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天之曆數在爾躬(3 / 3)

載儆打架帶幫手,靠著母親作弊,這便答了一題。楊肅觀道:“徐王世子答得好,還有哪位要說?”問了幾聲,突聽一人道:“載允有本。”眾人凝目去看,這孩子卻是目光炯炯,臂膀上別了塊小小的麻布,不甚起眼。盧雲心下一凜,暗道:“這是徽王的兒子?”

那載允遭逢父喪,隻是朝廷內憂外患,便壓住了徽王的死訊,這孩子自也不能披重孝,隻能草草別了塊粗麻,聊表哀戚。隻見他立在堂中,朗聲道:“回楊大人的題,這花剌子模雖與中原無甚往來,卻因著一個共同的死敵,與我朝便成了唇寒齒亡之勢。”

何大人笑道:“世子啊,這老夫可不懂了,這遠在千裏的地方,風馬牛不相及,哪來什麼的共同死敵啊?”正要譏諷幾句,馬人傑卻甚好心,當即附耳提醒:“何大人,蒙古是誰開始西征的?”何大人啊了一聲,驚道:“是是成吉思汗?”

眾人心下全明白了,這花刺子模與中國一般,都曾受過蒙古鐵蹄的蹂躪。盧雲深深吸了口氣,多少猜到楊肅觀的用意了,果見他微微一笑,道:“世子知我心也,這便請坐吧。”

這載允甚是知書達禮,向眾大臣鞠了躬,這才坐了下來,又聽楊肅觀道:“成吉思汗,在座當是久仰了,此人是蒙古第一代開國大帝,兵威之廣,凡我中華、高麗、安南、西域,莫不亡於其手,滅國數十,殺人達百萬以上。我今日要說的故事,就是他與花剌子模之間的大戰。”

說著手指小胖子,道:“川王世子,請你起身。”那小胖子不知何許人,老是盯著銀川,聽得此言,便茫然站起,道:“幹什麼啊?”

楊肅觀行下台來,站到那孩子身旁,道:“成吉思汗殺人極多,我現下舉個例子,他俘虜塔塔兒部時,一邊宣稱要受降他們,一邊秘密下達車軸斬令這車軸呢,差不多就是載誌這麼高吧。”把手放到小胖子的肩上,當作了尺標,道:“凡塔塔兒部中,隻要高於此輪者以上的男子,都得死。”全場聞言變色,那房總觀也不禁尖叫一聲:“這這還有人性嗎?”

看這載誌身形矮小,在場都比他來得高,聽得這等大屠殺,眾世子都有不安之意。那載誌也是嚇得颼颼發抖,舉手自指:“那那我呢?也要殺嗎?”楊肅觀道:“你和車軸一般高矮,可以活命,不過他們會將你充為奴隸。”載誌茫然道:“奴隸?那那要幹很多活嗎?”

楊肅觀道:“當然。生殺之權,從此任憑人意。”載誌低聲道:“那那男的都死了,女人呢?”楊肅觀道:“你的母親、你的姐妹,乃至於舉族上下之女子,全數都得領受蒙古男人的強暴,從此替他們繁衍種姓。”

“放肆!”載允伸手朝桌上重重一拍,厲聲道:“我若生於當時,願帶頭請纓,力戰至死!”一旁載碁、載懹也大聲呼應:“我也要戰!”、“我也要!”眾世子同仇敵愾,莫不嚷嚷了起來,那淑寧忙附耳去喊兒子:“快說話啊!說你也要打仗。”載儆醒來了,昏昏沉沉間,便大喊道:“打!打!拚命打!”打了半晌,忽然一臉茫然,忙問母妃道:“要打誰啊?”

