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靈受了感染又哭起來,眼淚趕著鼻涕一齊流,五官都歪了。“別哭!沒有人可憐你,隻有人罵你!”革老訓斥她,一邊去關上衣櫃門,回頭對我說:“商量一下,下一步怎麼辦。”我說:“他已經被野夫接管,現在要殺他很難。”我聽說他被連夜轉移到憲兵司令部密碼處的小樓裏,那地方一般人進不去的。再說,鋤奸組的人員傷亡這麼大,現在要馬上組織行動可能也沒這方麵的力量吧,我想。
“現在殺不殺也無所謂了。”革老歎一聲道。
“為什麼?”
“我估計他已經把密碼跟鬼子說了。”革老搖搖頭說,“他現在知道我們想殺他,是鬼子救了他,他更要討好鬼子了。操他娘的!”革老罵道,“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我們犧牲了這麼多同誌,結果反而把他往敵人懷裏推了。重慶一定也猜到這點,來電除了罵人什麼指示都沒有,他們也放棄了。”
我說:“不見得。”我把中華門就義前對白大怡喊的話陳述了一遍,接著說,“我猜他一定是聽到了中華門喊的話,他現在也一定知道我們是什麼人,不是靠嚇唬人過日子的。
”
“你的意思……”革老欲言又止。
“我在想,”我思量一會兒說,“你知道,他在國內上有老下有小,我想中華門的話可能會對他起點作用,至少不會隨隨便便交出東西。”
“嗯,”革老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這麼說,我們還有機會。”
“現在的問題是他被鬼子接管了,而我們現在又沒什麼人,要行動很難。”
“人可以調,我們這邊沒有,其他小組有人。”革老說,“從上海調人過來也就是幾個小時。”革老來了精神,眼睛瞬息間變得明亮,“這樣吧,你馬上回去,盡快摸清情況,看他降了沒有。隻要他沒降,我馬上組織人,我把老命拚了也要堵住他的嘴!”
我雖然答應下來,馬上走了,但心裏一點兒不熱烈。我總覺得,這是一件沾染了倒黴毒素的差事,不會給我們帶來好運的。
03
日軍南京憲兵司令部長官佐介中村是個文質彬彬的人,五十開外的年紀,長得慈眉善目,走路慢悠悠,說話總是笑容可掬。他平時不大愛穿軍服,冬天經常穿手工織的毛線大衣,夏天經常穿白色圓領汗衫,看上去很隨和,和他的身份及手上掌握的生殺大權極不相符。他喜歡收藏中國書法和有彩陶瓷,熱愛日本茶道。我曾隨盧局長去過他辦公室,很大的一間屋子,辦公室外麵的會客室更是豪華、講究,專門設有品茶區。
我回到單位後立即上
樓去找盧局長探聽情況,他告訴我,上午十點鍾,中村在辦公室品茶室接見了野夫和他,還有白大怡,並共進午餐。他把這件事當作他的榮耀和身價來講,講得揚揚得意。我故意裝蒜問他:“中村將軍幹嗎要接見白先生?”他反問我:“那你說以前將軍出陣,皇上幹嗎要當街給將軍餞行,還要給他們牽牽馬、整整鎧甲?這是帝王之術,他給你賣好,是要你給他賣命。”我說:“白先生又不是什麼大人物,中村將軍怎麼可能有求於他?”他說:“你不知道,重慶怕他與皇軍合作,交出桂字密碼的密碼本,派出一批人來要他的命,還威脅他,如果把密碼交給皇軍就滅他的家門,老小都要殺。”我問:“他怕嗎?”他說:“誰不怕?當然現在不怕了,中村將軍請他吃了飯,給他壯了膽。士為知己者死,將軍如此器重他,等於是給他灌了英雄酒,豪情俠膽就有了。人啊,就是這樣,骨頭說輕就輕,說重也能重的。”我說:“這麼說,他已經交出密碼,那我們該喝慶功酒了。”他嗬嗬笑道:“現在還沒有交,不過他答應了,現在正在皇軍密碼處加班工作,應該是指日可待吧。”?
