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前來一條大漢,紫袍紅衣,胸前補子一頭猛虎,乃是禦前侍衛的裝束,正是“怒王”秦仲海駕到。聽他道:“拉個屎這麼久?屁股擦好了嗎?”阿秀歎道:“找不到草紙,隻好拉到珍珠玉泉裏,屁股都快結冰了”正說話間,卻聽陳得福哭道:“救命小黑犬,快咬死我”
秦仲海奇道:“這小子是誰?瘋瘋癲癲的?”陳得福與這人目光相接,呼吸都快停了,腦海更是一片空白。阿秀朝他背後一推,喝道:“快說!你在這兒幹什麼?”陳得福驚醒過來,哽咽道:“小人姓陳,叫陳得福,華山門下隻因妖犬在此肆虐,小民小民隻好到處哭逃”
秦仲海皺眉道:“什麼妖犬?”妖犬二字一出,草叢裏猛地金光急閃,陳得福不由咦了一聲,趕忙指向草叢,慌道:“在那兒、在那兒大俠爺爺,您快幫著除妖吧!”
兩害權取其輕,此時若能以毒攻毒,自是上上之喜了,秦仲海點了點頭,打了個哈欠,猛地反身探手,真從草叢裏拎出一隻狗來!
陳得福又驚又喜,沒料到大汗真是出手如電,須臾間便降魔,正要叩謝恩德,卻聽阿秀笑道:“這狗哪是妖犬?真是胡說!”陳得福咦了一聲,轉頭急看,卻見嗬秀腳邊蹲了一隻好狗,歡跳搖尾,人立旋轉,仿佛遇到恩主,可愛又可憐。
那大漢哈哈大笑,拍了拍狗腦袋:“這狗真乖。”阿秀也笑道:“是啊,帶回去養吧。”正逗弄間,陳得福已是大駭大驚:“等等!你們別被它騙了,這狗是妖犬,不認主人的”提起鐵掃帚,正要狠狠打下,卻聽阿秀怒道:“你幹什麼?”陳得福顫聲道:“小人要除妖”
“除妖?”阿秀呸地一聲,揪住了陳得福的衣襟,森然冷笑:“什麼妖?我看你才是妖!連條狗也不放過,打死你!”提起腳來,便朝陳得福狠踹,當作武林敗類踢打,陳得福大哭道:“不要打啦!打死人了!”
阿秀瞪眼罵道:“以後還敢欺負弱小不?”陳得福哽咽哭泣:“不敢了、不敢了”
“好了、好了!”暴漢拉住了惡童,哈欠道:“快去辦正事了,別鬧啦。”眼看一大一小都走了,那小黑犬卻還溫馴趴地,一派可憐模樣,陳得福瞧了瞧,眼看這小狗目光柔善,不住搖尾,不免咦了一聲,心道:“變乖了,說不定藥性退了。”便道:“小黑犬,咱們可以和好麼?”
小黑犬轉過頭來,搖了搖尾巴,模樣可愛,正想摸摸它,突聽“吼”地一聲過後,全身金光暴現,陳得福大哭大叫,拔腿便跑:“殺人啦!救命啊!穎超師兄!傅師叔,快來救命啊!”
眼看陳得福跑得好快,又從身邊飛奔而過,阿秀罵道:“廢物!走路小心些!”正吼叫間,卻見鐵腳大叔雙手抱胸,竟在打量陳得福的身影,不由訝道:“這人怎麼啦?”