一片吵嚷中,楊肅觀伸手製止了,道:“世子們不必急噪,成吉思汗不必你來招惹,他便要自己來了。我們今夜談的花刺子模,便是個活生生的例子。”

全場都靜了下來,楊肅觀環顧堂下,又道:“大金宣宗年間,相傳成吉思汗派遣一商隊,前往花剌子模通商,並攜帶國書,欲結兩家之好,其後這支隊伍被花剌子模逮捕,將使者盡數處死。相傳成吉思汗聞訊,曾奔於高山,號泣達三日三夜之久,從此決定開拔西征,進犯西域。”

陳二輔道:“楊大人,這花剌子模霎蒙古商隊,乃是自取其禍,你用進犯這兩個字,好似對成吉思汗不公平吧?”楊肅觀淡淡地道:“陳大人,成吉思汗何許人也?此人曾殺害自己的義父、義兄、甚至以弓箭射殺自己的幼弟,隻為爭奪一條魚。您想他對待摯親,尚且如此,這般冷血無情之徒,真會在乎商隊的區區幾條人命麼?”

在場心下雪亮,都知道這是個藉口,成吉思汗壓根不在乎什麼商隊,他隻要找個理由,遂其征服。想到塔塔兒部的前例,載誌不由害怕啼哭:“那那花剌子模的百姓要怎麼辦?”

楊肅觀道:“他們還有個寄望,那是一位厲害的大將。”眾孩童大小喜道:“他是誰?”

楊肅觀微微一笑,轉望台下,滅裏明白他的心思,便點了點頭,道:“楊大人所言的名將,當是後來花剌子模的一代聖君,紮蘭丁。”

孩童們呼吸加快,隱隱感到興奮,都覺得花剌子模的百姓有救了。

一片寂靜間,隻見楊肅觀負手踱步,淡淡說道:“這位紮蘭丁他的才幹之高,放眼當時西域,無人可出其名,乃是百年一出的豪傑。可此人又何其不幸,竟與成吉思汗生於同時,然而無論幸或不幸,當時全花剌子模的生死興亡,全都落在他的肩上了。”

“金宜宗興定三年”楊肅觀停下腳來,手指地理圖,道:“成吉思汗親率六十萬鐵騎,藉口花剌子模殺其商隊,開拔西征,相傳他的軍馬撲天蓋地,寬達千裏,長達三十裏,大軍抵達阿姆河畔時,花剌子模朝野震動,人人心裏都明白,此戰若敗,則舉國之男子,都將為刀下之亡魂,舉國之女子,都將倫為蒙古兵卒蹂躪泄欲之玩物。亡國滅種之禍,便在眼前”

啪啪兩聲,把手一拍,朗聲道:“諸世子!設若你是紮蘭丁!你將如何救亡圖存?”

大哉此間,全場都靜了下來,連那載誌也呆若木雞,想來是被這情勢嚇壞了。盧雲深深吸了口氣,心道:“看來這回文試,楊肅觀是真心要挑一位儲君了。”

楊肅觀用心良苦,已然設下了一道難題,馬人傑、牟俊逸也都沒說話了,轉看銀川公主,仍是一動不動,至於滅裏,卻已低頭沉思,想來也在思索當時局勢。

一片寂靜間,忽聽那房總管道:“楊大人,難道當時花剌子模隻有主戰一派,沒有主和之人嗎?”聽得呸的一聲,那載碁罵道:“都打到家門口了,還有人敢主和?我要是皇帝,立時把他烹成一鍋粥!”聞此紂王暴行,房總管嚇得麵如土色,何大人笑道:“房萬年啊,這說來是你的不是了,平白無故的,幹啥要求和啊?”忽聽一人道:“要是打不過呢?那要不要求和?”

盧雲心下一凜,凝目來看,卻見席間坐了一名孩童,麵色蠟黃,體形瘦弱,身上朝袍居然還打著補丁。楊肅觀微微一笑,道:“壽春王有何高見?”

在場“徽王徐豐魯”,加上個小胖子,莫不是世子,卻居然有位王爺?那孩童低頭站起,細聲道:“回楊大人的話,樉德若在當時,蒙此國難,必力排眾議,力主求和。”

楊肅觀道:“為何如此?”那孩童低聲道:“成吉思汗,向有戰神之稱。花刺子模不打則而,要打便得打贏他們,否則百姓必受大屠殺。依樉德之見,既然此戰必敗,不如先忍辱求和,若隻想逞一時之快,隻怕連日後複興的機會也沒有了。”

牟俊逸笑道:“壽香王,你這話怎麼聽著聽,卻像是某人在論西郊戰局的調子啊?”那孩童微微咳嗽,便朝馬人傑看去,盧雲心下一醒,已知這孩子是馬人傑的徒弟,想來他是要借這孩子的口,明論花刺子模,實則暗指西郊戰局。

又聽楊肅觀道:“那照壽香王的意思,花刺子模這一戰,是不能打了?”

