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嫡庶(1 / 2)

想一想,在一個隻能裝十隻雞的籠子裏塞進一百隻雞,會是什麼光景?”台灣。就是這樣一個籠子:你與我。就是這籠子裏掐著脖子、透不過氣來的雞……

如果你住在台灣,如果你還沒有移民美國或巴拉圭,如果你覺得你的父母將埋葬於此,你的子女將生長於此,那麼,這是我給你的一封信。

寫過《中國人,你為什麼不生氣》之後;有些人帶著憐憫的眼光,搖著頭對我說:生氣,沒有用的!算了吧!

他們或許是對的。去國十年,在回到台灣這一年當中,我有過太多“生氣”失敗的經驗。有些是每天發生的小小的挫敗:

在郵局窗口,我說:“請你排隊好吧?”這個人狠狠地瞪我一眼,把手擠進窗裏。

經過養狗的人家,看見一隻巨大的聖伯納狗塞在一個小籠子裏;鼻子和尾巴都抵著鐵欄,動彈不得。找到狗主人,我低聲下氣地說:“這太可憐了吧!”他別過臉去,不說話。狗在一旁嗚嗚叫著。

有人把空罐頭丟在大屯山裏,我伸出頭大叫:“這麼美的景色,別丟垃圾!”沒有回音,我隻好走過去,自己撿起來,放回我的車上。

南部的商人屠殺老虎,我問環保局:“沒有法令保護這些稀有動物嗎?”回答是:“沒有。”

有些是比較嚴重、比較激烈的失敗:

回台灣第二天,計程車經過路口時,猛然發覺有個人躺在馬路中間,黑衫黑褲,戴著鬥笠,像是鄉下來的老農夫,姿態僵硬地朝天躺著。流水似的車馬小心而技巧地繞過他,沒有人停下來。我急忙大叫:“趕快停車,我去給警察打電話!”

司機狠狠地往窗外吐了口檳榔,回頭對我哈哈大笑:“免啦!大概早就死了。打電話有什麼落用!”油門一踩,飛馳而去。

《英文郵報》登了一則消息:發現“烏賊”者,抄下車牌號碼,請打這兩個環保局的電話。幾個星期之後,我撥了其中一個號碼,正要把“烏賊”報出,那邊打斷我的話:

“有這樣的事嗎?哪家報紙登的?”

“《英文郵報》。”我說,於是重新解釋一遍。對方顯然不知所措,於是要我拔另一個號碼——另一個電話也不知道怎麼辦。最後,接第四通電話的人猶疑地說:

“那你把號碼給我好了,我們看著處理。”

我並沒有把“烏賊”號碼給他;我把電話摔了。

有一段時候我們住在臨著大街的十樓上。搬進去之後,發覺對街的夜攤每至午夜,鼓樂喧天,大放流行歌曲。於是我夜夜打電話到警察局去;電話那頭總是說:好,就派人去。可是,站在陽台上觀望,我知道,沒有人去。

失眠一個月以後,我直接打電話給分局長,請他對我這個小市民解釋為什麼他不執法。這位先生很不耐煩地說:“咱們台灣實情如此,取締是辦不到的。”

過了不久,我打開門,發現上個滿臉長橫肉的人站在門口,凶狠地說:“哇宰樣你報警察。給你講,哇是會宰人的,哇不驚死!”

走在人行道上,有輛計程車掃著我的手臂飛過,馬上又被紅燈擋住。我生氣地走過去,要他搖下窗戶,說:“你這樣開車太不尊重行人;我們的社會不要你這樣沒有水準的國民……”

很可笑的,知識分子的調調,我知道。燈綠了,這個司機把車停到街口,推開車門走了出來,手裏守著一根兩尺長的鐵棍,向我走來……

分析一下這些經驗。造成我“生氣”失敗的原因大致有三個:第一,這個社會有太多暴戾的人,不可理喻。當司機拿著鐵棒向我走來的時候,我隻能默默地走開。第二,我們的法令不全。老虎如果沒有立法來保護,跟唯利是圖的人談人道與生態毫無意義。第三,執法的人姑息。明令攤販不準隨地設攤、汙染環境,但是當執法人本身都觀念不清的時候,你怎麼辦?

這些都造成我的失敗,可是,你知道嗎?這些,還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最主要的原因是“生氣”的人太少。

如果打電話到環保局去的不隻我一個,而是一天有兩百通電話、三百封信,你說環保局還能支吾其事嗎?如果對分局長抗議的不隻我一個,而是每一個不甘心受氣的市民;——他還能執迷不悟地說“中國台灣實情如此”嗎?如果那個養狗的人家,每天都有路人對他說:“換個籠子吧!”他還能視若無睹嗎?如果叫阿旺的這個人一插隊,就受人指責,一丟垃圾,就遭人抗議,阿旺一天能出幾次醜呢?

想一想,在一個隻能裝十隻雞的籠子裏塞進一百隻雞,會是什麼光景?台灣,就是這樣一個籠子;你與我就是這籠子裏掐著脖子、透不過氣來的雞;我們既不能換一個較大的籠子,又不能殺掉—半的雞(不過,我們混亂的交通倒是很有效率地在為我們淘汰人口)。在這種情況之下,如果要維持一點基本的人的尊嚴,我們就不得不仰靠一個合理的社會秩序。這個社會秩序不僅隻要求我們自己不去做害人利己的事,還要求我們製止別人做害人利己的事。你自己不做惡事才隻盡了一半的責任;另一半的責任是,你不能姑息、容忍別人來破壞這個社會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