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飛雪、暗巷……天色黯如黃昏。
烏沉沉的飛雪中,暗巷裏立了三人,左右二人倚牆抱胸,一年老、一年少,正中那人腰間懸劍,劍鞘純金貴氣,握柄飾以一隻小小玉虎,看此劍如此尊貴,不消說,這並非是凶器,而是一柄「王器」,佩劍之人必是一位貴族。
正午以來,這三人始終在暗巷徘徊,不過四下也無人留意他們,一來天候酷寒,下了整夜雪,再者時局不對,今早官軍入城,打著「北威」、「北寧」旗號,凜凜肅殺,誰還敢出門蹓躂?
雪花涔涔而落,灰空空的街心傳來腳步聲,總算又有人來了。凝目遠望,來人手提鬥笠,身穿一襲長袍,腳步輕緩,顯是身懷武藝。那貴族尚未言動,左首隨扈已貼身而來,另名隨扈也解開外袍,亮出貼身匿藏的一柄劍。
「經籙劍印」,此劍形製狹長,劍鞘鑲以金絲,篆書四字,卻是道家一脈沿用的天師劍,右首隨扈深深吐納,兩掌微推,赫是內家絕頂功夫:「太極推手」。
這兩隨扈一佩劍、一空手,一個踏到那「王爺」身前兩尺,一個緊挨保護。一片戒備間,那布衣男子也已來到近處,三人打了照麵,那年輕隨扈頓時放下長劍,大喜道:「殷師哥!」
「元亨師兄、元朗師弟。」布衣男子稽首為禮,卻也道出兩大隨扈的名姓,看這佩劍的叫做「元朗」,另一名年歲稍長,卻是叫「元亨」,兩邊做了招呼,布衣男子又朝貴族深深一揖:「王爺,小人來遲了。」說著將手中物事奉上,卻都是些常見之物,見是一件蓑衣、一頂鬥笠。
看這貴族來頭非小,竟是一位王爺。他接過了蓑衣鬥笠,急忙穿上了,低聲又問:「殷兄弟,有人跟蹤你麼?」那布衣男子尚未回話,元朗卻已笑了起來:「王爺放心,我殷師哥身經百戰,為人機警無比,誰有本事跟得了他?」還待吹上幾句,布衣男子卻已咳嗽一聲,道:「不瞞王爺,草民出城時遇上了幾名探子,雙方動上了手。」
元亨愕道:「怎麼?真有人追蹤你?是唐王的人、還是……魯王的狗?」布衣男子道:「認不出來。他們身穿夜行裝,把五官都遮掩了。」兩名隨扈笑道:「大白天的穿夜行裝?那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啦?」正要哈哈大笑,那王爺卻是臉色大變,忙道:「等等,你……你說那些人身穿夜行裝?」布衣男子道:「是。全身黑衣,頭套黑罩。」
砰地一聲,王爺麵色驚恐,腳步急退,撞上了背後泥牆,眾人微微一驚:「王爺怎麼了?」
「沒……沒什麼……」那王爺左手支額,喘道:「隻是……隻是有些頭暈……」說話間左右張望,似有誰在暗中監視。元亨、元朗對望一眼,心下微感納悶,布衣男子卻已吩咐道:「元亨師兄、元朗師弟,勞您倆一會兒守住大街兩頭,若有可疑人物靠近,立時發聲示警。」兩名隨扈答應了,眼看布衣男子處置有方,那王爺卻還是深感不安,低聲道:「殷兄弟,本王……本王一會兒若有什麼差池,還請您轉告元易道長一聲,請他念在兩家的情份上……」聽得王爺言語奇異,兩名隨扈吃了一驚:「王爺,您好好地說這幹啥?」
那王爺無意多言,隻解落腰中長劍,交給了元朗,低聲囑咐:「此劍是豐王府曆代家傳信物,本王若有萬一,由你轉交載懹。」寶劍亮出,這位王爺的身分也明朗了,原來他便是「徽唐徐豐魯」中的豐王爺,至於那三位隨扈,自都是武當派的高手名家,專來隨行保駕。
眼看王爺袍袖一拂,正要轉身,布衣男子忙道:「王爺留步,讓草民陪您一齊過街,好麼?」元亨也道:「是啊!奸人多詐,咱們陪王爺過去吧,也好有個照應。」
那王爺搖頭道:「不了。點子見我帶了幫手,斷然是不肯現身了。反正你兄弟仨兒便在這兒,一會兒若有什麼事,本王自有暗號給你們。」不再多言,隻管橫越大街而去。
此地位在通惠河畔,對街便是船廠,三人守在原地,都是一臉擔憂,布衣男子低聲道:「元朗,我來得晚,沒把事情弄明白。這王爺不是好端端在天喜樓宴客麼?為何突然趕來這兒?」