樉德道:“兵者不詳之器,聖人不得以而用之。樉德雖享王爵,卻也略知百姓之苦,大戰將起,征兵令一下,百姓已是流離失所,若還是打個大敗仗,卻要置萬民於何地?是以樉德若在其位,當此戰神來襲,絕不敢搦其鋒芒。隻能先留一口氣,等蓄積國力自之後,方能與之較量。

看這樉德確實聰明,小小年紀便能出口成章,宛然便是個小聖君,連銀川公主也凝視這孩子,想來樉德之言,已然深深打動了她。

眼看太子人選呼之欲出了,忽聽一人道:“楊大人,載允有話想說。”

楊肅觀道:“法堂上暢所欲言,世子不必客氣。”載允道:“我曾聽先父提及,成吉思汗西征前,早已打算要攻破花刺子模,將他們的百姓全數殺光。試想兵馬都到了城下,豈容敵人搖尾乞憐?要想乞和,無異於緣木求魚。”楊肅觀道:“那照世子之見,該怎麼做?”

載允咬牙道:“生!亦我所欲也!義我所欲也!今日天下大局,若想救亡圖存,須得背水一戰!若想滅我國土、蹂躪吾母吾姐,先得取我大漢男兒之首級!”說著說,一拳便捶上了桌,厲聲道:“你要戰!便作戰!”這話說得慷慨激昂,真有“秦皇漢武”之誌,眾大臣莫不暗自心驚,載誌則是叫起好來了:“載允哥好棒!娃娃這皇帝就讓你當啦!”

載允主戰,樉德主和,一片沉寂間,人人都沒說話了。忽聽楊肅觀道:“滅裏將軍,花剌子模開戰後,勝負如何?”滅裏道:“回楊大人的話。蒙古大軍渡過阿姆河後,勢如破竹,攻破玉龍桀赤後,更屠殺了百萬婦孺,其狀慘不忍睹。”楊肅觀道:“這麼說來,他們亡國了?”

滅裏道:“非但亡國,尚且滅種。成吉思汗擄掠後妃,當著她們的麵斬殺她們的幼兒,王子們首級剛斬,便又將他們的母親盡數強奸。”

聽得此言,世子們或發抖、或啜泣,載允便仰起頭來,嚎啕大哭。楊肅觀道:“依將軍看來,若是花剌子模開城投降呢?可減多少死傷?”滅裏道:“開不開城,並無不同。成吉思汗乃天下第一無信之人。西征時他曾誘騙一支守軍開城,入城後又殺光了全城百姓。”

牟俊逸聽著聽,忽地笑了起來:“楊大人啊,這和也是死,戰也是死,您老人家若在當時,可要怎麼應變啊?”楊肅觀道:“我都無所謂。”眾大臣愣住了:“無所謂?”

楊肅觀轉望台下,道:“唐王世子,你怎麼說?”眾人順著他的目光去看,卻見一個孩子,手拿小算盤,正自撥弄為戲,聽了說話,也是不知不覺。房總管咳嗽一聲,道:“載昊、載昊,楊肅觀大人和你說話哪。”叫了兩聲,那世子方才驚覺過來,忙道:“是是叫我嗎”

楊肅觀微笑道:“是,下官想請教世子,這花剌子模與蒙古的大戰,你主和還是主戰?”那世子低聲道:“這我不知道啊”楊肅觀微笑道:“是和是戰,人人都得選。你也不例外。”那世子低聲道:“那那好吧,我得用算盤打一打”

眾人笑了起來:“是和是戰,也能用算盤打?”那載昊看來很是膽小,怯怯地道:“楊大人,青您告訴載昊,蒙古兵有多少人?”楊肅觀道:“號稱六十萬,實則三十萬。”載昊撥了撥算盤,又道:“那花剌子模有多少兵馬?”楊肅觀道:“少說四十萬,實則五十萬。”

看這載昊手持算盤,好似是個小小的“大掌櫃”,撥了撥算珠,喜道:“這是一倍半!那我主打!”載允冷笑道:“千軍易得、一將難求,大戰一開,每每以少勝多,還能這般算法麼?”

