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01
我是第二天上班後才知道事情真相的。
這天早上,我像往常一樣按時去辦公室上班,一進辦公室就看見盧局長坐在我辦公桌前,滿臉春風蕩漾。因為昨夜戰果豐碩,他心裏那個得意勁實在需要找人發泄,於是一大早來找我。他眉飛色舞地對我講了半個多小時,加上後來我找李士武旁敲側擊了解到的一些情況,我算是基本上搞清楚事情的真相。說來簡直不可思議,這麼多兄弟的死,起因隻是靜子舅舅即野夫機關長即興說的一句閑言碎語。
事情是這樣的,宴請結束,野夫和盧局長、李士武等人陪同白大怡從餐廳走出來。餐廳在三樓,下樓時恰好遇到兩位年輕歌伎穿著和服上四樓。四樓是歌舞廳,情意綿綿的舞曲從樓上洶湧下來,說明娛樂時間已到,她們是去上班的。李士武對我說:“你沒看見,白先生見了那兩個歌伎後眼睛頓時綠了,目光全被吸走,追著跑,不會打彎了。機關長見他這樣子——完全是色眯眯,臨時興起,問他想不想上樓去放鬆放鬆。”
正是這句話,給我的兄弟們埋下了滅頂之災!
從當時情況看,野夫說的應該是一句客氣話,但白大怡是個色鬼,樓上情色綿綿的音樂一定讓他想到了和服裏的身體,欲望之火瞬間被點燃,便丟下初次見麵本該有的禮貌和矜持,不客氣地捧住野夫這句客氣話,要上去
見識見識。野夫說他還有事,不奉陪了。盧局長很知趣,跟著也說有事,失陪了。李士武說:“聽話聽音,做事看樣,這樣子你還好意思上去?人家機關長說的分明是一句客氣話嘛。可也許是酒勁在起作用,白大怡照去不誤。於是辛苦了我,機關長讓我陪他去。”
樓上的女人都是男人的玩物,個個風情萬種,撩得白大怡心花怒放。借著酒勁和在香港混跡的遺風,白大怡在舞廳裏如魚得水。他本是好色之徒,酒後更是本性畢露,色膽包天,卸掉了為客的拘謹,忘記了白天的驚魂(早上在上海火車站才撞上一場血淋淋的槍戰呢)。他精神抖擻,忘乎所以,陶醉在香豔和對香豔的迷戀中,跳罷一曲又一曲,久久不走。
與此同時,中華門、中山門和小老虎、小桃子,根據我提供的情況已經順利入住招待所,在房間裏靜候白大怡回去。他們等啊等,久等不見人回,心中忐忑不安。對門,綿綿的舞曲聲不時從窗外飄來,透過閃爍的霓虹燈光,他們仿佛看見白大怡正在樓上舞池裏翩然起舞。十一點鍾,中華門派出年輕的小老虎和小桃子,裝扮成一對戀人去舞廳偵探。以下是通過李士武講述,我想見的一幕——
小老虎和小桃子在服務員的引導下,手牽著手走進舞廳,找了一張桌子坐下。隨著一支新曲起,小老虎和小桃子步入舞池,起舞
。
李士武老是盯著小桃子看,好像認識她似的,卻又一時想不起是誰。
正在他苦思冥想之際,小桃子有說有笑地從他身邊舞過,聽到小桃子的聲音,他的記憶一下子被喚醒……那是幾個月前,還是中央大學大氣科學係學代委主席的小桃子走在遊行隊伍的最前列,領頭高喊著“打倒日本鬼子!”“不做亡國奴!”的口號。
聲音久久地回響在李士武的耳邊。
音樂依舊,香豔依舊,但李士武的眼裏卻隻剩下小桃子和小老虎,他的目光從此像一口惡痰一樣粘在他倆身上。很快他發現,兩人經常偷偷窺視白大怡……
李士武得意地告訴我:“我從他們的目光裏發現了他們的秘密,哈哈,我有那麼傻嗎?我就是傻瓜也該發現他們的秘密。你想想看,上午白先生才遭人暗殺,現在一個整天鬧遊行的家夥又把他當賊似的盯著,你說我會怎麼想?我馬上想到他們心懷鬼胎。”
於是,他開始丟誘餌,挖陷阱。
於是,黑暗中一支部隊秘密潛入熹園。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是一次注定要失敗的行動!小老虎、小桃子,你們真是太年輕了。因為年輕,他們付出了慘重代價,太慘重了!事實上,不光是我的四位兄弟犧牲了,我自己也因此埋下隱患。我腳下踩著陷阱,身份隨時麵臨暴露的危險。
02
中午下班,我和秦時光等人結伴從樓裏出來,秦時