元朗低聲道:「有人送來了一張字條。」布衣男子皺眉道:「字條?寫了什麼?」元朗道:「不曉得。隻知是一個叫『萬山風』的人約他。王爺一見之下,坐立難安,掌門三番兩次問他,他也不肯說,隻急勞勞出門,片刻也不敢耽誤……」布衣男子沈吟道:「萬山風?你沒看錯?」
元朗道:「錯不了。王爺翻看字條時,一不留神便讓我瞧見了,那字條最末有個署名,就叫『俊傑萬山風』,我猜便是這姓『萬』的約王爺過來船廠。」
眼看布衣男子徘徊踱步,似在思索什麼,元亨低聲道:「師弟,你看這姓萬的到底是什麼來曆?該不會是伍都督的手下吧?」元朗皺眉道:「那也難說,可這伍定遠向來做事光明磊落,若有事與王爺商量,決計不會約在這見不得人的地方。」
元亨喃喃地道:「那……那究竟是誰差人找王爺?還能讓王爺這般慎重?總不成是皇上麼?」元朗咦了一聲:「搞不好還真是……」正猜測間,卻聽布衣男子道:「都別說了。我猜有人握住了王爺的把柄。」
這「把柄」二字一出,兩名隨扈不覺啊了一聲,慌道:「怎麼?王爺……王爺讓人勒索了?」布衣男子淡淡地道:「若非如此,他為何不帶咱們過去?」
元朗低聲道:「師兄這話有道理,都說生平不做虧心事,夜半敲門心不驚,王爺若非有事見不得人,幹啥怕咱們知道?」還待多加幾句,卻讓元亨拉了一把,罵道:「胡說什麼?王爺行得正、做得端,平日對待丫嬛婢女如同親生女兒一般,哪有什麼虧心事怕人知道?」
布衣男子淡淡地道:「元亨師兄有所不知。現下八王世子競逐東宮,王爺哪怕是一念之差、一言之失,也能讓人一狀告到禦前。不可不慎。」元亨呆了半晌:「這麼厲害?那……那王爺到底招惹了什麼人?」元朗苦笑道:「誰知道?我看麻煩不在床上,便在墳裏。」
凡人所犯虧心事,一半躺在床上、一半埋在墳裏,總之非奸即殺,這才不足為外人道。正議論間,布衣男子卻笑著搖頭了:「別瞎猜了。我幹這隨扈勾當也有十多年了,似豐王爺這般把細的,十個也找不到一個。縱有什麼小癖好,必也做得隱密慎微,豈會讓人察覺?」
元朗喃喃地道:「可師兄不是說……有人抓到王爺的把柄了?」布衣男子道:「沒錯。王爺誌在天下,所留把柄絕不在床上,對方能把王爺逼到這個田地,手中所握憑據,必能上震國家。」
聽得此言,兩名隨扈心下更驚,凝望對街,隻見王爺痀僂著身子,慢慢行向一處船廠,宛如過河卒子一般。元朗心裏犯怕,低聲道:「師兄,要是王爺真做了虧心事,咱們該怎麼辦?」
布衣男子道:「香也吃了、辣也喝了,你說該怎麼辦?」元朗顫聲道:「什麼?要……要殺人了麼?」布衣男子輕聲道:「不然呢?你還會什麼?」
聽得此言,元亨、元朗不禁對望一眼,臉色均甚難看。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俠客一旦投身朝廷,便已注定了此生下場。他們無論為誰效力、使命多高,仍舊隻是一柄殺人之刀,因為他們別無所有,隻有那柄「刀」。
想起卓淩昭的下場,布衣男子遙望天際,不覺怔怔出神,忽聽元亨道:「大家噤聲,王爺已經過街了。」眼見王爺已橫越街心,隨時都要抵達對街河岸。三人頓也分散開來,一朝東、一朝西,一個居中不動,以犄角之勢暗做保護。
元宵初過,路上不見什麼行人,豐王爺徘徊河畔,左顧右盼,隻在尋找會麵之人。
北京這座船廠,便在城東通惠河畔,專為帝王家造些輕舟小艇。隻是此際天候嚴寒,船廠自是大門深鎖,不見半個人。轉看四遭,也隻一間磚廠、一間鏡子鋪還在開門做生意,幾隻家犬瑟縮門邊取暖,瞧不出有何機關古怪。
眼看點子始終不來,豐王爺深深吸了口氣,隻能再次取出了字條,藏在掌裏細看。