載昊聽得斥責,立時低頭不語,楊肅觀溫言道:“不怕,我也喜歡打算盤,跟我說吧,你是不是精於珠算?”那載昊很是高興,拚命點頭:“是啊,我最能打算盤了,我父王生意做得多,每天都讓我撥算珠呢,隻可惜隻可惜”楊肅觀微笑道:“可惜什麼?”

載昊歎了口氣:“隻可惜要當皇帝的人,不能隻會撥算盤。”楊肅觀微笑道:“說得很好啊,那他該會什麼?”載昊道:“他該明仁義、布禮樂、知人心。”盧雲聽在耳裏,心下大悅,那陳二輔、房總觀也是頻頻喝彩,淑寧卻是低哼一聲,罵道:“銅臭!”

“銅臭”二字一說,盧雲心下一醒,已知這“唐王”必是家財億萬之人,想來生意做得極大,八成還做到幾位大臣家裏去了。楊肅觀卻是不以為意,含笑道:“唐王所言不錯,治理天下,正在於明仁義、知忍心,隻不知唐王如此賢能,可曾吧仁義之術傳給世子了?”

載昊低聲道:“這這很難學啊,隻要是算盤能打出來的,我都會,可這仁義心看不見,摸不著,載昊就沒辦法了。”這話一說,人人都感莞爾,何大人哈哈笑道:“世子啊!我看你還是別想當太子啦,趕緊去戶部做度支吧,老夫第一個薦保你。”

載昊臉紅耳赤,不敢應答,楊肅觀微笑道:“世子,請恕下官直言,你的算盤沒學到家。”

載昊茫然道:“是嗎?”楊肅觀道:“是。在我看來,天下一切萬物,都可以用算盤撥出來。撥不出,是你沒學好。”載昊疼是驚訝了:“那那個仁義、人心,也可以用算盤算出來嗎?”

楊肅觀含笑道:“當然了,我這一生,都在做這件事。”這話一說,盧雲自是大大的不以為然,馬人傑也是咳嗽連連,牟俊逸笑道:“楊大人,人算不如天算啊,那照您的意思,這花剌子模該和該戰,也能用算盤打了?”

楊肅觀道:“我說過了,天下一切大事,都得先用算盤打一打,方明虛實。”

牟俊逸笑道:“怎麼打法?拿算盤砸人?”正要哈哈大笑,卻聽楊肅觀道:“牟大人,這和戰之間,本是一體之兩麵。蒙古所欲謀我者,不過食糧、美女、金帛三者,我若殺美女、焚金帛、毀食糧,試問蒙古跋涉萬裏,所為何來?死傷數十萬將士,得空城一座,無功而返,我看成吉思汗怕連自己的位子鬥保不住了,敢問開戰之前,他這算盤撥還是不撥?”

聽得楊肅觀要堅壁清野,眾人都啞口無言了。何大人幹笑道:“楊大人,這成吉思汗還沒來,你自己就燒房子了?這可不大好吧?”牟俊逸也道:“正是如此,你別顧左右而言它,楊大人,敵人都打到了城下,到底是和是戰,你隻能選一邊。”

牟俊逸把話挑明了,今日局勢,楊肅觀究竟主戰主和,他必須選。良久良久,何大人咳嗽一聲,道:“楊五輔,快說吧,內閣還等著聽你的高見。”

何大人畢竟是當朝宰輔,非同小可,此話一說,楊肅觀欠身便道:“回閣老的話,下官以為,和戰必須並用。若無求戰之新,便無求和可能。若無謀和之心,則戰端一起,終將必敗。”說著望向了那個“慡德”,道:“壽春王,您是馬人傑的得意門生,您說這話是麼?”那慡德甚是聰明,忙道:“楊大人教誨的是。求和一事,須得兩家有心,否則單若一相情願,必然貽誤戰機。”

楊肅觀此話一說,又是戰、又是和,看似什麼都沒說,可盧雲卻已聽出了弦外之音,已知他有意以戰逼和,可秦仲海豈是善男信女,倘若也抱同此心,兩邊把算盤一打,恐怕便打出一場轟轟烈烈的大戰了。

