落一地的白骨,以及正前方遭到燒毀的雜居大樓。
士兵們的遺骸幾乎都被怪物們啃蝕殆盡,根本無從分辨其正確身分,隻能把不知生前歸誰所穿的軍服碎片或毛發當成遺物送還給遺族。而跟隨在軍隊後方的那群被稱作「戰虱」的流民集團,則在戰爭結束後的戰場上到處遊走搜括,掃光死者身上所持有的物品,使得提供像樣遺物給遺族紀念變成了一件不可能的任務。要蔑視流民們的行為固然簡單,不過武藏野派本身也在戰後闖人白河地區,蹂躪、虐殺、粗暴地對待無辜市民。啟十對內對外均宣稱白河戰役是「為求自保而不得不為之戰」,而實際起因的確也如他所說。然而他卻在向多摩川沿岸共同體尋求援軍之際,暗中與對方締結了「戰勝後再來劃分白河領地」的協約。顯見他已事先把戰後動用暴力搶奪戰敗方人民財物一事列入考量之中。這無法稱作是純粹的自衛戰爭。啟十的所作所為,是高舉「自衛」這個大義名分所展開的侵略戰爭。跟戰虱沒什麼差別,不對,反而還對白河采取了遠比戰虱來得過分許多的行徑。盡管這是贏家的權利,或者說若不這麼做,就無法支付酬勞給那些賭命奮戰的士兵們,但由紀心裏仍然殘留著一股難以釋懷的感受。
隻不過由紀自己並沒有阻止戰爭的力量。雖然站在道義立場來看,啟十的行徑顯得格外下流齷齪,但結果調布新町卻也是因此才得以平安無辜地繼續存留下去。作為町長用來保護城鎮居民所作的安排,啟十采取的行動並沒有錯。換成自己,就絕不可能做出跟啟十一模一樣的決定。自己在麵對通盤政治情勢之際的無能為力,以及經驗的不足,這些事由紀均有自知之明。
然而……
——至少希望能當個高風亮節之人。
行經過往戰場的由紀如此心想。
戰場會毫不留情地將隱藏於人性中的所有要素公諸大庭廣眾之下。
無論是膚淺、高尚、醜陋或美麗都一樣。
由紀見識過為了守護城鎮及家族,鮮血淋漓地戰至氣絕身亡的第一列士兵們所展現出來的
高潔氣度。以及穿越火牆前來馳援的玉,縱使烈火紋身亦毫不在意地竭力揮舞鐵槌辟開生路的
齋藤。他們那為救他人而不顧自身安危的身影,是既崇高且勇敢,又特別值得尊敬的表現。
至於眼見危機臨身便躺下裝死,等到形勢逆轉才霍然起身,闖進白河地區對居民們暴力相向的高比良啟一郎:以及自己沒有挺身戰鬥,總是緊跟在軍隊後方,等一切塵埃落定後才踏人戰場搜刮死者持有物的戰虱便不值一提。對於那些向在白河領地內驚慌逃竄的婦女小孩施加暴行的士兵們,即便是曾經一同出死人生的第一列士兵,由紀依舊發自內心厭惡他們。既不想看到他們的嘴臉,也不想跟他們吃同一鍋飯。更不願認定那種無惡不作的人是自己的戰友。
——極限會揭穿人類本性。
由紀親身體驗了此事。
平常隻會要寶的玉及齋藤,在戰場上顯得高風亮節。而平常既勇敢且充滿理性的優質青年啟一郎,在戰場上卻隻是個膚淺的卑鄙小人。在被「戰場」這種極限狀態拆掉的麵具後方,隱藏著一個人的真實麵貌。因此由紀許下心願,假使可以的話,她希望自己能表現得像玉及齋藤一樣。她想當個縱使平常扮演著小醜角色,到了關鍵時刻也能展現出戰士本性,奉獻自己所有能力幫助他人的人。這種人總比平常明明擺出一副身為崇高戰士的架子,等到踏上戰場卻隻顧自保而四處逃竄的小醜還要來得帥氣許多。
一行人由甲州街道進入靖國大道,接著繼續往東推進。
走下九段阪,穿越化作廢墟的神保町,再東進踏入秋葉原。
靖國大道兩側雖又再度沉入深邃樹林之中,但愈是接近離秋葉原地區,前方視野也隨之漸漸擴展開來。
