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一元複始,萬象更新,瓊芳哭也哭過了、笑也笑過了,此時她好似有所覺悟了,隻提起裙擺,自在院子裏搖曳閑晃。過去瓊芳總覺得很怪,為何女人走路老像母雞啄米,東張西望,現下換上了花裙,她總算也明白道理了。“呃。”花叢揪扯,勾住了裙擺,瓊芳死命拖拉,裙子快落下地來了,她心頭火起,喀啦一聲,整株花木從中扯斷,殘花敗柳便附在裙角上,如獎品般跟著主人走。不多時,又有玫瑰伸手攔道,一旁還有花草急於糾纏,好似都想偷摸她一把。瓊芳無可奈何,隻能提起裙擺,學起了蓮步細碎。大搖大擺十幾年,平日砍砍殺殺,無所不為,此時若要學人家遊園驚夢,不免邯鄲學步、力不從心。正辛苦椅間,不巧院中一人迎麵走來,卻是毒嘴阿秀,瓊芳心下一驚,正想掉頭逃跑,哪知阿秀卻也魂飛天外,低下了頭,見鬼似的發足奔逃。華山劍法有分教:“敵不動、我不動,敵動我先動”。眼看阿秀亡命而走,手捧大迭經書,定有見不得人之事。瓊芳便又喝道:“哪裏走”將裙腳提至膝間,奮力一縱,便將他逮個正著。阿秀慘叫道:“瘋婆子放開我”正掙紮間,忽然抬頭一看,見到瓊芳的俏臉,竟是咦了一聲,小臉微見發紅。瓊芳見他目光呆滯,冷冷便道:“看什麼?沒見過漂亮女人麼?”阿秀冷笑道:“漂亮女人?”嗨了一聲,運起一口膿痰,正要朝地下吐去,突然間耳朵給人提了起來,不覺慘叫道:“你幹什麼?”瓊芳不似娟兒那般好說話,誰惹惱了她,向來吃不完兜著走,淡然便道:“不是要吐痰嗎?快啊,老娘等著看哪。”阿秀疼道:“不吐了、不吐了,快放開我。”瓊芳鬆開了手,拍了拍他的臉頰,道:“你娘呢?去哪了?”阿秀嗨了一聲,再次運起一口膿痰,正要吐出,耳上卻又火辣起來,正要加力扭轉,阿秀已是大驚大笑:“哈哈大爺饒命大爺饒命我娘在後廚,一會兒要吃午飯啦。”瓊芳皺眉道:“早飯不才用過,又要吃午飯啦?”阿秀摸著紅耳朵,哼道:“那是你啊,一會兒有客人要來,人家可是空肚子的。”元宵夜後,廄百姓多半晚起,或睡至天色大明、或日上三竿,至於吃的是早飯午飯,誰也弄不明白。瓊芳鬆開了手,道:“好啦,帶我去找你娘。”
阿秀低聲道:“芳姨,你沒地方去了麼?幹啥一直賴在我家啊?”這話敲中了瓊芳的痛處,大喝道:“就衝著你這句話,老娘賴定了。”朝阿秀背後一推,大聲道:“走”瓊芳最愛欺侮弱小,阿秀讓她這麼一推,不由哎呀一聲,撲地倒了,大迭書本便落了下來,瓊
芳不慌不忙,左手提住小童衣領,右手上抄下攔,便將書本一一抄入手裏,手段利落,正是崆峒嫡傳的“飛雲手”。她拿起書本一看,卻是本三字經,頷首道:“看不出來,你還挺用功啊。”阿秀哼道:“現下才知道,不嫌晚了……”話還在口,耳朵又讓人提了起來,忙陪笑道:“姊,快把書還我吧。”瓊芳卻不急著還,她捧起書本,細細察看,隻見開頭一本是“三字經”,望下察看,不覺愣住了:“又是三字經?”再看下一本,不由咦了一聲:“還是三字經?”一連三本,全是三字經,翻了翻內頁,盡為手抄,一刻一劃,字跡端整,可紙頁卻泛黃了,翻到末頁,卻見到一處小玉寶章,正是“少林靈吾”。瓊芳滿心納悶,道:“這是什麼啊?”阿秀低聲道:“這是手抄的三字經,全是我叔叔的珍藏。”瓊芳茫然道:“你叔叔的珍藏?他幹啥收藏三字經?”阿秀道:“他喜歡手抄的書,說讀來別有滋味,芳姨,你家裏可有麼?我一本五文錢向你買。”瓊芳上下打量阿秀幾眼,頷首道:“當然有,十本夠不夠啊?”阿秀大喜道:“夠了夠了快帶我去拿吧。”瓊芳哈欠道:“不巧得緊,我送人了。”
阿秀大驚道:“你送人了?送誰啦?快去偷回來啊”瓊芳淡淡地道:“我送孟夫子了。”“孟夫子?”阿秀皺眉迷惑,覺得這名字有些耳熟,突然大驚道:“等等難道你……你也是……”瓊芳淡然道:“還沒猜到嗎?告訴你吧,孟夫子的開山大弟子,便是老娘我。”眼見大師姐在此,阿秀自是瞠目駭然,久久吭不出氣了。人之初、性本善。這孟夫子是廄的老招牌了,想他景泰年間辭官之後,便開始廣招弟子,第一個收的學生便是瓊芳,其後伍崇卿、伍崇華也先後拜入門下,直可說是桃李滿天下。光陰荏苒,當年的小女孩成了少閣主,伍崇卿也長成一條大蟲,現今卻輪到阿秀受害了。尤其這孟夫子生平最最敬重顧嗣源,家裏還收藏他的詩文。為了這份情由,對阿秀總是加倍嚴厲,每回抓到因頭,總打得他一佛出世、二佛烽火,似想送他上西天會外公了?時在辰牌,距行刑之刻不到兩個時辰,便算八臂哪吒現身,八枝毛筆一起幫著抄書,怕也來不及了。阿秀泄氣頹喪:“可惡啊,害我白白高興一場,唉……”想起命懸人手,更感悲戚,低聲便問:“芳姨,你……你以前讓孟老頭打過麼?”瓊芳淡淡地道:“那是數之不盡了。當年他還沒這般老,抽起藤條是又快又準,若是改練起劍法,沒準比傅師範還強些。”阿秀訝道:“誰是傅師範啊?”念及傅元影,便想到蘇穎