一片沉默間,忽聽一名孩童道:“楊大人!有件事載懹不懂!想向您請教!”牟俊逸笑道:“豐王世子有話說了。”一名孩童站起,雙眼炯炯,呼吸沉緩,這孩子竟是身懷內力,何大人幹笑道:“載懹,聽說你練成了武當的鬆鶴心經,武功很了得啊。”

那孩童忙道:“不敢,在座兄長都是各派師傅的高徒,載懹萬萬不是兄長們的敵手。”牟俊逸笑道:“做人也別太謙了。來來來,你有什麼高見,這便說吧,牟叔叔替你撐腰。”

這載懹正是“豐王世子”,拜了武當元易道長為師,看來武功真是冠於全場。聽他朗聲道:“載懹無知,方才聽楊大人說,這花剌子模有五十萬兵,人數比蒙古還多,可雙方決戰,卻怎會打不贏了呢?這不是很奇怪嗎?”世子們都看到了要緊處,紛紛嚷了起來:“是啊!明明人多,怎麼會打不贏呢?沒道理啊!”

楊肅觀道:“滅裏將軍,你看花剌子模此戰為何而敗?”滅裏道:“其一,陣法有誤。當時花刺子模君主摩訶末怯懦,成吉思汗兵臨城下,他非但躲於阿姆河之後,甚且將兵力分散於各城池,故而讓成吉思汗從容渡河、各個擊破。”

楊肅觀道:“其二呢?”滅裏道:“摩訶末大敗之後,不思圍剿反製,反而向西逃竄,直至嚇死在裏海為止。至他死後,紮蘭丁方才向蒙古反擊,可惜那時手下兵馬僅剩數萬人了。”

眾人痛心扼腕,無不暗罵昏君誤國,楊肅觀又道:“那若是一開始便由紮蘭丁統帥,他將如何迎戰蒙古大軍?”滅裏道:“依史書所載,紮蘭丁主力決戰,誓將舉國一切兵力,渡阿姆河,與成吉思汗決一死戰。”載允、載碁紛紛喝彩,大聲道:“正該如此!”

楊肅觀見兩個孩子振奮激昂,便道:“徽王世子,依你之見,這阿姆河也是該越過去的?”載允大聲道:“回楊大人!這河當然該過!”楊肅觀道:“兵法有言,渡河未濟,擊其中流,你不想躲在阿姆河後,以逸待勞?”

載允凜然道:“楊大人!蒙古軍疾如風火,來去神速,此乃我父親教誨,這阿姆河更是長達數百裏,蒙古軍今日在東、明日在西,兵行如電,什麼以逸待勞、什麼截擊中流,遇上蒙古兵馬,都不過是書生之見罷了!”這載允是徽王爺之子,果然從小能知軍國,說得竟是頭頭是道。楊肅觀頷首道:“那越河之後呢?若由你指揮,該當如何?”

載允咬牙道:“項羽破釜沉舟,韓信背水一戰,皆是置死地而後生,此戰若起,載允將備妥遺書,以背水之勢,王見王,帥見帥,以五十萬對他的三十萬,尋敵死戰!”載碁大吼道:“說得好!載允!咱倆一齊去殺光他們!操他的種!滅他的國!”

房總管咳嗽道:“兩位世子,廟堂之上,凡那幾個不雅的字,都不可說。”

眾大臣聽著載允之言,雖說大膽,倒也不是不可行,想來當初若依紮蘭丁之見,花剌子模未必滅亡。良久良久,聽得載允道:“楊大人,你以為載允所言如何?”楊肅觀微笑道:“你很好,不過該讓別人說了。”拍了拍手,道:“徐王世子,你的傷勢如何了?可以說話了麼?”

那載儆早就醒了,隻在那兒哈欠,一聽此言,忙道:“我我的頭還疼著。”淑寧也低聲道:“表哥,他都傷成這樣了,你你就別為難他了”牟俊逸笑道:“廟堂之上,表哥表妹相見歡,好親熱啊。”淑寧狠狠回瞪一眼,罵道:“小人!”