我決定去密碼處探個虛實。
鬼子司令部大樓朝南,高五層,曾是南京綏靖公署的辦公樓,門口有一對漢白玉雕的石獅子,像馬一樣高大,坐在十九級台階
上,高高在上,蔚為壯觀。從大樓出來,下台階,往右百十米,再往左幾十米,是一棟白色兩層小樓,樓前樓後各有兩棵枝繁葉茂的廣玉蘭,把小樓掩得陰涼。在小樓背後幾十米開外,有個小院落,無牌無名,無聲無息,幽靜得像沒有人住的廢院子。其實,這是鬼子密碼處,前者(白色小樓)是人辦公的地方,後者是存放電報的庫房。我每個月都要來這裏領取密碼,平時也常來這兒開會。
聽說白大怡在白色小樓,我倒是有點竊喜。這地方別人進來難,我卻有得天獨厚的優勢。這兒的人我都熟悉,從站崗的哨兵到每一個辦公室裏的人。我剛領回下個月的新密碼,“發現”有些錯誤,某一卷裏有破損頁,或者字跡不清楚。這種情況很少見,但不是絕對沒有,像新出版的書出現個別裝幀錯誤一樣。有破損當然要調換,我就這麼去了,夾著一隻黑皮夾,一副例行公事的樣子。
好運氣,半路上碰到給白大怡送飯的小戰士。小戰士皮膚黝黑,印尼人,打小在上海長大,今年十七歲,是密碼處處長影中叨夫的勤務兵,我自然認識他。看他提著一個盛滿食物的竹篾籃子,我問他:“怎麼?閣下今天沒胃口,這麼好的飯菜都沒吃一口?”他說這不是給處長送的。我說:“誰有這麼大麵子,吃得比閣下還好?”他說是新來的一個人。我旁敲
側擊一下,知道這人就是白大怡,現在野夫正在接待室裏訓他。
以為進了樓就可以聽到野夫的罵聲,結果沒有。上了樓,還是沒有。樓裏安靜如初,廁所裏傳出滴水的聲音。甚至,還聽得見陽光從窗外鑽進來的聲音:噝噝的聲音。太靜了!我的腳步聲反而被放大。我覺得有點害怕,像被人暗算,走在一個專為我挖的陷阱裏。正當我忐忑不安時,身後突然傳來福音:
“大聲點說,我耳朵沒你好。”是野夫的聲音,口氣充滿不敬和嘲弄。
“……”靜默中,我仿佛看見白大怡戰戰兢兢的樣子。
“你放屁!”野夫罵道,“要知道你現在不是在破譯密碼,密碼是你編的,難道還要絞盡腦汁?”
“……”我依然聽不到白大怡在說什麼。
“告訴你,”野夫像從椅子上起了身,在邊走邊說,聲音因而時大時小,“別以為中村將軍請你喝茶吃飯,你就是貴賓了。就算是貴賓,也是因為看你手上有解開這些天書的密鑰。”我仿佛看見他抓過一把電文拍在白大怡麵前,用指頭敲擊著說,“皇軍亟須看懂這些電報,知道嗎?現在它們都被你施了魔法,我們看不懂,你必須盡快交出密鑰!”
“……”
“聽著,別不識抬舉,我的耐心有限,別考驗我。”
“……”白大怡好像在說什麼,但聲音很小,我把耳朵提得發燙也聽不清一個字眼。但野夫緊隨其
後的訓斥聲給了我一個安心:白大怡可能是被中華門的警告嚇破了膽,至少到現在還沒有交出密鑰。
我回到單位,看到門上貼著小青的條子:局長找你,回來請速上樓。我揭下條子,放好東西,直奔樓上。小唐秘書不在,下班了,辦公室隻有局長一人,在看報,見了我,笑得收不攏。我以為他在報紙上看到什麼好消息,上前隨意地瀏覽一眼報紙,問:“上麵登什麼好消息了?”他說:“什麼好消息,都是屁大的事。”我說:“看你喜氣洋洋的,還以為報上在表揚你呢。”他一下笑開了,挺著大肚子朝我走過來:“我是替你高興呢,你這次可交上好運了,哈哈,當然也是我的好運。你猜是什麼好運?”我想套他的話,問:“是不是你昨天說的那個人要給我了?”他說:“人暫時還不能給,但可以把他腦袋先給你。”我給他遞上一根煙,點上:“局長,你這是越說越玄了,考我呢。”他說:“不是我玄,是他玄。你知道他是什麼人嗎?造密專家,現在正在廣西、鄂西跟我們交戰的桂係部隊的密碼——桂字密碼——就是他設計的,謎底就在他手上,在他腦袋裏。你說把他腦袋給你是什麼意思,就是沒有密碼,脫密了!”
我問:“問題是他願意給嗎?”
他說:“問題是他已經給了。”
我問:“什麼時候?”
他說:“剛剛。準確
說,是二十分鍾前。”
我心想,他媽的,怎麼一轉眼就沒骨頭了。
局長說:“我剛接到野夫機關長電話,讓我明天派人去幫助他們工作,據說有一大堆電報要等著譯出來。哈哈,我想明天還是你親自去吧,這是大事,你參加到譯電工作中去,順便也可以給我收些信息回來。哈哈,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這可是寶貝噢,有了密鑰,天書都成白話文,你說還有什麼比這更大的喜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