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倆收拾完碗筷,一齊進屋上炕,舅媽坐在炕頭背靠西山牆。小英就坐靠近舅媽的炕沿上,右腳編在炕上左腳垂在炕沿下。說道:舅舅,咱那幾畝地,不能換種那牛腿高粱?
沙龍一個腿編在小櫃上,一條右腿弓立腳登在小櫃邊沿,兩手佝僂抱住那一隻膝蓋,一邊咬牙一邊心裏使勁。心裏有事應該怎麼對娘倆交代出來。這時聽小英說換種那牛腿,嘿嘿笑得起來道:稗子不用糞爬,高粱多少得用糞。小英道:您不信?換茬種無肥,頭一年也會多收多打。舅媽道:這些年他死啃稗子。一點都不會把心裏轉個彎子。
沙龍聽說他不會轉考,心裏一急道:老佛爺要掐你腦袋,再能幹也白白搭上一個命運!小英道:舅,向來我不多說。可我聽我燕姐也是這麼說,也是這麼做的。隻是人家地多,窪地高地漏風地堿地,都適當下肥播種種子,安排得井井有條有理。到秋收糧米,大囤收小囤滿。
沙龍道:這麼多年打嘴的板子上下翻,夏墊鎮和這個東莊,還有最近的後道,有幾戶發起來的?可我也想的是高,那麼水總向低處流。可這窮日子把這心都熬碎,怎也襯不托心中願來。這即可說心比天還高,命比紙還要薄。他最後這個薄字拉得很長。他暗地裏咬著牙,又點點幾下頭,又長籲得一口氣道:英啊,舅舅這幾年抬不起頭,你也在這裏熬不出來。可是有一件,英啊你遲早是臉朝外的人,我已經把你終身大事許給後道張老好的兒子。他現叫成瑞,比你大一歲。他已經在通州天成糧棧學徒,今年十月滿徒。看去徒工學得很好。這樣呢我心裏總是塊病,我想免去這塊病,我和張老好說啦。明天是三月初六日,可稱得吉日吉時良辰,他明晨來轎子。因咱家也無甚陪伴你的妝奩,隻好他來轎子,你一坐轎子去他家,就算是他家人。
舅媽跟道:怨的老好給扛來五鬥玉米渣子!這倒是直腸子人找直腸子。沙龍道:富甭說,搬不上,他給我磕頭我都不伺候。窮我也挑心眼好的,別看窮,人窮誌不短。
小英聽這話一語未發。自己是九月初四生人,身挺高確是個大人,都明白男女的事情。不過偶然聽舅爹說,雙手心和眉頭還是皺,滿臉發出潮熱的汗來。此時無可奈何,低頭怎算,早晚也得是這麼一回子事。簡直是砂鍋砸蒜——一錘子破裂。那燕姐是十六歲,她可是六月初六日生人,看去燕姐處處可比我心中有數。那她呢?她那麼著我也那麼著。如娶過那邊也沒什麼奧妙,左右是吃飯幹活唄!還有什麼樣更新鮮的。這麼肚子翻車的想,耳朵不閑著。
聽舅媽她說呢,那你就這樣把英給我挖出去是怎的。她說著早就哭個淚人。她邊雙手摟起小英,我還不舍呢。我去北京當老媽子掙錢,也要把英陪送得好一些,我方適合心田呢,不這樣我心裏總是難受。
沙龍道:我是想呢,咱又沒有三喊兩叫的。英必先過去,咱倆好辦,我是叫英占好這地方要緊。日後想辦法彌補缺欠。我說你聽著,這不是哭喊連天的事。咱就是這麼一個閨女,可老好呢就那麼一個兒子。日後咱兩家向一起一湊,是多麼美呢。我想得心無閑,準能湊一起過日頭。
舅媽想得一會,用衣衿把淚擦了擦,嗯一聲道:這麼說老好定好轎子?要叫你去打退堂鼓,嗯你是更不去。唉!我十九歲過這個門,子母算上二十三年,是遇事總沒個商量!這婚姻事是一輩子的事,如果英也照我這樣遇上二號沙龍如何是好呢?
沙龍暗自思忖,還是和先前一樣過這份窮日子,有什麼好商量的。這點眼前事,商量就事多點,不商量舌頭省一些。跟道:這樣,你是事甭用擔載。還是我疼你。俗話說操心老的快。
舅媽道:說去說回來還得依你。我和你說,咱英可是混身肚子幹糧以外是什麼沒有。
沙龍從破櫃下來向炕上走去,手扶炕沿爬上這炕腳,登東山牆。他向來頭枕個柳木的一哈見方的木頭,長一尺。枕麵被他頭發磨窪更磨光清。現在臉對著東山牆,雙眼看著楊木炕沿,合衣臥在炕席上。這是他日夜為習。不分年月日總是這個樣子。腦袋別放在這陰沉木上,放上就和那包公的遊魂枕一樣,立時進入幻境。他睡著沒任何狀態,聲息很勻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