那大漢道:“瞧,這小子的步伐非比尋常。”阿秀凝目去看,隻見陳得福連滾帶爬,四腳著地,仿佛畜生一般,忍不住哈哈笑道:“確實非比尋常!”正笑間,鐵腳大叔卻不多說了,隻管來到珍珠泉旁,雙手叉腰,遙望對岸的兩座寶塔,正是那大名鼎鼎的“紅螺塔”了。
鐵腳大叔要幹正事了,看這“珍珠玉泉”位在西苑,與紅螺塔一水之隔,相距不遠,再看剛下過了雪,暮色將臨,園林裏便又點起了燈,真如仙境一般。阿秀卻是冷得直打哆嗦,道:“大叔,你不是說要找湯圓姑媽麼?咱們快走吧。”秦仲海搖頭道:“不行,現下過不去。”
阿秀茫然道:“走過樹林子就到了,為何過不去?”秦仲海道:“在你是座樹林,在我卻是天羅地網。我若進去了,隻怕出不來。”阿秀皺眉道:“還有這等怪事?”正說話間,林中突然傳來淒厲慘叫,聲嘶力竭,阿秀顫聲道:“這這是什麼?”
秦仲海道:“有人闖進六道大陣了。”阿秀顫聲道:“什麼陣?”正要再問,整片樹海前後搖晃,其勢如同天搖地動,蔚為奇觀。阿秀看得全身發抖,秦仲海則是嘖嘖稱奇:“難得啊,居然可以撐到這個地步。”正誇獎間,又聽“啊呀”一聲慘嚎,隨即了無聲息。
阿秀顫聲道:“這這人死了麼?”秦仲海聳肩道:“誰曉得?”阿秀暗暗發抖,這才想起小青姐姐的提醒,說自己與上湯圓姑媽時,必須小心,否則鐵腳大叔怕要死在那兒。如今看來,這話真非虛言。正擔憂間,突然池中飄來一人,便從前麵經過。阿秀心下一驚,撇眼一看,不由大聲嚷叫:“大叔,看!看!是他啊!”秦仲海俯身下來,卻也咦了一聲,道:“是盧雲?”
那人正是盧雲,先前直闖六道陣,如今便成了一具浮屍,算是為後人立了個榜樣。
眼看三眼大叔泡在水裏,阿秀滿心焦急,便要涉水救人,秦仲海笑道:“別急,讓我來吧。”拉住了阿秀,待得盧雲飄近,這才俯身入池,將他一把扛起,放到地下。
眼見盧雲嘴唇蒼白,滿身冰雪,阿秀急忙蹲了下來,顫聲道:“完了,沒心跳啦”
秦仲海微笑道:“放心,當年白水大瀑都淹不死他,會溺死在這小池塘裏?”俯身下來,把臉貼在他的胸口上,卻是咦了一聲,道:“真的不跳了?”
阿秀慌道:“大叔!快救他啊!快啊!”秦仲海點了點頭,推開了阿秀,朝掌心嗬了口暖氣,隨即反手狠狠一抽,啪地大響,直摔了盧雲一個大耳光。
阿秀驚道:“大叔,你幹啥打他?”秦仲海忙道:“別誤會,我這是在叫他起床啊。”說話之間,不忘左右開弓,狂抽狠打,一時啪啪連聲,打得腦袋左搖右擺,卻還是叫不醒,阿秀忙道:“大叔,不如我也來吧!”舉起腳來,死命朝三眼大叔身上狂踢,直踢得滿頭大汗,大呼過癮。
正泄憤間,猛聽“呃”地一聲,那盧雲嘔出水來,隨即呼吸徐緩,阿秀喜道:“醒了!醒了!”正要為盧雲生火取暖,卻見他深深吐納,身上發起了大霧,衣衫漸幹。阿秀驚道:“好厲害!還可以自己烘衣服啊!我也要學這工夫!”秦仲海微笑道:“小子,省省力氣吧,你道這身功夫誰都能學?”阿秀茫然道:“怎麼?這這功夫很難麼?”
秦仲海歎道:“十年水瀑之功,孤身一人,生死鍛煉,那是玩笑的嗎?”
阿秀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麼,凝目去看盧雲,卻見他發濕散掠,再次露出了眉心傷印,不由又是一驚:“大叔,看他的額頭!看!是不是和我一模一樣?”