場麵難看,隻怕要吵架了。楊肅觀笑了笑,道:“也罷,今晚還有誰沒說過話?”小胖子喊道:“載誌還沒說!”楊肅觀笑道:“也好,川王世子是國丈薦保,必有高見。你說吧,你若是紮蘭丁,你要怎麼打成吉思汗?”小胖子咦了一聲,茫然道:“誰是紮蘭丁啊?”

眾人都笑了出來,看這載允果敢好勝,像個秦皇,載碁暴劣粗直,像個紂王,沒想還多了個晉惠帝,楊肅觀又道:“來,康王世子勳毅,你整夜不發一語,是不是該說些什麼了?”

眾人一齊轉過頭去,望向一名孩子,想來便是這“康王世子”了。楊肅觀又道:“勳毅,你是宗人府力薦的賢能之士,說你熟讀兵史,聰明過人,豈難道並無高見?”

那孩子低頭默然,仍舊不發一語,隻是看他膚色白皙,與載允、載誌等人大不相同,倒與楊肅觀有三分神似,都有些王莽的影子。

良久良久,那勳毅道:“回楊大人的話,這阿姆河渡是不渡,其實並無分別,照勳毅之見,此戰一樣必敗。”載允怒道:“無知小兒!你有何憑據?敢說這話?”

勳毅道:“敢問楊大人,蒙古興起之前,天下最強的鐵騎兵,由哪一國統屬?”

楊肅觀本是監考官,沒想反讓人考了,當下微微一笑,當下微微一笑,便也答道:“據黃金史所載,世間第一精銳騎兵,便是大金國鐵騎。”勳毅又道:“那我再請教楊大人,設若將大金國鐵騎與花剌子模步兵相比,卻是誰強誰弱?”楊肅觀道:“自古東強西弱。大金遠勝花剌子模。”

毅勳道:“這就是了,敢問野狐嶺之戰,女真夾擊蒙古,共用多少重甲騎兵?”楊肅觀道:“號稱二十萬,實則不到十萬。”勳毅道:“是了,我這兒再請教楊大人,當初大金對蒙古,雙方以騎兵對騎兵,以四十萬打十萬,敢問此戰之後,是誰勝了?”

楊肅觀笑了笑,並未回話,盧雲、滅裏等人卻是心知肚明,均知野狐嶺大戰,實為女真亡國的關鍵一役,此戰大金鐵騎以數倍兵力包抄,卻落得死傷大半,從此天下再無一國可獨力對抗蒙古,舉世皆暴露於蒙古鬼卒的斬刀之下。依此看來。紮蘭丁即便率軍渡河,與蒙古徑行決戰,隻怕亦難逃覆滅下場。

楊肅觀道:“那照康王世子看來,摩訶末躲於誠中,其實是條上策了?”勳毅道:“蒙古騎兵最善野戰,以女真的六十萬重裝鐵騎,尚且不堪一擊,何況其他?摩訶末不敢野戰,正是其高明之處,故而入城自保,堅守不出。說來這條計策並沒有錯。錯隻是錯在他沒料到蒙古人已有大炮,可憐他的城牆不夠厚,隻能在鐵木真的麵前倒下了。”

全場聞言默然,均知上天不仁、必將亡花剌子模。無論紮蘭丁渡不渡河,蒙古的這柄屠刀仍將斬來,恐怕韓信、項羽複生,也保不住花剌子模的舉國婦孺。牟俊逸、馬人傑都歎了一聲,想來也沒話說了,何大人低聲道:“楊大人,我看時候也差不多了,咱們也該”

“大家都坐著。”楊肅觀拿起茶杯,朝硯台裏倒了倒水,道:“諸位,楊某留世子下來,要告訴他們,如何才能打贏這場仗。”何大人聞言一怔:“你是說你能保住花剌子模?”