這張字條來曆古怪,其上隻有十二字:「蓑衣鬥笠,船廠相會,不見不散」,當時自己在天喜樓宴客,家丁送了進來,說是一名和尚轉交而來,豐王爺原本不以為意,哪知細看字條的署名處,卻嚇得他魂飛魄散,隻能舍下滿堂賓客,直奔通惠河船廠而來。
「俊傑萬山風」,豐王正是為這五字而來。這「萬山風」其實不是一個人,而是五個人,這五字恰與五位當朝人物的字號相連。俊是「牟俊逸」,傑是「馬人傑」,萬是「萬吉祥」,至於那個「風」字,則是藏匿江夏的「柳雲風」。
牟俊逸,內閣輔臣;馬人傑,兵部尚書;柳雲風,前征西大都督公子。這五人看似天南地北,並無關連,可字條卻將他們兜攏在一塊兒,這說明五人間有些不可告人之處,尤其更讓人心煩者,這「俊傑萬山風」僅是下半闕,其上另有五字,也與五位當朝人物名號相連,其中第四字讀做「朱」,朱紅羅紫的朱、近朱者赤的朱、「豐王」朱邧的朱。
豐王爺掌心出汗。他當然明白這字條的厲害,因為「俊傑萬山風」幹的勾當,他也有一份。
在天下郡王中,唐王算是商人,徽王純是武人,川王本乃閑人、魯王原是蠢人,唯獨豐王不同,他不打仗、不賺錢、不玩樂、不,照他父王的說法,這孩兒壓根是個「聖人」。
豐王與唐王同年,兩人雖說打小相識,性子卻截然相反,唐王是聚寶金盆,豐王是散財童子,花錢之快,好似與錢財結上了仇,往往幾千兩、幾千兩的送人,父母尊長都攔不住,不過這不是因為他豪爽,而是他從來不相信錢。
錢能做什麼?在豐王爺看來,錢買不到的東西太多了,第一樣就是性命。
唐王爺說:「世上一切都有個價錢」,那豐王要反問一句:「你呢?你的性命值得多少錢?」能用錢買到的東西,有何希罕?你有錢,別人也有錢,你買得到的,我也買得到,因而豐王爺這輩子從不攢錢,他喜歡練武,可練了十多年,他發覺練武也沒用。雙拳縱可敵四手,卻能敵得過百手、千手、萬萬手麼?於是豐王爺心灰意懶,從此開始遊山玩水,什麼也不打算做了,一年他到了關外,站在長城前,驟然間卻也懂了一件事,這天底下最大的氣力是什麼了?
這股氣力不能以錢度量,也不能以拳腳抗衡,那便是折煞天下英雄的「權」。
權是什麼?權不似銀兩,不似拳頭,它看不見、摸不著,可它又無所不在,大富翁遇上了三五強盜,隻有哭泣磕頭的份兒,因為拳比錢大。可大富翁遇上了幾萬官兵,卻又能頤指氣使、倨傲冷視,因為他的錢多了一個倚障,那便是「權」。
兩個人在一起,就有「權」。一個人一條心、兩個人兩條心,這叫一盤散沙。可當兩個人一條心的時候,「權」就誕生了,從此雙拳難敵四手,四拳不敵八手。到得三個人、百個人、甚且千萬人一條心的時刻,就能蓋出長城、造出天壇,開創萬世不移的大根基。然而這一切的起步,都得讓另一個人聽命於「我」。
要使另一個人乖乖聽話,這是千古難題,豐王爺為此思索多年,總算也找到一個答案。
唐王爺說:「天下人都有個價錢」,豐王爺說:「天下人都有個弱點」,隻消被抓到這個弱點,哪怕這人智慧再高、本事再大,也隻能俯首聽命、甘為下人。至於這個人的弱點是什麼,那就說不完了。人生在世,誰沒有情人、誰沒有仇人?要是兩者俱無,他也還有親人,定怕爹娘被殺、女兒被汙、更怕妻子不貞、兒子反叛,這些都是錢買不到的,須用心機、須用手段、須得尋方做法、撥雲見月,一次一次敲到要害、刺中弱點,方能使一個人拋棄貳心,俯首遵命。
心念於此,豐王爺忍不住回首向後,打量自己帶來的三大高手。
此行三名隨扈均非等閑之輩,年紀最老的是元亨,乃是當年武當掌教元清的親兄弟,內力深湛,素以推手見長;另一人道號元朗,年紀輕輕,卻已是劍術名家,真武觀裏排名第三。
元亨六十多歲,一輩子沒碰過女人,所以弱點就在女人。元朗自視極高、劍法更高,所以弱點就在劍上,他殺過一個不該殺的人,那人姓啥名誰、埋在何處,豐王爺恰巧也知道,說來屍首還是他派人幫忙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