超,瓊芳不由歎了口氣,揮了揮手,便沒應聲了。阿秀低聲又問:“芳姨,你挨打時會哭麼?”瓊芳傲然道:“哭?等下輩子吧,管他孟老頭怎麼打,我都當笑話看。”阿秀驚道:“當笑話看?真的假的?”瓊芳把秀發一掠,淡然道:“告訴你吧。我每回挨手心之前,一定先自點珠璣、懸殊兩穴,待得雙手麻木後,無論孟夫子如何抽打,都似搔癢一樣。”阿秀震驚道:“有這種事?”瓊芳提起左掌,展示傷處,道:“瞧,這是我爺爺昨晚打的,他一共抽斷了六根藤條,我都還笑著。若非你娘執意替我擦藥,我還懶得理哪。”眼看瓊芳皮開肉綻,卻似沒事人一般,阿秀大感震駭,忙道:“芳姨,您……您能把點穴功夫傳給我嗎?”瓊芳淡然道:“這得瞧你的誠意了。”一聽此言,阿秀立時趴到腳邊,如孫兒隨祖母,又似愛犬遇恩主,直把瓊芳當成活佛詭,瓊芳自是儼然傲笑,至於是否真有這門點穴功夫,怕隻有天知道了。一路來到了主屋,卻聽笑聲不絕傳來,瓊芳停下腳來,隻見花廳裏坐了大批男女,自在那兒談笑。瓊芳招來了師弟,道:“阿秀,這些人是誰?”阿秀忙道:“回師姐的話,說話那個是大舅公,抖腳的是二舅公,那個女的是他女兒,叫做淑林,那三個小的是她兒子……”瓊芳道:“怎麼都是你親戚?你爺爺那兒沒人來麼?”阿秀喔了一聲,正待答話,卻聽一名女子冷冷地道:“先姑父楊遠公是獨子,並無兄弟。”瓊芳心下微凜,便與阿秀一齊回頭,但見背後立了一名美女,三十來歲,身穿彩服,其上繡了一尾黃鳳。遠處更停了一頂華轎,轎前站了八人,想來都是她的轎夫。來人排場不小,看這女子又是黃袍在身、又是八人大轎,不免讓瓊芳微微一奇,想她瓊家是帝王姻親,衣冠上也僅以火鳳為飾,莫敢繡黃,這女子如此大膽,不怕宗人府追究?正起疑間,忽聽院子裏傳來叫聲:“徐王爺駕到”禮樂聲大作,又是一頂官轎抬入庭院,轎簾掀開,行出一名胖壯男子,手上牽了兩名孩童,一概身穿玄黃袍,飾以染靛天龍。瓊芳點了點頭,心道:“我道是誰?原來是阿合到了。”
這“徐王”名喚朱合,過去逢得爺爺壽宴,他必然備妥禮品,到府祝賀,乃是爺爺嘴裏的“阿合”,隻沒想他平日謙恭有禮,私下排場也這般浩大。正瞧間,卻聽花廳裏傳出喊叫:“王爺您可來啦”官轎一到,廳心裏的老老小小全迎出來了,瓊芳側眼打量,隻見方才那位“淑林”拉住了鳳袍美女,滿麵堆歡,幾名舅舅也圍著那胖壯王爺,高聲談笑,那“淑林”的
幾個兒子也不落人後,隻簇擁著徐王的兩個孩子,又跳又笑。“啊,淑寧,一年不見了,你一樣美啊……”、“淑寧打小就美,咱們幾房女兒裏,誰及得上她?”那鳳袍美女原來便是徐王妃,名叫“淑寧”,也是“淑”字諸女之一,她給親戚們簇擁著,卻無一分笑意,隻冷冷地道:“大姑媽呢?在廳裏麼?”那“淑林”忙道:“大姑媽昨晚沒睡好,還在房裏歇著,先來坐坐吧。一會兒再向她拜年。”、那淑寧聽了說話,卻未應聲,隻行上幾步,來到阿秀麵前,冷冷地道:“你娘呢?怎不來迎接我?”聽得此言,瓊芳微起茫然,不知所以。阿秀卻低下了臉,躲到自己背後,不肯出來。瓊芳暗暗猜想,料知阿秀定是闖了什麼禍,這才怕著淑寧。當下護在他身前,淡然道:“顧姊姊人在後廚,你有什麼事麼?”那“淑寧”壓根兒不睬瓊芳,隻管凝視阿秀,不言不動。瓊芳越發納悶了,不知這女人何以衝著阿秀來?想著想,驀地心下一醒:“啊呀,我可傻了,這女人和顧姊姊有仇啊”這“淑寧”貴為王妃,阿秀卻是個稚齡孩童,彼此能有什麼過節?想當然爾,自是恨其母而怨其子,殃及池魚了。正想問個明白,主屋裏卻奔出了一人,氣喘籲籲:“哎呀,哎呀,我的王爺表姊夫我的美人淑寧姊,您倆過府怎不先差人打聲招呼,楊二有失遠迎啊。”解圍的到了,看楊紹奇滿頭大汗,背後還跟著“淑琴”、“淑怡”兩姊妹,當真是如影隨形,看他滿頭大汗,搶到淑寧麵前,搓手陪笑:“姊夫,姊姊,你領請裏頭坐吧,外頭好冷哪。”那“淑寧”陰沉著臉,仍在打量阿秀,眼看楊紹奇猛使眼色,瓊芳心領神會,便帶著阿秀走開,免生捍格。淑寧見阿秀走了,便道:“大姊,陪我進廳。一會兒去瞧大姑媽。”那淑林堆著笑,招來了“淑琴”、“淑怡”,姊妹們一路簇擁著王妃,便朝廳心而去。場麵略顯尷尬,徐王爺咳了一聲,眼看楊紹奇還在那兒陪笑,便道:“載儆、載信,還不喊表舅?”兩名男童齊聲道:“二表舅。”楊紹奇自也識趣,取出了紅包,一人發上一個,兩名男童稱謝接下,隨手交給背後隨扈,看也不看上一眼,想來紅包收得多了,心裏煩。那徐王嗬嗬笑道:“紹奇,你大哥呢?”楊紹奇幹笑道:“我哥出門去了,還未回來。”正說話間,屁股卻挨了一拳,不由哎呀一聲,叫了出來。徐王拉過了一名男童,瞪眼道:“載儆,不許胡鬧。”楊紹奇白挨了一拳,卻隻能陪笑道:“沒事、沒事。”俯身下來,道:“載儆,聽說你練成了少林神拳,是不是啊?”那男童嘿嘿一笑:“你
