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輛三輪摩托車,靜子正準備從車鬥裏爬出來。我旋即起身,朝摩托車走去。靜子跳下車,朝我款款走來,麵帶淺淺笑意。靜子麵容清秀,氣質文靜,但個子矮小,微胖,三十多歲,走在大街上,該是少有人回頭的。她在中國已經四年多,中文講得不錯。
“深水君,讓你久等了。”
“沒有,你看,一張報紙還沒有看完呢。”
“你找我有事嗎?”
“是你先找我的吧,你先給我打電話。”
“可是
……是你約我出來的啊。”
我這才故意裝出遲疑的樣子,說:“是,我找你有事,晚上有事嗎?”
她故意逗我:“你要安排我嗎?”
“想請你吃飯。”
“好啊,去哪裏?”
“熹園。”
“好,熹園,我好久沒去那兒了。”
我們未經任何盤問,徑直開進熹園,停在餐館樓前——那幢四層樓,對門就是那個接待住宿的四合院,白大怡可能就住在那裏——我希望他就住在那裏!我們進樓去訂好餐位,靜子準備打發司機走,要帶我在院子裏逛一逛。我讓她等一等放車走,我怕白大怡萬一沒住在對門,我還要編理由去右院呢。我指著對門招待所說:“我那裏還有點事。”讓她跟我去。她不解地問我:“去那兒幹嗎?”我不做說明,故作神秘:“有事。重要的事。”她又問:“什麼重要的事?”我輕輕拍她一下背:“走吧,去了就知道了。”
靜子半是疑惑半是羞怯地跟我走進招待所。這是一棟老式建築,以木結構為主,大梁立柱是上好的梓木,在歲月的侵蝕下似乎更顯得硬實、持重,表麵有一層斂氣的漆光。李鴻章在此辦水師學堂時,這兒是藏書館,門前石砌照壁上至今保留著一個大大的“靜”字。整個建築由四幢兩層半高的木樓圍合而成,中間含著一方三百平方米見方的天井。臨天井一麵,樓上樓下都是帶護欄的走廊,四通八達。
天井裏置有幾張茶桌,撐著白色遮陽傘,一下把屋子本身的古舊感減去幾分。
我們進去,直奔天井,找一張茶桌坐下。想叫壺茶,卻不見服務員。我們隻好幹坐著,喝午後灼熱的暑氣。靜子明顯覺得有些納悶和不安,剛坐下就催問我要辦什麼事。我說:“你把證件給我。”她更奇怪了,問我要幹嗎。我悄聲說:“我要開個房間。”
她臉紅了:“開房間幹嗎?”
我答非所問:“用你的證件可以打折。”
她一定以為我心懷鬼胎,忙不迭地說:“可是……這不合適的。”
我繼續故作糊塗,說:“有什麼不合適的,你不說誰也不知道。”
她可能更加肯定我想幹什麼,羞澀極了,埋著頭吞吞吐吐地說:“這,太突然了吧……我不知……深水君,你……太突然了……我們走吧……”
看到她心跡已露,我決定刹住,故意裝得不好意思地說:“哦,對不起,我剛才沒有說清楚。是這樣的,我有個戰友今天到南京,讓我給他訂個房間,我想你的證件可以優惠,就……可以嗎?”
靜子羞愧難當,慌忙掏出證件遞給我。我拿了證件,便去服務台訂房間。訂房間是名頭,目的是要打探白大怡是否住在此地。但憑什麼亂打聽人家?弄不好打草驚蛇,暴露了自己,所以才“騙”來靜子的證件。靜子在突發的羞愧中,不大容易多想,這也是我要跟她“
賣關子”的原因。
拿著靜子的證件,我的身份和說法都變了,我成了日本天皇幼兒園園長(大佐軍階)的“下人”,把服務台領班叫到一邊,先將自己的證件交給對方看。領班見來頭不小(對他來說保安局一個處長也是長官),很客氣,問我有何吩咐。我問:“知道天皇幼兒園嗎?”他說知道。我小聲說:“那位就是園長,呶,這是她的證件。”我有意跟靜子揮揮手,她也給予響應。我說:“她是我們首長的朋友,我是首長派來當差的,下麵我跟你說的事情你知道就是,不要跟其他人說起,可以嗎?”領班連連點頭。我又有意含著曖昧說:“是這樣的,她今天要在這裏會一個朋友,現在我也不知他到了沒有,你給我看一下登記本好嗎?”