人們在此砍伐樹木,部分水泥建築物跟著遭到拆毀,鋼筋骨架也一並被清除幹淨。通常,鐵會隨著歲月流逝而生鏽,而這也是導致汽車及電車鐵軌並沒有被回收再利用,至今仍舊被棄置於原地的主要理由,但受到水泥保護的鋼筋卻不會生鏽。因為鹼性混凝土能保護酸性鐵質免遭腐蝕。而這些未受腐蝕的鋼筋,便可回收重新製造出堅固耐用的武器防具。過去在這一帶,也曾存在過一個科技進步,能夠很有係統地拆除水泥建築物,自殘骸內部取出新鮮鐵質,再加以精鏈生產出全新鐵製品的大規模共同體。
——神追。
這個名字自由紀腦中一閃而過。
以「篡奪王」霧崎桐人為首,集「永恒少女」澀澤美歌子、「劍聖」來棲征一郎、「始祖」青砥伸、「萬裏眼」白穀三座——等等眾多絢爛耀眼的才俊於一堂,胸懷熾盛熱情征戰天地,現已消失於時空彼岸之年輕人們的樂園——神追移民地。
如今由紀所能看到的,是早在三十多年前便已煙消霧散的夢想殘骸。
沒有人步行在馬路上,周遭也不見任何居民。以往居民總數超過兩萬人以上的繁華痕跡至今已不複見。由於此地的樹林砍伐得比其他地區更為幹淨,因此覆蓋住建築物的藤蔓減少許多,傾倒的建築物殘骸也都被收得一幹二淨。除此之外則跟其他地方沒什麼兩樣,放眼望去隻剩一片斷垣殘壁。
側目看了身旁一眼。
玉帶著一如往常的不感興趣表情,也沒有特別轉眼觀看周遭街景,隻是淡淡地沿著靖園大道前進。
此時,玉及由紀的目光突然產生交集。
「怎樣啦?」
玉不太開心地說道。由紀則有點驚慌失措地設法掩飾。
「沒什麼。」
玉抽動鼻子「哼」了一聲。之後走在隊伍最前頭的兩人未再多做交談,隻是默默策馬前進,行經化作廢墟的淡黑色秋葉原前方地帶,朝向清澄的白河繼續邁進——
到了西斜的太陽略帶橙黃色之際,一行人已平安無事抵達目的地。
白河領地的老舊城鎮經過修補、改造,有許多居民們生活在其中。這是現今日本最常見的共同體型態。
由紀一邊信步穿越主街道,一邊眺望著城鎮的模樣。
並排於街道兩側的建築物外牆並無藤蔓附著其上,大多數居民似乎都各自隨意挑選喜歡的公寓或綜合大樓定居下來,隻見陽台上依舊掛滿許多晾起來的換洗衣物及棉被。由於空調無法啟動,因此夏季必須另尋其他通風良好的住處,但要渡過除此以外的季節不成問題。不冷不熱的現在是一年當中最舒適的時期,不過如今此地早巳人去樓空。伴隨前陣子那場大戰而來的掠奪行徑,已使麵向主街道的這附近一帶遭受到毀滅性打擊。財物被奪、居民們被趕離家園、身強體壯的人遭到囚禁,不是被賣掉,就是被抓去當奴隸。
此地目前再也找不到任何一名身穿整齊服裝,昂首闊步於大馬路的居民。抬頭挺胸信步而行的都是身著武藏野派軍服的警衛兵。而數量最多的則是聚集在道路兩旁的流民。每當由紀等一行人由眼前經過,他們就會露出陰沉目光狠狠瞪視。大概都是因日前那一戰而失去住處的民眾吧。原本住在這附近的健康居民幾乎都被視為戰勝者的財產而遭到囚禁或被抓去販賣,至於當不成商品的人們則隻能這樣倒臥在路旁等待餓死。在他們的眼神當中,充斥著一股無處發泄的鬱悶情緒,以及光看就會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恨意。
這也難怪,由紀如此心想。盡管町上到處都有武藏野派的綏靖官鼓起三寸不爛之舌宣導,但光靠能言善道根本就壓製不住如此強大的怨念。要他們不怨恨,才是強人所難。
隻因「戰敗」這件事,就造成先前耗費心血所建立之家族、土地、財產及所有一切都被奪走的他們,內心究竟抱持著多麼強大的怨恨之情呢?縱使這是贏家的特權,是伴隨戰勝而來的合理報酬,武藏野派還是對白河地區采取了就人道觀點而言不可饒恕的惡劣行徑。針對此事,由紀直覺有一股難以言喻的慚愧意念持續苛責著自己。