秦仲海道:“是。”阿秀趴了過去,隻在瞧望盧雲額上的傷痕,輕輕摸了摸,突然間眼眶一紅,大哭道:“爹!孩兒想得你好苦!爹!爹!快帶神秀回天上去吧!這人間不好玩哪!”正激動間,秦仲海卻是惱羞成怒,罵道:“別鬧了!他不是你爹!”
阿秀愕然道:“是嗎?可他也有這隻神眼兒啊!他不是我爹,誰是我爹?”
秦仲海深深吸了口氣,突然彎下腰來,便將盧雲扛到了肩頭,扔到了一株樹下,阿秀則捧起了大堆雜草,放到盧雲身上,算是送他一條棉被。
秦仲海倚在樹旁,默默打量著盧雲,若有所思。阿秀低聲問道:“大叔,你你為何老是避著他啊?每次見他來就跑?難不成他是他是”秦仲海拂然道:“他是什麼?”阿秀也不知道這是人誰,隨口道:“難不成他便是你爹?”秦仲海氣極反笑:“我爹?那你可得叫他一聲爺爺啦!”阿秀皺眉道:“好啦,不是就不是,那他到底是誰啊?”
秦仲海歎了口氣:“這說來話長啦,反正這人以前是我的患難弟兄,很有幾分交情。可惜讓我砍了一刀,自此便反目成仇啦。”阿秀驚道:“什麼?他他不是你朋友麼?你為何要砍他?”
秦仲海歎道:“別說什麼朋友了,真到萬不得已,有時連父母兒女也得砍,還顧得了這許多?”阿秀驚道:“什麼?連父母也砍?你你為何要這般做?”
秦仲海聳肩道:“沒法子,誰教我立誌做大事呢?”阿秀愣道:“什麼大事?”秦仲海伸了個懶腰,目望天際,低聲道:“忘了。”
這個忘、那個忘,這鐵腳大叔什麼都忘,卻隻有回宜花院的路不忘。阿秀哼了一聲,道:“大叔,你很像壞人哪。”秦仲海笑道:“壞人做好事,日日為善哪。”阿秀哼道:“懶得跟你說啦,現下樹林進不去了,那咱們該什麼辦?可是要回家去嗎?”
秦仲海笑道:“小弟啊,咱可是個無家可歸的。”阿秀喔了一聲,忖想半晌,忽然大喜道:“這樣吧!你跟我回去豆漿鋪吧,我姨婆一定喜歡你的。”秦仲海笑道:“你怎麼知道的?”
阿秀忙道:“我姨婆也是半正半邪的,她要是年輕個二十歲,說不定會嫁給你呢。”秦仲海哈哈大笑:“別鬧了,你姨婆見了我,隻怕三魂六魄都嚇散了,怎好麻煩她?”
阿秀低聲道:“那那你以後要去哪兒?又要回去做壞人嗎?伍伯伯會打死你的。”
秦仲海邪笑道:“怎麼,就隻有我挨打?伍定遠就不會挨我的揍?”阿秀心情焦慮,憂聲道:“大叔,你答應過我的事情,你忘了嗎?”秦仲海茫然道:“我答應你什麼了?”
阿秀眼眶紅了,隱隱約約間,那份身世感又浮現了。隻拉著鐵腳大叔的手,竟似要落淚了。秦仲海見他這幅模樣,自也不好說笑了,忙道:“好啦好啦,既然進不去那座樹林,那便得請朋友相助。那就萬事不愁啦。”阿秀低聲道:“你你的朋友不都讓你拿刀砍了嗎?還有誰可以找啊?”
秦仲海笑道:“放心,朋友都砍完了,那便找他們的兒子。”阿秀茫然道:“誰啊?”秦仲海微笑道:“伍崇卿。”聽得此言,阿秀突然兩眼大睜,顫聲道:“崇崇卿哥哥?你你要找他?”秦仲海微笑道:“怎麼,這小子很可怕麼?”
