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嫡庶(2 / 2)

最近碰到一位乘告開學術會議的歐洲學者。他自一九六○年起,大概每五年來台灣考察或開會一次。台灣的繁榮蒸蒸日上,他說,可是台北,一年比一年難看。我微笑——你要我說什麼?我住過美國的紐約、西德的幕尼黑,到過歐洲的羅馬、雅典、歐亞交界的伊斯坦堡、非洲的卡薩布蘭卡、埃及的開羅、日本的東京;我知道:台北是我所見最缺乏氣質、最醜陋、最雜亂的都市。當我站在十字路口,看見紅燈未滅就在烏煙瘴氣中衝過街去的一張張殺氣騰騰的臉,我覺得驚駭:是什麼,使這個城市充滿著暴戾與怨氣?

但是我愛台灣,無可救藥地愛著這片我痛恨的土地,因為我生在這裏,因為我的父母兄弟、我的朋友同事、學校裏每天為我倒杯熱茶的工友、市場裏老是塞給我兩把青蔥的女人———他們,還有他們一代一代的子女,都還要在這個受盡破壞的小島上生長、生活。可是,我是一個渴望尊嚴的“人”;我拒絕忍氣吞聲地活在機車、工廠的廢氣裏,攤販、市場的汙穢中,我拒絕活在一個警察不執法、官吏不做事的野蠻的社會裏。

我可以從皮夾裏拿出護照來一走了之,但是我不甘心,我不相信“台灣實情”就是汙穢混亂,我不相信人的努力不能改變環境。

我並不要求你去做烈士——烈士是傻瓜做的。看見那人拿著鐵棒來了,夾起尾巴跑吧!我隻是希望你不要迷信“逆來順受”;台灣的環境再這樣敗壞下去,這個地方,也真不值得活了。我隻是謙卑地希望你每天去做一點“微不足道”的事:拍拍司機的肩膀。請他別鑽前堵後,打個電話到環保局去,告訴他淡水的山上有人在砍樹造墓,寫封信到警察局去,要他來取締你家樓下莫名其妙冒出來的地下工廠,撿一片紅磚道上的垃圾,扶一個瞎子過街,請鄰座不要吸煙,叫阿旺排隊買票……

我隻想做一個文明人,生活在一個文明的社會裏罷了。你說,我的要求過分嗎?

原載一九八四年十二月六日《中國時報·人間》

該生氣就生氣,該說話就說話王民雄

閱貴報(《中國時報》)十一月二十日刊載的“一個題目兩人寫”專欄:《中國人,你為什麼不生氣》,感觸深深,沉思良久。龍應台先生大作部份尤令一向不生氣的我羞慚喟歎,久久不能自已,晚間至北投金馬獎戲院觀賞《省港旗兵》,進戲院甫坐一下,即感覺“煙香”陣陣撲鼻,片刻後實難忍受,遂鼓起勇氣,顧不得後座的癮君子有女友,勸其熄掉香煙,勿再羞人。未幾,又見入口處一陣亮光,原來兩位少年家一進場就相互點起煙來,一副悠然自得模樣,愈看愈冒火,心想“為什麼不生氣”,為什麼忍其一意製造惡劣空氣,於是起得身來,準備前去曉以大義一番。未料才跨出兩步,心中又猶疑了起來,膽怯之餘,靈機一動,出去找戲院管理員幫忙,說明原委後,隻見管理員一再搖頭。明白表示這是“無法度”的事情,愛莫能助。經再三強烈抗議,斥其沒用、姑息,他姑折衷由戲院打出字幕——請勿在場內吸煙。這是個人親身的一個經曆,也是《中國人,你為什麼不生氣》後所激起的良知與道德勇氣,事情微不足道,效果或也僅止於短暫的一個晚上,然而,我仍很為自己高興、驕傲,畢竟,我已開始在做了,雖然還是有點怕怕。想一想,倘若日常生活當中,你、我、他都摒除從小被養成的自我、自利的習氣和觀念,鼓起道德的勇氣,隨時隨地,對於身旁周遭令人不快或不當的事物,勇於抗議,敢於檢舉告發,人人都來管這個社會,相信一定可以積少成多,徹底改造的。

最後,提醒大家,將近兩千萬人生活在一個小島上,假如休想擁有一個清爽愉快的生存環境,請別再把自私自利看成天經地義,忍耐、沉默都是懦弱的表現,該生氣就生氣,該說話就說話,讓我們從今天開始吧。

原載一九八四年十一月廿七日《中國時報·人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