領死吧。”提起拳頭,便朝楊紹奇屁股去打,楊紹奇則是“哎呀”、“哎呀”幾聲叫,任他嬉鬧玩兒。瓊芳躲在暗處瞧著,心中便想:“我說阿合怎麼踛了起來?原來有這寶貝兒子撐腰。”這“載儆”身分重大,便如“載誌”、“載允”、“載懹”一般,皆是正統皇帝禦筆圈選的八世子之一,他若能入主東宮,成了下一任皇帝,這“阿合”自也飛黃騰達,成了攝政王。
方今八大王爺,聲勢最高的便是“徽唐徐豐魯”五王,諸王各擅勝場,眼前這“徐王”雖不比徽王、唐王的勢力,卻也有個強處,他是“中極殿大學士”的表妹夫,既有楊肅觀暗地撐腰,又何必怕什麼“徽王”、“唐王”?無怪近日排場也這般浩大了。瓊芳凝目來看,隻見“載儆”按住了楊紹奇的頭,當作狗來騎。可憐楊二爺卻還一臉興奮,歡笑嘶鳴,好似畜生一樣。瓊芳暗暗發笑:“難怪他要替唐王奔走了,若是載儆當上了皇帝,他這輩子還有機會翻身麼?”她看了幾眼,覺得事不關己,轉開了頭,正要找阿秀說話,突然眼角一轉,驚見院子角落無聲無息地站了一人,褐衣布袍,長方臉蛋,神色隱帶淡泊,風月清照,豈不是大水怪來了?瓊芳大吃一驚,正想過去察看,忽然腳步細碎,聽得阿秀大叫道:“娘”瓊芳吃了一驚,轉頭一看,卻是顧倩兮來了。她急忙回身再看院子,一瞬之間,那人卻不複蹤影了。瓊芳呆了半晌,揉了揉眼,不知自己是否眼花了,正驚疑間,顧倩兮卻已迎上前來,先攜住阿秀的手,便朝徐王撿衽,道:“王爺。”徐王神色有些尷尬,勉強回了半禮,道:“嫂……嫂子……”轉頭又道:“載儆、載信,表舅媽來了,還不快叫人?”兩名男童貼耳嘻笑,朝顧倩兮瞄了幾眼,頭也不回地跑了。徐王賠罪道:“失禮、失禮,孝子不懂事……”似想寒暄,卻似怕老婆生氣,拱了拱手,便也轉身走了。顧倩兮默默站著,似無介懷之意,眼看瓊芳站在一旁,便道:“瓊姑娘,你下樓來啦?”瓊芳還在東張西望,待得顧倩兮喚了兩聲,方才醒覺過來:“啊……是……我……我剛下樓。”顧倩兮笑了笑,察看她的衣裳,道:“裙腳短了些,一會兒我替你放放。”瓊芳個子高,幾與蘇穎超齊頭,自也生了一雙長腿。她虛應幾聲,想起適才那個“淑寧”,忙道:“顧姊姊,方才那徐王妃是怎麼回事?脾氣挺大啊?”阿秀罵道:“下賤老娼一個……哎呀……”話才出口,耳朵便給娘提了起來,正叫疼間,楊紹奇已行上前來,道:“大嫂。”顧倩兮見了小叔,立時綻放笑容:“總算找到你了。快來。”攜住瓊芳的手,引薦道:“瓊秀,這位是我小叔紹奇,進士出身,現居兵部的五品郎中,您以前聽過他麼?”瓊芳雖有婚約在身,如今卻已離家出走,無處可去。此時顧倩兮為這一男一女引薦,雖不見得是起意搓和,卻多少也是為瓊芳打算,免她受國丈製肘。自也是一片好心了。瓊芳明白顧倩兮的心意,卻也不好明說兩人早已相識,隻得故做驚呼狀:“原來是天才進士楊郎中來了久仰山鬥,如雷貫耳啊。”楊紹奇幹笑道:“不敢、不敢,不虞之譽,豈敢承當?有辱少閣主清聽了。”瓊芳打了個哈欠,道:“怎麼是不虞之譽呢?看楊二爺如此謙衝,反讓小女子更加佩服幾分囉。”顧倩兮察言觀色,笑道:“怎麼?你們以前認得麼?”這兩人非但相識,方才還親過了嘴,隻是瓊芳不提,楊紹奇自也樂得當啞巴,阿秀嘻嘻賊笑,正要道出實情,卻讓兩人一把抓住,捂上了嘴。眼看午時將屆,顧倩兮便道:“紹奇,一會兒替我招呼瓊姑娘入座,咱們要開席了。”
楊紹奇忙道:“嫂子不一起來麼?”顧倩兮道:“娘昨晚哮喘病發,天亮才睡著,也不知醒了沒。我得瞧瞧去。”楊紹奇忙道:“嫂子,讓我去吧,你去歇歇……”顧倩兮搖頭道:“今日客人多,家裏不能沒有男主人,你去陪親戚們說話吧。”交代了幾句,正要離開,卻又見到了阿秀,便又吩咐道:“紹奇,一會兒千萬記得,別讓阿秀喝酒,他中午還得去學堂。”阿秀大驚道:“娘我不要……”話還在口,已讓叔叔捂住了嘴,聽他笑道:“瓊閣主,請這邊來吧。”三人朝主屋走去,還沒走進門裏,便聽得轟轟喧嚷之聲,看廳裏熱熱鬧鬧,賓客們早已入席,徐王夫婦、淑琴、淑怡都在人群裏,滿滿坐了三大桌。管家來回走動,已在招呼客人,卻沒見到楊肅觀。瓊芳沈吟道:“楊二,你哥人呢?”楊紹奇聳肩道:“誰曉得?反正不在衙門裏,便在公堂上。鬼知道他上哪去了?”阿秀接口道:“是啊,每回我爹失蹤,大家都覺得好高興哪。”瓊芳噗嗤一笑,自知楊肅觀公務繁忙,自得仰仗妻子照料家中事。正要進屋,阿秀卻拉住了她,道:“芳姨,別進去了,你不是要教我點穴功夫嗎?咱們快去練吧。”