阿秀寒聲道:“可怕極了,大家都說他是哪吒太子化身,天生叛逆,連伍伯伯也管不動哪”正要詳加解說,卻聽樹下傳來咳嗽聲,坐起了一人,正是盧雲醒了。
兩人即將照麵,秦仲海二話不說,夾起了阿秀,轉身就走,盧雲則是揉了揉眼,左顧右盼,卻見自己躺在一株樹下,不由微微一愣,心道:“這這是什麼地方?”
先前盧雲與六道大陣相抗,內力已然枯竭,記得自己昏暈前,卻已落入了一處水塘,怎又飄到了岸邊?莫非有誰救了他?還是自己飄上岸的?眼看自己氣力恢複了不少,便伸手撐住了樹幹,慢慢坐起,忽然身上落下無數雜草,卻不知是打哪來的。
盧雲以手支額,歎了口氣,看自己適才被滅裏一激,其後又見到公主的倩影,一時什麼都不顧了,這便闖入了六道陣中,想到適才的種種凶險處,不由歎了口氣,忽又想道:“對了,方才和倩兮說話的,不就是七夫人麼?她她怎會在那林子裏?”
心念於此,盧雲便又跳了起來,看七夫人是阿秀的生母,又是當年柳門慘案的活口,不知有多少事都係在她一人身上,豈料她竟然也在那紅螺塔中?盧雲心頭怦怦直跳,便又朝樹林奔去,可走不數步,卻又想到那個六道大陣,便又讓他再次停步下來。
盧雲呼吸吐納,看自己經得一睡,功力已恢複得三四成,可要擊破六道陣,卻還遠遠不夠,心道:“不行,這陣式單憑我一人是破不了的,得請靈智方丈、滅裏一齊出手,方能多些勝算。”心念於此,便想回去茶鋪找人,突然間,背後傳來一聲大喊:“前頭的朋友讓開!讓開!快!”
聽得這嗓音好急,盧雲撇眼回望,背後卻是一名將領,正朝自己大步走來,喝道:“老兄喊了你半天,怎不退開!”盧雲微微一凜,忙道:“軍爺是”那武將冷冷地道:“我乃徽王爺手下武將,奉旨進駐紅螺寺,煩請爺台回避則個。”
盧雲蹩眉道:“徽王爺?”那武將道:“沒錯,便是神機皇營,天字十二師。”看這人自稱隸屬“神機皇營”,果然斜掛了一柄長柄火槍,裝束與尋常兵卒大不相同。盧雲心下更奇,還想問話,那武將卻懶得多說了,把手一揮,喝道:“都過來,看住這條路,把旗號都掛起來。”
雪霧裏燃起火把,一麵旌旗立地高展,卻是“奉天”,大批兵卒取出了火槍,自在那兒填藥擦拭,盧雲看得呆了,那武將卻又行了上來,道:“爺台有什麼事,便青忙去,就是別在這兒逗留。”盧雲低聲道:“軍爺,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那武將冷冷地道:“朋友,你話恁多了。我奉旨辦差,您若有什麼疑問,便請去宮裏問。”
盧雲諾諾稱是,腳下慢慢退開,心中卻想:“這是怎麼回事?這紅螺寺不已有禁軍看營了?怎還調來了火槍隊?”這“神機皇營”便是景泰年間的火槍營,管著火炮槍械,到正統朝後,卻成了徽王朱祁的直屬兵馬。可如今徽王已死,誰能擅自調動他們?
心念於此,盧雲更感茫然,他邊走邊回頭,忽聽樹林裏人聲微語,樹叢裏更似人影微動,凝起眼力看去,霎時見了幾個黑衣人,不由心下一凜:“鎮國鐵衛?”