光和眾人向右拐去,隻有我向左邊去。“你去哪兒?有飯局啊?”秦時光問我。我說:“什麼飯局?回家。在吃中藥,必須飯前吃。”俞副局長恰巧出來,插嘴問:“怎麼啦,身體不好?”我說:“沒什麼,就是上火,在吃中藥,泄泄火。”俞副局長盯著我的臉說:“我看你臉色是不太好。上火嘛,就是缺休息,多注意休息。”當然,我的臉色一定不好,但不是因為火重,而是心痛。痛心疾首啊!我不知道革老他們知道情況了沒有,剛才下班前,我看見劉小穎把火鉗子掛在窗台上,我估計他們是知道了。但幕後情況隻有我知道,所以我得趕緊去報告。
我先去書店。
劉小穎正在門口蜂窩煤爐子上燒飯,見我走過去,喊我:“老金你來了,吃飯了沒有?”隨即把大聲變成小聲,“雞鳴寺要你過去一趟。”我嗯了一聲,告訴她正準備去。她有些疑惑地問我:“怎麼又讓你過去,是不是出什麼事了?”我覺得我快要流淚了。我真想告訴她情況,但我無權擅自告訴她。此外,我也不想讓她來分擔這些痛苦。她已經活得夠苦的,這半年來我覺得她至少老了十歲。分別時我不經意看見她額頭左角,飄動著兩根白發。
從書店到診所,有四公裏路程。我買了兩個包子,想在黃包車上吃,好有點精神,可怎麼也吞不下去,像當初妻子死的時
候一樣,肚子裏沒有食物,卻總覺得滿當當的。人啊,說到底是精神決定身體,精神不好,身體各個器官都會出問題。這不,下車的時候我一腳踩空,差點軟倒在地上。我的腿腳也不頂用了,都是因為傷心。
四個戰友就這麼走了,能不傷心嗎!
診所的大門隻開著一條縫,我輕輕推開門,走進去,院子裏靜得出奇,牆角的水龍頭滴答著,聲聲入耳。守門的黃毛土狗,安靜地臥在一隅,見了我,對我嗚嗚地吭一聲,透著哀怨和孤獨的氣息,和水龍頭的滴答聲,似乎有一種內在聯係。
革靈已經在房間裏哭了大半天,她捧著中華門的照片,蜷在床上,翻來覆去地哭,壓抑、隱忍的哭泣聲,在昏暗、逼仄的房間裏顯得尤其陰暗、瘮人,仿佛來自陰曹地府。革老帶我去看她,房門吱扭一聲,一道昏暗的光線隨著我們拖進來,把我們兩個人影鋪在地上。
革老走上前,彎下腰,對女兒說:“深水來了。”革靈抬頭一看,二話不說猛然撲到我肩膀上,嗚嗚地哭出聲,說:“中華門走了,他們都犧牲了,四個人……”我說:“我知道。”父女倆很吃驚,驚異地舉目看我。我很平靜,因為我已經被痛苦浸泡了一夜。“你知道?”革老拉開女兒,麵對麵看著我問,“你怎麼知道的?”我靜靜地說:“我當時就在場,我看著他們走的。”我上前扶
住革靈的肩膀,動情地說:“中華門是好樣的,走得非常壯烈。”轉而對革老說:“我建議組織上要隆重表彰他。”
父女倆更是吃驚。
革靈焦急地問我:“你看著他走的,怎麼回事?”
我示意他們坐,自己先找了個位坐下,準備告訴他們這十幾個小時裏的所見所聞……
革靈的房間裏有一個暗紅色的棗木大衣櫃,雙開門。衣櫃裏掛滿衣服,但撩開衣服,卻別有洞天:裏麵有個小暗室。小暗室真是小,三四平方米,剛好放得下一張單人床。這張床永遠不可能躺人,因為擺滿了東西。都是鐵家夥——發報機!這是專門用來藏電台的暗室,我們組織的心髒在這裏。其中全部機器設備都是我搞來的,純正的日貨,很先進。我在單位就是管這攤子事,弄這些玩意兒不過是順手牽羊的事。
我講完後,目光落到那個棗木大衣櫃上,一邊問革老:“您向重慶彙報情況了沒有?”革老說:“昨天夜裏兩點鍾,我在知情後的第一時間就彙報了。”我又問:“重慶有什麼新的指示?”革老看看女兒,革靈心領神會,一聲不響地打開衣櫃鑽進去,出來時手上拿著一份電報。
我接過電文看,上麵隻有兩個字——飯桶!
不知怎的,我突然像個孩子一樣激動地對革老控訴道:“不、不,我們不是飯桶!我們犧牲了四個兄弟,他們那麼英勇無畏,我們怎麼
會是飯桶!”說著濕了眼睛。我眼淚早含在眼裏,這會兒終於奪眶而出。革老扶住我肩膀,狠狠地說:“我們當然不是飯桶,不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更何況我們這片天,簡直就是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