瓊芳想想也對,看屋裏全是楊家親戚,言語無味,她一來不想應酬,二來方才在院裏見到一個人影,早想去察看明白,便道:“說得也是。我一個不速之客,不便上桌,楊二,你自己進去吧。”阿秀大喜道:“走唄走唄咱們練功去也。”一大一小正要開溜,楊紹奇卻叫起苦來了:“喂,你們放我一個人進屋,不怕悶死我啊?”瓊芳道:“怕什麼?反正有淑琴替你收屍,你還擔心曝屍荒野麼?”楊紹奇忍不住笑了起來,看他與瓊芳相識未久,言語間卻是百無禁忌,宛如多年好友一般,當下挽住瓊芳的玉臂,道:“好啦好啦,堂堂的瓊閣主,皇帝老兒的飯局都去了,還怕這個?陪我進去吧。”正死拖活拉間,瓊芳正要一腳將他踢開,忽然眼角一轉,瞧見了席間一人,便道:“要我進去也行,不過你得先跟我說說……”悄悄朝人群一指,正是“徐王妃”,附耳道:“那個女人是怎麼回事?”楊紹奇茫然道:“什麼女人?”瓊芳拂然道:“還裝傻,方才這徐王妃樣樣衝著你大嫂來,當我不知道麼?”阿秀插話道:“啟稟大師姐,那女的叫淑寧,是個老娼。”眼看淑寧身子一動,好似聽到了說話,楊紹奇大驚失色,忙掩住阿秀的嘴,道:“別胡說。”“老娼、老娼”阿秀不知從哪學來這許多粗口,隻歡容舞蹈,高唱道:“淑寧是個老……賤……”娼字未出,已給叔叔一把抓住,拖到院中暗處,對著屁股一陣亂打。瓊芳跟了過來,催促道:“楊二,你要當我是朋友,那便快說吧,我不會傳出去的。”“好啦好啦。”楊紹奇苦笑幾聲,道:“跟你說吧。這淑寧自小愛著我大哥,為了嫁入我家,苦等了十多年……”瓊芳“哦”了一長聲,阿秀也是“誒”地一聲叫,楊紹奇揮了揮手,要他倆別打岔,又道:“好容易婚期有了個眉目,誰曉得我大哥居然又娶了別人,她一怒之下便嫁了徐王爺,至今都還深恨此事。”瓊芳頷首道:“原來如此,難怪樣樣衝著顧姊姊來。你哥自己怎麼說?”楊紹奇歎道:“他鎮日都在衙門,哪來時間理會這些閑事?唉……其實這淑寧也是一片癡心,隻是為了這段孽緣,我家老是雞飛狗跳的,親戚們也
常拿這事作文章……”阿秀拉了拉瓊芳的衣角,補充道:“他們說我爹吃完就走,白睡了人家。”瓊芳正要“哦”地一聲,楊紹奇急急顫聲道:“這話可不能亂說。人家是有老公的。”瓊芳低咳一聲,便也不胡鬧了。想來這“淑寧”情根深種,雖已嫁作人婦,卻還舍不下這段情。無怪常來找人家的麻煩。便又道:“楊二,你娘那兒呢?她和淑寧感情好麼?”楊紹奇忙道:“放心、放心,我娘最明理不過了,雖常聽人嚼舌,卻從不為難我嫂子。”瓊芳心下不信,便道:“阿秀,真是這樣麼?”阿秀道:“是啊,我奶奶說淑寧是瘋婆子,不可理喻。還是我娘最可靠。”瓊芳訝道:“怎麼?你奶奶很疼你娘?”阿秀道:“是啊,三天兩頭就用指甲掐她,當然疼了。”瓊芳更驚訝了:“什麼意思?”楊紹奇嘿地一聲,趕忙掩上侄兒的嘴,道:“我娘有哮喘病,有時晚間睡不著,便要我嫂子陪她。”阿秀又補充道:“那是因為我叔叔晚間常常失蹤,我奶奶找不到人陪,隻好找我娘了。”瓊芳點了點頭,適才她曾聽顧倩兮提起,好似老太太真病了,忙道:“怎麼?這病厲害麼?可有請大夫來診治?”楊紹奇歎道:“沒用的。心補須心藥醫。心裏的結解不開,藥石也罔然。”瓊芳微微一凜,沒料到這補有些玄機,正想追問下去,卻聽屋內傳來叫聲:“二表哥”楊紹奇回頭驚看,卻是“淑琴”、“淑怡”來了,一左一右攙住了他,嬌聲道:“你們怎都在這兒?快進來啊。”兩位表妹熱情如火,那淑琴尤其喜歡瓊芳,忙攜了她的手,含笑道:“姊姊,一會兒我倆一齊坐吧。”這下誰也跑不掉了,兩大一小便給拖入了花廳,來到了席上,瓊芳正要與淑琴坐下,管家卻趕了過來,忙道:“這位是瓊閣主吧?夫人交代,請您這兒坐。”不待她答應,便已自行走到主桌,拉開一把椅子,眾人凝目望去,那座席卻是在主位之左、上賓之席,地位竟還高過了徐王。
淑琴、淑怡低呼出聲,幾名舅父也是大吃一驚,咕噥道:“搞什麼?怎麼來個女人坐上位?”自古吃飯便是一門學問,主客分際、座次安排,萬萬輕忽不得。看這主桌坐的全是貴客,徐王夫婦,兩位世子,外帶大舅、二舅、三舅,並同楊紹奇、瓊芳、楊老夫人與楊肅觀、顧倩兮夫婦,合計十二張位子,其中主位麵門居中,乃是楊老夫人的位子,正對麵則是顧倩兮的座席,算是下首。以徐王地位之尊,尚且隻能坐老夫人右首,沒想左側主賓上位卻讓給了瓊芳?聽得舅父們嚷了起來,楊紹奇正待蒙混解圍,瓊芳哪肯讓他攪和?當下拿出了英國公的氣勢,先向淑琴含笑致歉,隨即行上