領班沒有遲疑,立即把登記本遞給我。我從前向後翻看,很快發現,上麵最後一個登記的就是白大怡!我把登記本還給領班,搖頭說:“沒來。”他反而替我著急:“那怎麼辦?”我說:“你等一下。”我到天井跟靜子隨便嘀咕幾句,讓她別著急,這裏登記房間比較煩瑣,請她耐心等一會兒。諸如此類。罷了,我回去對領班說:“她要訂個房間,你有空房間嗎?好一點兒的。”他說有的,我說:“好,你帶我去看看房間好嗎?”
於是,領班帶我去看房間。
剛才,我已經在登記本上看清,
白大怡住的是301房間。所以一樓二樓,我根本不考慮,我想上三樓去看。領班說:“不行,剛剛來了一位重要人物,把三樓都包下了。”我正好有機會套他話:“什麼人要住一層樓,有三妻六妾吧,還有一群保鏢?”領班小聲細氣地說:“女人倒是沒有,但保鏢確實有,是你們保安局李處長帶來的。”我隨即熱情地說:“哦,是我們李處長安排的,那看來一定是個大人物,前線來的?”領班搖頭說不知道,然後又補充道:“看上去像個知識分子,文文氣氣的。”我自嘲地說:“人家說我也像個知識分子。”他看看我,笑了,說:“是有點像。你們嘛,都是有知識的人嘛。”
根據樓上301房間的位置,我最後確定二樓的一個房間,就在樓梯口的斜對麵。這個角度,上下三樓的人都可以觀察得到。回到樓下,我以靜子名義辦了登記。完了,我向靜子走去。靜子還在為剛才的“失態”難為情,見我過來,不好意思,不敢抬頭看我。我反倒顯得很大方,老遠就笑著招呼她:“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
靜子欠起身子問:“辦好了?”
我把證件還給她:“辦好了,謝謝你,晚上我至少可以多請你吃一個大菜。”
她晃晃證件,有點像要給自己解圍,哧哧一笑,說:“因為它給你節省了一份大菜的錢?”
我說:“是的,但是就
餐的時間可能要往後拖一拖。”
她問:“為什麼?”
我小聲說:“剛才我聽那個領班說,今天這裏住進了一位貴賓,晚上我們局長,還有你舅舅(野夫機關長)都要過來陪他吃飯,我想回避一下。”
她說:“那我們換個地方吧。”
怎麼可能?我要的就是這地方,我還要親眼證實一下,那家夥到底是不是真的住301房,身邊有什麼保安人員。我要充分利用她對我的好感和曖昧心理,繼續為我服務和保駕。我看了一下時間,還早,便約她上樓:“天這麼熱,這地方連茶水都沒得喝。這樣吧,反正剛開了房間,我們去房間喝杯水吧。”她說:“我還是想換個地方。”但經不起我勸,最後她還是猶猶豫豫地跟我上樓去。我必須到房間裏等著,守著白大怡出來,弄清楚到底有幾個警衛。
我知道,我敢說,靜子此時的心情,一定如同心房裏鑽進一隻兔子,心跳如鼓,惴惴不安。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加上一間房間,可能是世上最經典的製造故事的關係。隻是,我充分相信自己,她的擔心或者期待絕對是多餘的。我不會跟你上床的,可愛的靜子。坦率說,我非常反感組織上交給我這個任務,盡管我死了妻子,盡管靜子有年輕的容貌和溫婉的性情(我喜歡的),盡管我們好像在往那方麵發展,但永遠不可能有終點。這一點我心裏清楚
,每一次見麵,我都這樣告誡自己:她的身體是火海,我不能自焚。?