這“鎮國鐵衛”乃是楊肅觀手中的廠衛,專行刺探之事,此刻聚集在此,莫非與這批兵馬有關?盧雲心下忌憚,忙閃身入林,正要過去打探消息,黑衣人卻驟然分散,各朝四麵八方而去。
情勢詭異多端,似有什麼事端。盧雲心裏焦急,正想找個人來問,卻見黑衣鬼眾中有個帶著鐵琵琶的,這人卻與自己相熟,正是“帥金藤”來了。
眼看“二十三”在此,盧雲心下大喜,忙簇唇做哨,發出幽幽之聲,那“二十三”聽到了聲響,霎時雙靴一並,啪地大響,正要呐喊起跳,盧雲卻已掩身過來,將他遠遠帶了開來,低聲道:“你怎麼會在這兒?我不是要你守在茶堂嗎?”
帥金藤忙道:“大掌櫃,出大事了。”盧雲心下一凜:“什麼大事?”帥金藤道:“自即刻起,紅螺寺各門隻準進,不準出。誰都不準擅自下山。”盧雲駭然出聲:“什麼?這這到底是誰下的令?”帥金藤低聲道:“是皇上。”
盧雲張大了嘴:“皇皇上?他這是要”帥金藤道:“方才宮裏傳出消息,說有人給了皇上一份密奏,之後皇上不知怎地生了氣,便召來了‘奉天’、‘承天’、‘應天’三大師,現已把紅螺寺上下圍得密不透風”
念及那張字條,盧雲大驚之下,猛地跳了起來:“莫非莫非那道密奏還沒燒掉?”
情急之下,眼看身旁一株參天大樹,立時飛身上樹,到得高處一望,果見山門口滿布火把,霧裏依稀望去,旗號絕非“金吾”、“羽林”,卻是“應天”火槍部。想來真如帥金藤所言,皇帝真已調出兵馬,將紅螺山團團包圍。
應天、奉天、承天,三支兵馬圍山,這是個預兆,說明皇帝定是想抓什麼人,可寺裏放著這許多禦林軍不用,皇帝卻怎還調上了徽王的舊部?依此看來,此事不單是個預兆,怕還是個惡兆。因為皇帝一會兒要辦的事,遊天定等人恐怕做不來。
盧雲又驚又疑、又怕又慌,心中更滿是疑問,畢竟這皇後娘娘過去是正統皇帝的愛妃,廝守多年,始終不負,怎就一張字條送入,便能激怒皇帝,讓他調上滿山軍馬?正焦急間,猛地想起先前禪房外聽到的種種說話,不由心下駭然,暗道:“難道那字條不是笑話而是真有其事?”
“滅門”想起這兩個字,饒那盧雲神功驚人,此刻還是膝間一軟,直從樹上摔了下來,帥金藤抱住了他,驚道:“大掌櫃,你你怎麼了?”
天下人都知道,正統皇帝離開中原已有數十載,在漫漫無盡的景泰歲月中,瓊貴妃自芳齡孤身守侯,直到四十歲,方與皇帝團圓,這期間的幾十年了,她是怎麼渡過的?真是苦守寒窯、冰清玉潔?真算如此,可天下人言可畏,種種風聲傳來,難道皇帝不會猜疑麼?
都說伴君如伴虎,這曆來抄家滅族之事,盧雲不知見多少,倘使那字條所言是假,瓊家滿門怕也要被剝掉一層皮,萬一那字條居然是真,瓊玉瑛、瓊武川,甚且是小瓊芳,還能有生路麼?盧雲以手支額,咬牙垂首,心道:“怎麼辦?皇帝要殺人了,我該如何應變?”
一直以來,二姨娘總是稱自己是“瘟神”,所過之處,必有災殃,果不其然,先前一時起意,替那餘愚山送入了奏章,豈料竟然捅破了天?
想起當年柳門慘案,正是因為自己帶去的那方玉璽,盧雲心頭好似被刺了一刀,暗道:“不行!我絕不能再讓此事發生!有我在此!誰也不許殺人!”