主桌,撫裙入座,順便朝徐王爺笑了笑,道:“王爺,久違了。”那徐王聽她認得自己,不覺也愣了,忙道:“你……你是……”瓊芳淡淡地道:“紫雲軒一別,不過月餘,您不記得了?”聽得“紫雲軒”三字,徐王駭然站起,左右瞧了瞧瓊芳,顫聲道:“少閣主,你……你換女裝了?”瓊芳嫣然一笑,露出難得的靦腆:“大姑娘上花轎,頭一回。”那徐王是個心細如發的人,他先前在院子裏便已見到了瓊芳,眼看她清麗貌美,又有些麵熟,打一入府便盯上了,卻想不起在哪兒見過,如今聽她開口,總算也認出人來了。眼看瓊芳與王爺聊了起來,一臉的遊刃有餘,眾舅父驚疑不定:“這……這姑娘到底是……”徐王爺忙道:“我來引薦吧,這位便是開國元勳英國公嫡係子孫,方今紫雲軒少閣主……”眾人不知英國公是誰,猶在夢中遊蕩,楊紹奇清了清嗓子,朗聲道:“她稱皇後做姑姑,見得皇上叫姑丈。”轟地一聲,滿桌賓客全站了起來,瓊芳笑道:“沒事、沒事,大家坐吧。”
瓊芳便是這個性子,平日不應酬則矣,一旦真要入場露臉,定要使開威嚴,掃平眾生,阿秀看得目瞪口呆,楊紹奇也是暗讚在心,他擔心淑寧作祟,便又將阿秀送到淑琴那桌,低聲道:“乖乖吃飯,一會兒好上學。”安頓了侄兒,這才回到了主桌,自坐下首相陪。好容易客人都坐定了,老蔡便指示丫嬛:“人都到齊了,吩咐廚房上菜。”眼看主位還空著,徐王便問了:“老夫人呢?”老蔡道:“老夫人說她一夜沒睡,實在起不了身,要大夥兒不必等她。”娘親與大嫂沒上桌,楊紹奇便是主人了,忙道:“也好,讓娘多歇歇。來、來,大家喝酒。”提起酒壺,正要為舅舅們斟滿,卻聽淑寧幽幽地道:“又犯了?”聽得這個“又”字,不難想見,這淑寧必然熟稔楊家事,聽她低低歎了口氣,道:“告訴你那嫂子……每逢春秋兩季,記得備妥養陰散,早晚讓姑媽服一劑,別讓她……別讓她……”滿桌客人都靜了下來,瓊芳撇眼去看,隻見這“淑寧”說話時淚光隱隱,雖在丈夫孩子麵前,亦無遮掩之意。徐王爺臉色尷尬,似想勸慰妻子,又怕著了痕跡,正為難間,卻聽楊紹奇喝道:“老蔡你搞什麼?大家都餓啦快上菜啊”胡亂叫罵幾聲,以作遮掩,隨即起身道:“大舅、二舅、三舅,甥兒敬你們一杯。”仰頭舉杯,先幹為敬。那三舅約莫六十來歲,當是淑寧的父親,也是怕徐王不高興,忙替他斟上了酒,道:“阿合,咱爺倆好久沒喝了。來,我這兒預祝載儆禦前比武,旗開得勝。”徐王雖是王
爺,卻也是人家的女婿,忙舉起酒杯,自向兒子道:“載儆,外公敬你酒,還不舉杯?”那載儆肚子餓了,早已大嚼起來了,他嘴裏塞了塊肉,便搶過爹爹的酒杯,咕嘟一聲,喝了個精光。大舅二舅齊聲驚歎:“好酒量爽氣爽氣”載儆威風,那弟弟載信也不甘示弱,忙搶過媽媽的酒杯,笑道:“看我也爽氣”菜肴流水價地送上,席上觥籌交錯,熱鬧非常。瓊芳卻有些神思不屬,眼光不時左瞧右望,似在察看什麼。正發呆間,忽聽徐王爺道:“少閣主,可有榮幸與你喝一盅?”這徐王爺也是立儲要角之一,平日雖想巴結國丈,卻是苦無機會,好容易瓊芳來了,自想與她親近親近,哪知瓊芳若有所思,遲不應聲,楊紹奇忙提起酒壺,大老遠來為她斟酒,附耳提醒:“喂,徐大王找你喝酒,賞不賞光?”瓊芳醒覺過來,忙道:“失禮、失禮。”
端起酒杯,含笑道:“幾位長輩,小女子瓊芳,敬各位一杯。”霎時仰手而盡,真比男子漢還爽氣幾分了。眾舅父慌不迭地回敬,連淑寧這般陰怨之人,也被迫舉杯了。世上權勢最大之人,自是方今正統皇帝。他手下雖無江充這般寵臣,卻有個同甘共苦的皇後,二人一同熬過了景攤的漫漫歲月。如今大權重歸掌中,愛屋及烏之下,國丈一家自然飛黃騰達,誰也開罪不起。酒過三巡,場麵慢慢熱絡起來了,婦女們領著孩子,輪番來主桌敬酒致意,淑琴、淑怡雖不會喝酒,卻也端了茶杯上來,不忘找二表哥撒上幾句嬌。那楊紹奇忙裏忙外,正不亦樂乎間,忽聽一人道:“叔叔,我也敬你一杯吧。”回眸一看,這回卻是阿秀端著酒杯來了。楊紹奇嘿了一聲,道:“你娘不許你喝酒,怎又來了?”阿秀纏道:“讓我喝一杯嘛。”咕嘟一聲,自行喝了個精光,不忘學了土匪的模樣,笑道:“痛快痛快”正要溜回座位,卻聽大舅冷冷地道:“小子,眼裏隻有你叔叔,沒有你舅公啊?過來敬我一杯”那大舅有些醉了,似要借機尋事,阿秀卻不以為意,他早想找機會喝酒,最好醉得不醒人事,那就不必上學了,忙斟上滿滿一大杯,笑道:“來,敬大舅公。”雙手舉杯,仰頭喝幹了。眼看阿秀喝酒爽氣,那大舅卻又不順眼了,嗤地一聲,訓道:“年紀輕輕,這般貪杯?不怕長大成了醉鬼麼?”阿秀哼道:“你少來罵人。人家已經喝了,你還沒喝。”說著走了過來,檢查杯內,驚道:“這是茶,不是酒。”戟指喝罵:“你欺侮孝。”眾人哄堂大笑,二舅提了滿滿一壺酒過來,硬要那大舅喝幹,竟也跟著起哄了。阿秀便是這性子,逢得