楊肅觀低頭研墨,潤了潤筆,輕聲道:“豈但保住花剌子模?楊某若生於西域當時,成吉思汗若敢來犯,我將亡他蒙古種姓,使其從此不複在。”

牟俊逸笑道:“楊大人別要空口說白話啊。你若有這般兵法本事,何不請伍定遠讓賢,由你楊肅觀上去?”楊肅觀微笑道:“牟大人這是為難我了,楊某其實不懂兵法,也沒帶過兵。”

牟俊逸笑道:“那楊大人誇誇其詞,所為何來?你憑什麼與蒙古戰神相抗?”楊肅觀提起白紙,拿著漿糊刷了刷,貼到牆上,隨即提起筆來,寫落了兩個字,大道:“憑這個。”

牆上多了兩個楷書,端正嚴謹,眾人凝目一看,齊聲道:“正道?”相顧愕然間,隻見楊肅觀放落了筆,道:“諸君,何謂正道?正道者,就是做對的事情。”

牟俊逸呆了片刻,實在忍俊不禁,終於捧腹大笑起來:“楊大人,你也配談正道了?那天下婊子不都能給自己立牌坊啦,哈哈!你打算拿這個笑死成吉思汗啊?”

楊肅觀潤了潤筆,在“正”字之旁添了幾筆,見是個“文”字,卻成了一個“政”字。

眾人呆了呆,齊聲道:“政道!”楊肅觀放落了筆,頷首道“這個政道,就是楊某畢生的道統。亦是滅蒙古、擊戰神,抗擊世間一切外力的必勝之道。”銀川公主原本默默無言,此時忽然抬起頭來,輕輕地道:“楊大人,何謂政道?”

楊肅觀環顧堂下,道:“政者、正也。子率以正,孰敢不正?這個政道,其實也就是正道,然諸位可曾想過,古人造這個‘政’字之時”手指提起,定向牆上那個“政”字,道:“為何要多加一個‘文’字邊?”

牟俊逸冷笑道:“拿著正字作文章啦。”楊肅觀微笑道:“說得好。正道者,所行皆為對的事。政道者,所言必是對的事。這個‘言’字呢,便是讓你打從心裏相信,我所作所為的這一切”行下台來,俯身望向牟俊逸,握住了他的手,靜靜地道:“都是對的事情。”

牟俊逸哼了一聲,別開頭去,這回卻也沒再譏嘲了。一旁何大人幹笑道:“楊大人,你靠著這個‘政道’,便能挽救花剌子模嗎?”楊肅觀道:“這個自然。打一開始,花剌子模就用不了紮蘭丁,甚且也用不了摩訶末,哪怕再多的賢臣勇將,也無法挽救當時危亡。說來世間能救花剌子模的,也隻有這個‘政道’。”眾人愕然道:“為何如此?”

楊肅觀伸出手來,指了指那個“政”字,道:“諸世子,欲知一國之興衰,必先觀何處?”載昊道:“必先觀錢糧。”樉德道:“必先觀百姓。”載允道:“必先觀軍馬。”小胖子狂喊道:“必先看神仙姐姐漂不漂亮!”

楊肅觀道:“勳毅有大才,你說吧,欲知一國之興亡,必先觀何處?”那勳毅道:“觀一物,必先觀其內。”楊肅觀道:“何為一國之內?”勳毅道:“為百姓。”楊肅觀道:“何為百姓之內?”勳毅道:“為法製風氣。”楊肅觀道:“很好,那法製風氣之內呢?”

勳毅沉吟不語,馬人傑便道:“天下之風氣,必起於天子。”楊肅觀道:“是了,那天子之內呢?還有什麼?”牟俊逸冷笑道:“私心。”楊肅觀哈哈笑道:“俊逸兄大材。天子之內有私心。可牟大人怎麼不說說,天子的私心都藏於何處?”

牟俊逸咳嗽幾聲,並不回話,楊肅觀笑道:“難得世子都在這兒,牟大人不說,那楊某說。這帝王私心之所在,便在後宮。那兒有他最心愛的人,故而在他心中的份量,足與天下等值。”

這話已然影射時政,自是誰也沒接口。良久良久,忽聽馬人傑道:“若是皇帝並無所愛之人呢?”楊肅觀道:“那他就不懂得愛任何人。他的私心會是古往今來、天下最重。”

楊肅觀笑了笑,望向了銀川公主,又朝諸大臣瞧了瞧,道:“所以楊某觀花剌子模之國政,第一件事不是看它的府庫存糧,也不是看它的百姓風氣,而是看摩訶末的後宮,看看他的私心何在,看看有誰可以分掉他的權。”滅裏啊了一聲:“你你說得是禿兒哈幹太後!”