當年柳昂天垮台時,盧雲神功未成,隻能隨著韋子壯逃難,一路任人宰割。如今內外大成,若要保著瓊家幾口人逃命,自忖還能一博。正要飛奔離開,帥金藤忙道:“是啊,四當家方才找不到您,又見皇上調兵上山,便立刻著急了全體鎮國鐵衛,兵分兩路,一路包圍了北苑”
盧雲啊了一聲,看這北苑正是正統皇帝行駕所在,金淩霜怎敢擅自包圍?顫聲道:“你們包圍了北苑?這是要”帥金藤道:“四當家要咱們潛入祖師禪房,毀去那份奏章。”
盧雲心頭怦地一跳,忙道:“等等,莫非莫非皇上還沒看那份奏章?”帥金藤低聲道:“這小人可不清楚,您得自己去問四當家。”
先前盧雲滿心自負,什麼都不知道了,聽得此言,立時清醒了幾分,倘使皇帝還未見到字條,事情便有轉機,當下反覆踱步,勉力讓自己定下,道:“你你方才說兵分兩路,還一路去哪兒?”帥金藤道:“這路盯的是華山的哨。”
盧雲愣住了:“華山?你說得是寧不凡的門人?”帥金藤道:“正是他們。招度羅說他奉了三當家的口喻,要大夥兒盯著華山上下的一舉一動,不許走脫一個。”
盧雲大感意外,看這三當家便是瓊武川,想他自己都快被皇帝盯上了,怎還有餘力去盯華山?更何況華山本就是他的人,為何要另加提防?盧雲心下起疑,低聲道:“這這路人馬是要抓誰嗎?屬下不知道,小人去的是北苑一路,便沒仔細問。”
眼看局麵有些詭異,皇帝是否看過了字條,無人可知,可兵馬圍山,卻又放在眼前,盧雲深深吸了口氣,道:“皇上調兵上山的事楊大人已經知道了吧?”
帥金藤蹩眉道:“楊大人?”喃喃自忖忖間,突然醒悟過來:“啊呀!您說的是您的替身啊,已經去了法堂,正在為世子們監考,倒像個沒事人似的。”
這回八大世子立儲,共分文武二較,看來文較已然開始了。帥金藤低聲道:“大掌櫃,卑職現下要去哪兒?是去北苑呢還是跟著您?”盧雲沉吟半晌,道:“你該幹什麼,便去幹什麼,我若有什麼事,自會過去找你。”帥金藤忙道:“好吧,那卑職先走一步。”走沒兩步,盧雲忽道:“等等。”帥金藤忙道:“大掌櫃還有吩咐?”
這帥金藤忠心耿耿,始終為自己打算,可盧雲卻從未向他吐實,自己並非是那個“大掌櫃”,倘使他真為偷取奏章而喪命,卻要自己如何不自責?想著想,盧雲不由又坐了下來,歎了口氣,隻在思忖應變之道。
眼前局麵與柳門垮台前很是相似,一樣都是事起突然,一樣都是自己招災惹禍,隻是此刻情勢不比當年,看那時柳昂天孤立無援,如今京師是內外交迫,外有怒蒼圍城、內有立儲之爭,皇帝若選在此刻抄瓊家,內亂爆發,外患必至,這京城便很難守得住了。
天色全黑,風雪交加,看那黑漆漆的夜空裏,飛過了點點白雪,這景象好生淒涼,卻又讓盧雲想起柳門覆亡的那一夜。他怔怔看了半晌,突然間想到了楊肅觀。
大難將臨,如今北京城裏還能擋得下皇帝的,恐怕也隻剩下他一個人了。
盧雲歎了口氣,隻感焦頭爛額,心道:“算了,我還是先找到瓊芳吧,見到她,多少安心些。”也是心煩意亂,便取出靈智送來的紙折,想來隻要找到老國丈,便能打聽到瓊芳的下落。
立儲在即,大臣們多已抵達殿前廣場,看國丈乃是正統朝的特品大員,想來定也在那兒,當下更不多想,收起紙折,看準了一條小徑,便朝殿前廣場奔去。
時在傍晚,天色卻已全黑,來到大雄寶殿一帶,卻又見大批兵馬,看旗號卻是“承天師”,盧雲不願與他們照麵,便饒到殿後,隻是四下黑森森的,風雪又大,什麼都瞧不清,正慢慢尋路間,忽見雪霧裏散發出暈光,遠遠傳來說話聲:“列位世子,都是朝廷來日寄望所在”