熱鬧誠,總能逗得大人們笑逐顏開。再看他酒量頗佳,敬過了大舅公,又敬二舅公,依序以下,連盡數杯,兀自精神奕奕。瓊芳笑道:“喝慢些,小心醉了。”阿秀道:“放心,我和叔叔不一樣,不會酒後亂性的。”這話一說,眾人更是捧腹大笑,楊紹奇則是一臉尷尬:“孝兒胡言亂語,別信他。”阿秀好高興,覺得大家都愛他。他一路端著酒杯,來到徐王夫婦麵前,眾人不約而同靜了下來,心裏有些緊張,卻聽阿秀道:“王爺姨丈,萬歲頭上加百歲,那是什麼?”徐王愕然道:“什麼?”阿秀笑道:“那是你呀等你兒子當了萬歲爺,你不就是萬歲再加一百歲嗎?”徐王張大了嘴,正要撫掌大笑,待想起瓊芳還在身旁,卻又不敢作聲,瓊芳道:“沒事,童言無忌、童言無忌”眾人放下心來,齊聲笑道:“好啊c個萬歲再加一百歲真討喜啊”哈哈笑聲中,正要一同舉杯,卻聽一人冷冷地道:“放肆。”眾人應聲轉頭,說話之人正是淑寧,隻見她望著碧幽幽的茶水,臉色也如茶湯般陰騺,徐王低聲問道:“又怎麼啦?”淑寧森然道:“沒大沒小,全無家教。”徐王低聲道:“你又來了,我是他的姨父,又不是外人……”淑寧冷冷地道:“什麼姨父?明明是來曆不明的東西,說得跟真的一樣。”這話一說,堂上眾人臉色均甚難看,楊紹奇麵有慍色,道:“阿秀,過來叔叔這兒。”
阿秀低著頭、馱著背,緊挨叔叔站著,楊紹奇撫著他的背心,安慰道:“阿秀,別聽外人說,你是你娘的孩子,就是咱們楊家的孩子,知道麼?”阿秀低頭垂手,點了點頭,眼眶卻已經紅了。瓊芳越聽越不對勁兒,陡然間想起了一事:“不對,顧姊姊嫁給楊大人不過四年,阿秀卻快有十歲了,難道……難道阿秀是盧雲的……”霎時驚疑不定,細目去望阿秀的五官,卻與盧雲半點不似,滿心好奇間,便隻靜觀其變。花廳陰風慘慘,賓客默不作聲,那淑寧話說得重了,宴席已有些狼狽,幾名舅舅打起了圓場,幹笑道:“元宵還沒過完呢,吵吵鬧鬧幹什麼?喝酒、喝酒。”撿了些無關緊要的事兒來說,楊紹奇一臉不豫,已是無心相陪,可此時若要阿秀下桌,不免更著痕跡,當下拉開椅子,讓阿秀坐在顧倩兮的位子上,替他盛了滿滿一碗熱湯,溫言道:“喝湯,一會兒叔叔送你去上學。”那阿秀坐在叔叔身邊,右手側卻坐了一名男童,卻是徐王次子載信。那男童吃著筍子肉,暗暗打量阿秀,忽地湊頭過來,低聲道:“喂,我聽二姨媽說,你小時候常吃豆漿,對麼?”這話聲說大不大,說小又不悄
,偏能讓滿桌大人聽個正著。瓊芳心下一凜:“好啊,又衝著顧姊姊來了。”她偷眼看向阿秀,卻隻端著湯碗,並無答腔之意。轉看同桌大人,一個個裝聾作啞,彼此間卻是眉來眼去,嘴角全都含著笑。顧倩兮早年拋頭露麵,曾以賣漿維生,隻沒想這幫親戚會以此羞辱嘲諷,瓊芳心下不滿,待想出麵說話,楊紹奇卻向她連使眼色,要她別淌這個混水。眼見阿秀毫無理睬之意,那載信卻不氣餒,便又附耳過來,低聲道:“喂,我還聽人家說過,好像你娘煮的豆漿老少鹹宜,一碗一文錢,價錢挺賤的,是不是啊?”此言一出,阿秀深深吸了口氣,雙肩微微顫動,似想說些什麼,楊紹奇把自己的調羹遞了過去,靜靜地道:“阿秀喝湯,給你娘掙麵子。”瓊芳心下雪亮,此時此刻,阿秀不隻得替自己爭光,也得替娘親爭回麵子,他須以氣度壓住對方的氣焰。否則人言可畏,無論誰來為他母子出頭,都隻會讓親戚們背地譏笑,無濟於事。在滿桌大人的注視下,隻見阿秀慢慢接過叔叔的調羹,低頭喝了口湯,竟忍下了這口惡氣。瓊芳大為佩服,楊紹奇也是麵露嘉許之色,載信、載儆卻是相視而笑,眼看弟弟激不動阿秀,那載儆索性附耳過來,大聲道:“喂,我聽說你娘不隻賣豆漿,還賣別的東西,對不對?”載儆言語越發過分,楊紹奇已是不能不出麵,啪地一聲,把筷子朝桌上重重一放,大聲道:“怎麼?世子了不起麼?淑寧管管你兒子他再有無禮言辭,休怪我轟你母子出門”淑寧滿麵春風,掩嘴笑道:“怪了,你大嫂的小店除開賣豆漿,不也賣油條麼?載儆卻說錯什麼了?”這話一說,眾人忍俊不禁,全都笑了出來。載儆身分本高,加上有母親背地裏撐腰,更是肆無忌憚了,徑從懷中取出兩文錢,拍了拍阿秀,悄聲道:“喂,給你兩文錢,快把你娘叫出來吧,有啥賣啥,我多賞她幾文錢就是了。”瓊芳氣往上衝,正要起身幹預,阿秀卻笑了笑,接下那男童的兩文錢,道:“好,我這就去跟我娘說,要她出來服侍你,好不好?”載儆捧腹大笑,沒料到阿秀這般軟骨頭,還想再損個兩句,阿秀卻已悄悄摸向凳子,瓊芳第一個醒覺過來,大驚道:“阿秀不可以”“喝啊”一聲暴吼,阿秀鼻梁怒痕大現,提起凳子,奮力砸落,但聽砰地一聲,木屑紛飛,圓凳破散,載儆竟已倒地不起。“救命啊殺人啦”載信又哭又叫,轉身便逃,阿秀豈肯相饒?左拳掃出,打得他鼻中出血。隨即撲到載儆身上,拿著他的腦袋去撞地板。砰砰兩聲過去,那世子滿臉是血,雙眼翻白,竟已暈死在地。眼看阿秀宛如發狂一般,兀自毒打不休,幾名舅舅坐得近,大驚道:“小子快放手”紛紛上前來拉,阿秀卻不肯放手,大舅公情急不過,便扯?的頭發,阿秀暴怒道:“好啊想要連手欺侮我了?我連你一起打”楊紹奇見出了大事,霍地站起,伸手阻攔,瓊芳身懷武功,更早一步搶上。隻是場麵太亂,誰都遲了一步,但聽“砰”地大響,大舅公鼻梁中拳,向後便倒。眼看阿秀六親不認,竟連長輩也下手打了,淑寧大怒道:“造反了嗎野種終於造反了嗎”