楊肅觀道:“就是她。紮蘭丁下野,是太後致之,摩訶末無能,是太後令之,然太後雖為弱女子,亦可能有英明之處,何以言為病灶?其實這個病,不是病在她這個人,而是病在這件事,她抓了權,卻不肯擔責。她不擔責,卻又抓了權。故而有責者無權、有權者無責,做錯事不知痛,便如行屍走肉,故曰花剌子模已死。”

牟俊逸冷笑一聲:“楊大人,你想治痼疾,蒙古大軍卻已在城外,這遠水救不了近火,你若是紮蘭丁,你要如何應付?”楊肅觀道:“我若是紮蘭丁,將自率國中三千美女,獻一切宮內金帛,俯爬匍匐,出城跪降,以求保存舉國之實力。”牟俊逸道:“若成吉思汗殺你呢?”

楊肅觀道:“那便死吧,王子出城乞降,尚且被殺,則舉國上下誰敢再言降?王親貴族一旦心不存僥幸,勢將萬眾一心,起而抗之。成吉思汗若不死於西域,是為僥幸。我見國家保存、百姓俱在,雖死猶生矣。”

馬人傑道:“若成吉思汗放你生路,可不久又來需索,你將如何應付?”楊肅觀道:“我若能逃過死劫,入城後便將政變。”眾人大驚道:“政變?”楊肅觀道:“是,我將幽禁太後,罷黜可汗,盡霎舉國異心之人。三年之內,我將血洗蒙古,使全漠北聞吾之名,如嬰兒之聞猛虎,嚎啕悲泣於萬古,以昭天下之大信。”

聽得楊肅觀公然談論政變,何大人,房總管、諸大臣,人人麵麵相覷,深感此言之大逆悖亂,已臻於極。牟俊逸低聲冷笑:“楊大人,你你真想造反啦你?”

楊肅觀淡淡地道:“有些事,我不單是說過,還已經做過。青你們牢牢記得,楊某的政道,所言必是對的事。”說著朝八王世子欠身:“諸世子在上,臣甘冒天下之大不諱,直言上奏、句句肺腑實言,爾等若能謹記在心,則”說著說,便摘下了“政道”二字,露出後頭的黃榜,正是那七個大字:“天之曆數在爾躬。”

一片靜默間,楊肅觀收拾了東西,步下高台,隨即把殿門推了開來,但見狂風暴雪撲進殿裏,楊肅觀微一仰首,便已邁步行了出去。

楊大人前腳一走,世子們跑的跑、玩的玩,有的哈欠連連,有的睡得打呼,更有小胖子偷看美女的。一片吵嚷間,銀川霍地起身,便也尾隨而去,滅裏急急追上,喊道:“殿下!等等!”

房總管苦笑幾聲,眼看楊肅觀走了,當下行到殿門,大喊道:“文較已畢!諸王親隨,入場接駕!”喊聲一出,殿外滿是叫喊:“載昊!考得好不好呀?”、“載儆!父王來接你啦!”

堂上熱鬧吵雜,隻見徐王、唐王親來探望,魯王、康王則由王妃到場,那峨嵋掌門鬆嚴也在人群中,看他個子高,望來極為顯眼,隻在載允耳邊說話。

轉眼之間,諸世子走的走、散的散,已是一個不剩,眾大臣卻還坐在那兒,陳二輔苦笑道:“這楊大人非得語不驚人死不休?這當口說這種話,真想把咱們幾個都拖下水啦?”何大人低聲道:“老夫先把話說清楚啦,今晚的事,誰都別望皇上那兒告狀,我可不想惹麻煩。”

牟俊逸罵道:“怕什麼?這小子料定咱們不敢告!我偏要告!”馬人傑歎道:“都別說了,走吧。”提起了拐杖,向地力撐,便也一拐一拐的離開。

大風雪之中,堂外慢慢站起了一人,抖落了滿身白雪,正是盧雲。他朝掌中嗬了口暖氣,轉頭去看殿前廣場,那楊肅觀的身子已成了小小一個黑點,快要看不到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