盧雲心下一凜,暗道:“這這是法堂?”適才聽帥金藤言道,這楊肅觀好似在為世子監考,看來便在此間了。
行近幾步,見到了一座房舍,四下燈火通明,盧雲伏身掩近,來到房舍邊上,舉指刺破窗紙,先見了一座高壇,一名大臣滔滔不絕,正是當年同去西域的何大人。轉向壇邊,另坐了七八名大臣,自左數第五個,正是楊肅觀。
一見昔年同僚在此,盧雲立時拿出了“藏氣”的功夫,掩住聲息,心裏也轉了主意,不再急於去尋國丈了。
經曆了十年,盧雲總算抓到了竅門,眼前兵馬圍寺、山雨欲來,他當務之急絕不是帶著瓊芳逃命,而是盯著楊肅觀,唯有明白他如何應變,自己才能找到相應之道。
正想間,又聽屋裏的何大人不絕說道:“正所謂望天下不與存焉、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今老夫觀諸世子之答卷,奇文共欣賞,此君子一樂也”
聽得世子已然交卷,盧雲便抬起眼來,隻見法壇後方懸一道黃榜,大書“天之曆數在爾躬”,想來便是本次文試的命題。盧雲雖說心煩意亂,可見了這道考題,還是暗暗頷首,心道:“這題目好,下了一番工夫。”
此番文試並非點狀元、舉進士,而是為國家立儲。這“天之曆樹在爾躬”,正是堯禪讓與舜的命辭,意思是國祚天命之傳承,皆在汝身。其後舜亦以此命禹,此題非但應景,尚能應人,考的正是將來儲君能否“允執其中”,讓國祚綿傳承下去。
眼看考題甚佳,卻不知考聲作何感想?轉看台下,共八位孩子,想來便是當今的“八王世子”了。自右數來第四位世子,身旁卻陪了個女人,正是“淑寧”。盧雲心道:“是了,這載儆受了傷,朝廷便特旨讓王妃陪著進場了。”
那何大人的話真多,看了半晌,始終沒完,聽他道:“諸世子題卷,皆有一時之選,老夫將上呈禦覽,待禦批後,我與四位大學士將細細閱覽,詳加朱批”何大人說得口沫橫飛,台下世子卻多半沉默低頭,也不知是在聽訓、抑或是睡覺,轉看楊肅觀,卻也是閉目養神,盧雲便又朝屋內各方去看,赫然間,見了一名白衣女子,眼觀心、鼻觀心,端身凝坐,正是“銀川公主”。
盧雲大吃一驚,暗道:“這這公主也來了?”急急去看屋內各角落,卻見屋腳處坐了一名白衣武士,衣領高翻,長發如銀,正是“帖木兒滅裏”。
眼看滅裏也來了,盧雲不由深深吸了口氣,轉看四周,卻沒見到太子親王,更不見伍定遠等重臣,依此看來,滅裏也如公主一般,都是應楊肅觀之邀而來,否則誰也無法擅進試場。
看了半天,何大人卻還沒說完,盧雲身上都積了厚厚了層雪,還是沒個盡頭。正焦急間,總算聽道:“以上,此次文試順利圓滿,恭送諸世子下場。”
孩子們聽說放學了,有的飛躍起身、有的擦抹額汗,人人都離座了,卻還有個小胖子昏睡不醒,卻不知姓啥名誰。眼看世子們便要離去,卻聽一人道:“請世子稍待,下官有幾句話說。”
世子們見還有得羅嗦,有的歎氣,有的哈欠,自也有急急回座、端正聽講的,至於那小胖子,卻還是呼嚕打盹,想來壓根兒沒醒。好容易世子都回座了,那老太監便道:“楊大人,您有什麼話說,這便說吧。”
楊肅觀笑了笑,拱手道:“多謝房總管了。”聞得“總管”二字,盧雲不由微微一奇,便朝那老太監望去,心道:“這人便是當今東廠總管?”景泰朝裏,這東廠乃是一等一的要員,秉筆批紅、掌印宣旨,聲勢絕不在江充之下,到了正統朝廷,卻似矮了內閣一大截?