聽得野種二字,阿秀一身反骨都燒了起來,厲聲道:“老娼今日不殺你誓不為人”跳上了桌子,直朝淑寧撲去,淑寧尖叫道:“來人啊快來人啊”哎呀一聲,竟給撲倒在地,阿秀滿麵怒火,提起拳頭,對著她的粉臉死命狠打,怒吼道:“說話啊怎麼不說啦?快說啊下賤狗種拖油爛瓶吃楊家喝楊家,居然還敢打楊家親戚告訴你老子就是愛打見一個打一個來兩個我打一雙”眼看王妃給打得滿臉是血,幾個大人急來搶救,卻都拉不開。淑琴、淑怡嚇得放聲大哭,孩童們也是驚惶逃竄,徐王焦急不已,想要過來阻攔,偏偏老老小小又哭又叫,推也推不開。霎時扯開嗓門,喊道:“護官官快過來啊”今日是楊府家宴,王府侍衛依著往例,都在外廳吃飯,自沒料到禍起蕭牆,竟然打殺起來了。徐王叫了幾聲,遲遲不見人來,眼見桌上有隻酒瓶,情急下便提了起來,反手便朝阿秀腦門砸下,瓊芳大驚道:“別亂來”阿秀畢竟年紀小,這一砸之下,立時便能取了他的性命。說時遲、那時快,堪堪濺血受傷之際,屋梁上落下一道黑影,擋到了阿秀身前,當琅一聲大響,酒瓶竟砸到那人身上。瓷屑紛飛、酒瓶碎爛,來人不閃不避,臉上給碎瓷割破了,流下一行鮮血,眾人大吃一驚,凝目去看,隻見此人身穿家丁服飾,打扮寒酸,食指上卻是金光閃爍,正是一隻“黃金指環”。黑衣人陡然現身,瓊芳腦中不覺“嗡”地一響,立時想起四個字,正是:“鎮國鐵衛”。徐王爺愣住了,不知這是何方神聖,卻在此時,大批侍衛終於趕來了,喊道:“王爺怎麼回事?”徐王醒了過來,厲聲道:“來人把這幾個老老小小都抓起來誰敢還手,就地格殺”眾侍衛發一聲喊,紛紛搶上前來,突然屋頂上傳出尖銳哨響,屋梁上又縱下了幾條黑影,便與眾侍衛撞個正著。哎呀幾聲,侍衛們向後摔跌,抬頭急看,麵前多出了六人,身穿黑衣,頭套黑罩,隻露出一雙凶冷眼眸,
將老家丁與阿秀護在了背後。徐王爺哪管誰是誰,大怒道:“還等什麼?快拔刀啊”眾侍衛發一聲喊,拔出腰刀,正要來個群毆,卻聽門外傳來低沈嗓音,道:“全都住手。”這話聲不響,卻有震聾起聵之力,眾人心頭一震,各自停下手來,隻見廳外走入了一人,看他麵貌英挺,身穿官袍,正將玉秉官帽交與下人,正是當今楊家男主人、五輔大學士楊肅觀回府來了。全場靜了下來,王府侍衛還刀回鞘,向旁退開。黑衣人也排列如人牆,恭迎楊大人回府。黑衣人身分不明,來意也不明。隻是個個對楊肅觀恭敬順畏,好似奉若神明。瓊芳看得暗暗驚疑,已知楊大人與爺爺瓊武川一般,必然與“鎮國鐵衛”有些幹係,屋內哭聲隱隱,老老小絮在牆邊啼哭,那載儆卻倒在地下,滿頭是血,不知是死是活。淑寧則給舅舅們扶了起來,臉上又是瘀傷、又是驚恐。至於阿秀,兀自緊握雙拳,喘息不休。楊肅觀容情沉默,隻靜靜走入了屋內,將官袍解了下來。那老家丁迎了上來,附耳說了幾句話。楊肅觀話不多,隻微微點了點頭,那老家丁立時躬身致意,旋即領著黑衣人退下。屋裏沒人說話,人人都等著看楊肅觀如何善後。一片飲泣聲中,猛聽一聲怒吼:“楊肅觀看你兒子幹得好事你說你要怎麼向本王交代?”眾人回頭望去,隻見一人扯住阿秀的衣領,指著楊肅觀破口大罵,正是徐王爺了。
阿秀身子微微發抖,知道自己死定了,看他非但打了世子,尚且忤逆長上,闖下了滔天大禍,卻該怎麼辦呢?他心下害怕,轉頭去看叔叔,卻見他別開了頭,不願來瞧自己。徐王爺大吼大叫,楊肅觀卻沒回話,隻緩緩行到堂上,從載儆身旁拾起了一隻凳子,卻是方才阿秀拿來傷人的凶器了。他默默無言,將凳子扶正,放回了地下,驟然間,雙眉軒起,立時朝廳上各角落去望,似在察看什麼。瓊芳心下一凜,暗道:“還有人躲在屋裏麼?”想到適才在院中見到的人影,竟險些驚呼出聲,心頭更已怦怦地跳著。楊肅觀環顧堂上,不發一語,雖隻一瞬之間,卻似過得良久,瓊芳也是手心出汗,正四下瞧望間,卻聽徐王爺吼罵起來:“楊肅觀你別不吭氣快說句話啊”喊聲一出,楊肅觀立時轉頭而來,待見徐王還緊抓著阿秀,便道:“王爺,請你放開犬子。”眾人一臉愕然,本還以為他會公然責打阿秀,卻沒料到他第一句話便是如此。幾名舅舅大聲道:“什麼犬子?這是野種外頭帶進來的野種你還好護著他?”話還在口,卻見楊肅觀目光略略一掃,幾位舅舅張嘴結舌,向後急急退開,躲到人群裏頭去了。楊肅觀威嚴之重,無人能擋,四下噤若寒蟬,隻見他慢慢行上,道:“王爺,我再說一次,放開他。”徐王忍無可忍,頓時發狂似的吼了:“楊肅觀你想護短嗎?告訴你本王絕不答應”楊肅觀靜靜地道:“護不護短,楊某自有家規,不勞外人置喙。