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小華
那天,當我知道她應新加坡《聯合報》係之邀,將於今年五月底出席第五屆國際華文文藝營時,就撥了個長途電話給她。
電話那頭傳來的是她清脆又略顯焦灼的嗓音:“看顧孩手的保姆剛離開,兩個兒子,一個五歲,一個歲半,如果找不到幫手,我真擔心去不成。”
想不到,這位勇敢又灑脫的女性,和一般女性相同,照樣有她放不下的一麵。
時間:一九九一年六月一日
地點:新加坡
人物:龍應台、戴小華
龍應台終於順利成行。這天,我倆結伴在新加坡的大街小巷閑逛。她對所見的一切都覺得新鮮、好奇,不時摸摸這兒,看看那兒。
眼前的她,一點都不像六年前曾在台灣“興風作浪”的龍教授,而更像位天真快樂的少女。
她興奮地說:“這是個內容非常豐富的社會,不同的文化,不同的種族、不同的語言,全彙聚在這塊土地上。”
我想如果她來到馬來西亞感受定會更加強烈。
時間:一九九一年六月三日晚上十時
人物:龍應台、戴小華、馬來西亞中國報攝影記者
一襲輕便的套裝裹住龍應台纖細瘦小的身軀,顯得楚楚動人。唯一能將她流動在血液中那股叛逆不羈的性格泄露出來的是,她那頭鬈曲蓬鬆不太受“控製”的長發。
雖有許多人仍懷念過往她所發射出的尖銳鋒芒,然而,人到歐洲後,似乎讓人覺得她已不再對這個混亂中充滿生機的時代懷抱使命。
到底她已不再關切?還是另有所屬?從以下的對話中,她會為我們道明因由。
戴:到了歐洲後,你的關切麵似乎已不在台灣,是因為台灣的社會已合乎理想?還是你擴大了視野?
龍:這有幾個原因:第一,當我在台灣時,腳踩在土地上,我跟那兒的人麵臨的是同樣的命運,任何不合理的現象,我有權利批評。現在,我離開台灣,人在歐洲享受別人所建立起來的比較優美的環境,再去批評台灣的話,對那兒的人就不公平了。
第二,九十年代的台灣,跟八五年的台灣不同了。八五年的台灣是一個在蒸汽鍋裏,被鍋蓋蓋著,沸騰了四十年,汽沒處發的時代。整個社會需要代言人,我適時出現,就被當成文化英雄。現在鍋蓋已被掀開了!他們自己可以走上街頭,不再需要文化英雄來代替他們說話。現在的台灣是一個比較成熟、比較自信的社會。
第三,近幾年,歐洲發生了劃時代的劇變,剛好我在,難免會從原本局限在對中國大陸和台灣地區社會的關切麵,擴展到整個世界所發生的種種變化。
換句話說,台灣變了,我也變了。一個社會有時候需要的是大聲疾呼的文化英雄,有時候需要的是一個冷靜的聲音。
作家自己也需要成長,我不能夠因為留戀“野’火”時代的掌聲而作繭自縛。讀者的期望往往是一個圈套,作家自己要去突破自己的過去,不管那過去多麼輝煌、美麗。
戴:這兩年,你一直住在德國,請問東西德統一後,整個社會發生了什麼變化?
龍:非常的複雜。現在的東德人,不是,應該稱“德東人”。他們的心理非常不平衡,在圍牆倒下前,心裏追求的是自由,但在追求自由的時候,心裏有一個附帶的夢想,就是認為當自由獲得時。也就會享受到和“德西人”一樣的物質水準。然而,事實並非如此,心理就不平衡了。
戴:那麼德西人又是什麼感覺?
龍:德西人一樣不高興,因為他們的損失已經夠大了;七月一日為止開始加稅,加了百分之七或八。德西人所以有今日的物質享受是他們四十年來努力的結果,現在卻憑空讓窮兄弟來分享,可是德東人還覺不夠;所以,兄弟之間的情緒是不太和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