進房間後,我一邊和靜子隨便說些應景話,一邊有意把門敞開,並選擇正對門的位置坐下,這樣樓上人的出入全在我視野內,同時也讓靜子放心,我不會來碰你的。門開著,製造故事的門就關上了。其間我找著理由出去偵察情況,先是上洗手間,後是去打開水。其實熱水瓶裏的水是滿的,但我故意把熱水瓶提得老高,舉重若輕:“喲,怎麼是空的?”到了開水房,我把滿滿的開水倒掉,重新加滿,加滿回去後,“發現”熱水瓶沒塞塞子,便又返回去找塞子。所有一切都是為了消磨時間,讓我有更多機會觀察樓上的動靜。我心裏明白,在這環形的賓館裏,不知道哪兒會藏著一雙眼睛,我必須小心謹慎。
一個多小時後,李士武、我們局長和野夫機關長相繼駕到。李士武帶白大怡下樓去赴宴時,我發現樓上隻跟下來一個保安人員。我還是不相信,擔心樓上還有人守著。我時刻細心辨聽樓上的聲音。我想隻要樓上還有人在,總會發出一些動靜。可我傾聽二十多分鍾,一直沒動靜。當然也可能人在打瞌睡,但睡覺的人也要吃飯。這是吃飯時間,如果樓上真的有人守著,應該有人來給他送飯。我又等了十多分鍾,天都黑了,也不見有人來送飯。總之,我有理由確
信樓上隻有一個保安,但後來我跟革老彙報情況時還是留有餘地,我說:“我隻看到一個,但估計不止一個。”我這麼說,是怕他們掉以輕心。
05
應該說,我們沒有掉以輕心,革老把身邊能出動的人都壓上,全力以赴,可行動還是以失敗告終。很慘!那天,我有四位同誌直接參與暗殺行動:中華門、中山門和小老虎、小桃子,結果沒一人逃出敵人包圍,都犧牲了。無一幸免啊!其中小老虎和小桃子都才二十出頭,人生還沒有真正開始就結束了,叫人真痛心!
事實上,我們暗殺行動在秘密進行的同時,夜色中,一場反暗殺行動也悄然展開。按照計劃,中華門等四人在天黑後入住招待所,在二樓開好兩個房間,守株待兔。但李士武不知從哪兒得知消息,把反特處的全部武力都拉出來,還從警備區抽調一個班兵力,數十個人全副武裝,裏外三層,牢牢堵住中華門他們四人藏身的兩個房間,把他們斬盡殺絕——就在我眼皮底下!
那天晚上我其實沒有走。組織上沒有要求我留下來,從謹慎的角度講,我也不該留下來。但我想我冒一點兒險,也許可以讓兄弟們減少一點兒風險,也是值得的,所以吃完晚飯,送走靜子後,我又偷偷回到房間。我一直透過門縫觀望著事態,想不到,看到的竟然是這樣可怕的一幕——
中華門中彈栽倒在
回廊上(該死!就在我房門前啊),一動不動,血從腹部如地下水一樣湧出,生死不知。
敵人小心地向他靠攏,如在靠攏一枚炸彈,畏畏縮縮地。
突然,中華門動彈一下,把敵人嚇得紛紛趴下,連連舉槍瞄準。
李士武喊:“別開槍!抓活的!”
中華門掙紮著坐起來,雙手緊緊抓住欄杆,憑此奮力地站起來。
李士武對他喊話:“把槍放下!站著別動!”
中華門充耳不聞,他的注意力都在手上、腳上。終於,他站穩了,用渾身的氣力對著樓上東南角大聲喊:“白大怡,你聽著!如果你敢出賣黨國,我的兄弟們會殺光你所有親人,滅你九族!”
說罷,不等敵人衝上來,他已舉槍將自己腦門打了個開花。槍響槍落,緊接著身體猛然往下一墜,越過欄杆,跌落下去,沉沉地摔在天井裏……
是中華門率先發現的敵人,他去上廁所,偶然撞見李士武的副手馬副官正在拉屎,一邊往手槍裏壓子彈。他覺得情況不妙,退出來想回房間去,兩個身影突然躥出來欲將他就地製服,被早已警覺的他搶先開槍撂倒。槍聲一響,走廊上一下冒出十幾支槍,火力很猛,把中華門圍堵在一個柱子後,動彈不得。中華門見勢不妙,一邊奮力還擊,一邊大聲呼叫,命令中山門和小老虎、小桃子他們跳窗逃。三人都跳了窗,逃了,但最後還是沒有跑出敵人的埋
伏圈。敵人在招待所四周布下鐵桶陣,隻有鳥兒才可能憑借天空的力量和黑暗的掩護有幸逃走。我的戰友沒有翅膀,他們隻有對黨國的赤膽和忠心,在英勇獻身和投降求生之間,選擇了英勇地去死。
可是誰也不知道,敵人是怎麼得知我們行動的。這是一個可怕的夜晚,可怕乘著黑夜而來,正在可惡地撲向我親愛的弟兄們、戰友們……我覺得難以相信,這一刻,既沒有任何先兆,也沒有任何暗示,然而竟然是許多人生命的最後一夜。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