還請王爺即刻釋還犬子。”眼見楊肅觀凝視著自己,徐王與他目光相接,不由心下大怯,他又是憤怒、又是害怕,猛見侍衛手中提著刀,忙一把搶過,緊握在手,咬牙道:“楊肅觀……別人怕你,我……我朱合可不怕你,告訴你,要是我兒子有什麼萬一,我不隻要殺了這孩子,還要拿你老婆的性命抵債”徐王此言並非虛言恫嚇,要知載儆是萬歲親選的八世子之一,萬一真讓阿秀打死了,一旦宗人府追究起來,非隻阿秀小命不保,恐怕楊肅觀、顧倩兮也要受其牽連,輕則削官停俸,重則牢獄之災,便算正統皇帝親自力保,怕也是力不從心了。徐王爺滿麵怒容,雙眼好似要噴出火來了,楊肅觀不再與之多說,隻俯身下來,攜住阿秀的手,道:“去那兒坐著。”徐王大怒欲狂,厲聲道:“放肆本王在這兒,誰敢動上一步?”楊肅觀彎下身來,拍了拍阿秀的肩頭,道:“去吧。”在滿堂賓客的注視下,阿秀已然轉身離開,徐王暴跳如雷,厲聲道:“攔?攔?”眾侍衛東張西望,可臨到頭來,誰也不敢動上一步,隻眼睜睜看著阿秀走了。畢竟麵前這人便是“中極殿大學士”楊肅觀,積威之下,誰敢造次?楊肅觀拿回了阿秀,也鎮住了場麵,眼看載儆還趴在地下,當即俯身下去,將他抱了起來。眼看載儆滿頭是血,身子卻一動不動,瓊芳自是大感不安,滿堂賓客心下惴惴,隻見楊肅觀伸指出來,朝載儆的人中輕輕一搓,功力到處,那男童立時醒了過來,大哭道:“不要打我不要打我我不敢了”眾人大喜道:“他活了n過來了”搶上前來,正要看他的傷勢。楊肅觀卻反手一提,將載儆交給了管家。眾人心下一驚,都不知他想做些什麼,卻聽楊肅觀沈聲道:“淑寧,你過來。”聞得此言,徐王爺自是臉色大變,大聲道:“楊肅觀你……你想對我的王妃做什麼?”挺起刀來,護住妻子,竟是一步不讓。楊肅觀毫不理會,隻朝表妹道:“淑寧,過來。不要怕我。”那淑寧早讓人扶了起來,始終不敢作聲,聽得表哥叫喚,眼眶徑自紅了,隻見她慢慢從丈夫背後走了出來,來到表哥麵前,癡癡地仰望著他。徐王像是怕極這個場麵,一邊胡亂揮刀,一邊淒厲呐喊:“眾侍衛保護王妃快啊快啊”眾侍衛聽得喊聲,自是滿
麵猶豫,有的走了過來,有的卻停在原地,正躊躇間,卻聽楊肅觀道:“老蔡,收起他們的兵器。到我家裏,誰也不許佩刀。”老蔡答應了,行到眾侍衛麵前,道:“各位大哥,你們也聽到我家老爺的說話了,別讓我難做人。”眾侍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正要乖乖繳械,徐王大聲道:“不許交本王命你們不許交”激憤之下,竟已語帶哭聲。眾侍衛瞧了瞧楊肅觀,又看了看徐王,一個個低頭躬身,交出了佩刀。徐王哭出聲來:“畜生”使勁把刀砸到了地下,掩麵便朝屋外奔去。轉看那淑寧,卻是淚如雨下,隻顧仰望著表哥,對自己的丈夫卻是看也不看上一眼。楊肅觀見她滿臉是傷,便伸手出來,撫了撫她的臉頰,道:“痛嗎?”淑寧淚水流下,卻是點了點頭。楊肅觀替她理了理秀發,輕輕地道:“妹子,你羞辱我的家人,我比你更痛。”淑寧癡癡仰視著他,突然抱了上來,竟已痛哭失聲。瓊芳看在眼裏,自也猜到了淑寧的幾分心情。這女人其實壓根兒不恨阿秀,甚且也不恨顧倩兮,她隻是想找些事情來為難表哥,逼得他不得不來麵對自己。眼看母親哭哭啼啼,全讓載信看到眼裏去了,幾名舅父、舅母也都覺得尷尬了。畢竟淑寧貴為王妃,怎能如此失態?楊肅觀輕輕放開了她,道:“老蔡,送客。”眾親戚愣住了,看楊肅觀入府以來,先激走了徐王,又責備了淑寧,雖說救醒了載儆,可對阿秀始終不做處置,那大舅實在忍無可忍,大聲道:“觀管,你家那小子險些打死了載儆,你……你表妹也給他打得鼻青臉腫,你……你就想這麼交代過去嗎?”此番阿秀辣手毆打長上,還差點壞了世子的性命,每一條罪都難以善了,楊肅觀卻不聞不問,卻要眾人如何心服?正等楊肅觀做個交代,他卻走向太師椅,自管坐了下來。老蔡道:“舅老爺、舅太太,老爺吩咐過了,請諸位外間用茶吧。”徐王貴為皇族,尚且不能與楊肅觀抗衡,眾親戚如何敢作聲?縱使咬牙切齒,也隻能向門外行去,淑琴、淑怡等少女更是怕得發抖,隻簇擁著淑寧母子離開。楊肅觀並不多言,隻敲了敲桌麵。那管家便奉上茶來,站在一旁伺候。那楊紹奇看了大哥這幅神氣,卻是臉色微變,忙召來兩名丫嬛,道:“快去通報少奶奶,請她帶老夫人出來,快。”兩名丫嬛正要離開,卻聽楊肅觀靜靜地道:“紹奇,找誰來都沒用。”瓊芳心下醒悟,這才知道阿秀要糟了。看今日風波太大,倘若阿秀挨幾下板子便能了事,楊肅觀早就打了,豈有留人話柄之理?正因如此,他不想做給誰看,故而請外人盡數離開,此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