然而一旦梢有差池,調布新町也會變得如同現在的白河地區一樣淒慘。城鎮被燒毀、財產被搶走、老人遭到踐踏、婦女遭到侵犯、孩童被抓去販賣。光是想像埋緒被囚,人格遭到暴力蹂躪的場麵,由紀便發自內心感到戰栗不已。她很慶幸事情並沒有演變至那種地步。
『既然如此那你就別想什麼打輸的問題,一旦輸了就沒戲唱了。敗戰後敵人將奪走一切。無論是理緒、調布的人、你的性命還有你的私房錢,這座市町擁有的一切都會被敵人連根拔走。所以一旦輸了便萬事休矣。如果不想失去你的寶物,那麼隻許成功不許失敗。不分對方為人好壞全部格殺勿論,把敵人狠狠踩在腳下讓他們再也站不起來才是唯一的方法。』
這是在與白河交戰之前,玉對由紀所說的一段話。親眼目睹白河地區現今的慘狀後,便可理解他們已無法再重振旗鼓。而如今的由紀也知道非得將他們踐踏至這種地步不可的理由究競為何。假使讓白河地區保有作戰能力,他們勢必會展開複仇行動。並非為了搶回被奪走的東西,他們大概隻會在恨意驅使之下,為了一吐心中怨氣而抱著必死覺悟發動反撲吧。即便換來那樣的反擊也不足為奇,因為調布新町軍隊已經對白河地區人民做過如此過分的舉動。
——憎恨持續堆積。
在看見流民們所露出的刺骨眼神後,感到毛骨悚然的由紀十分確信,她領悟到這股怨恨絕不可能輕易化解。
隻要追根究底便可發現這股「憎恨」所造成的強大作用力,正是導致當今日本紛爭不斷的理由之一。
這條在世界汙染以後才延續下去的憎恨連鎖無從切斷。遭到踐踏、掠奪的感受超越世代傳遞給年輕一輩,衍生出對陌生人的不寬容及岐視態度。令人不禁覺得如今全日本仿佛都被卷入由過往遺恨及怨念、憎惡之情所形成的無底漩渦之中,並一路流向更加殘酷的漩渦中心。
——要是能夠跨越這股憎恨之情的話。
由紀如此期望。但那隻是贏家的信口開河罷了。如果換成理緒遭人踐踏,相信由紀也必定會受到恨意驅使而展開報複。實際上,由紀至今仍對過往在自己眼前殺害雙親的美歌子恨之入骨。她並不認為自己總有一天能夠舍棄掉這份仇恨。
——憎惡不會消失。所以戰爭也不會結束。
——直到某人獨自成為最後贏家之前,憎惡的連鎖大概會持續蔓延下去吧。
——直到暴力裝置被整合為單一個體的那天來臨為止。
由紀一邊步行穿越白河城鎮,內心一邊思考著這件事-此事究竟將於何年何月,以及能否在自己還活著的時候獲得實現,連她自己也完全沒把握。
過沒多久,一行人抵達白河移民地舊市府大樓前方。此處正是啟十今天的目的地。
市府大樓周邊已由身穿市街地迷彩色軍服的八王子移民地士兵所占領。在新宿展開的決戰分出勝負之後,百武沙也加所率領的八王子騎兵隊立刻快馬加鞭沿著靖國大道往東飛馳,對掠奪完全不感興趣地在轉眼之間就攻陷白河市政廳大樓。之後八王子兵便維持著占領市府大樓的不動姿態。率領調布新町軍隊的高比良啟一郎掠奪了「白河移民地所保有的財物及人力」,但百武沙也加所搶奪的卻是「白河移民地的統治機構」。經營白河移民地所必備的人員及書麵資料全數被集中於這座市府大樓之中。換句話說,八王子移民地所搶奪的正是「為求有效經營今後的白河移民地所需之人力物力資源」。
動用暴力掠奪的行徑,基本上采先搶先贏製。先搶到手的那一方便獲得所有權。因此白河移民地並不會要求瓜分調布新町在白河市街地所奪得的財物,調布新町也無法針對八王子掠奪的東西發表任何不滿意見。即便他們所搶下的是白河市政大樓也一樣。這是雙方默認的遊戲規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