眼看場麵都靜了下來,楊肅觀卻甚周到,先朝同僚望了一眼,道:“陳大人,您可要先請?”
看那老者坐在左首第二位,當是內閣的二輔,聽得問話,卻隻嗬嗬笑道:“不了,老朽該說的,何大人都說了。還是讓你們年輕人吧。”楊肅觀點了點頭,又道:“馬兵部,您要先請麼?”盧雲凝視群臣,卻見了一名文員,四十來歲年紀,看他一腿伸得僵直,坐姿不便,想來便是那挨過形杖的“馬人傑”。隻見他微微欠身,道:“還是楊大人先請吧。”
楊肅觀笑了笑,正要上台,卻聽何大人笑道:“唉唉唉,怎麼跳過了牟俊逸啊?你平日話最多,可有什麼想說的啊?”盧雲湊眼去看,卻又見了一名大臣,看他年紀不大,差不多四十五六,設席於楊肅觀鄰座,當是朝廷的第四輔,這人聽了何大人說話,卻是笑著搖頭:“不說了、不說了,一會兒武較要開始了,這麼多話,不怕被人嫌嗎?”
盧雲也聽過這“牟俊逸”,知道他過去是都察院的官兒,曾被江充綁至大院,灌下滿嘴精鹽,得了個外號叫“不怕鹹”,意思是做官不怕嫌,用人不避賢,看他敢於衝撞江充,這會果然大受重用,成了當今中樞大重臣。
楊肅觀讓人譏諷了一頓,卻是置若恍聞,眼看無人與他爭搶,便取來了一些物事,卻是筆墨紙硯,另有一道卷軸,步上了法壇。何大人嗬嗬笑道:“楊大人用心啊,連道具也備上啦。”
楊肅觀微小道:“下官口才笨得緊,不帶點家生,上不了台盤。”說著凝望台下,道:“諸世子,諸大人,下官今日鬥膽,想借這文試的機會,與各位說點故事,不知可好?”
房總管咳嗽道:“楊大人,都申牌末了,一會武較便要開始了,這開場白便省了吧。”
楊肅觀道:“也好,那我就省了這些閑話吧,今日在場有一位貴賓,便是方今帖木兒汗國的國後,下官此番所說的故事,與她有關。”話聲一畢,全場上下一齊轉頭,全數望向了銀川,一時人人俯首貼耳,竊竊私語,想來先前並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
銀川天生坤後之儀,聞得楊肅觀說話,便隻微微頷首,向在場諸人示意。那小胖子打了個哈欠,總算睡醒了,猛一見到銀川,突然驚喊道:“神仙姐姐!”奔上前去,嚷道:“抱抱!抱抱!”正哭鬧間,卻那老太監又了出來,尖聲道:“川王世子,請即刻回座。”
小胖子哭叫不依,還是讓老太監押了回去,吵鬧不休。那楊肅觀也將手中卷軸展了開來,懸於黃榜之下,卻是一麵巨大地理圖,滿是彎彎曲曲的文字,牟俊逸笑道:“楊大人,這是回回文哪,您今夜不是要教授回語吧?”楊肅觀微笑道:“也算是吧,敢問在座,可知這是哪一國的地理圖?”
何大人道:“是蒙古。”陳二輔道:“是女真。”卻聽一聲咳嗽,馬人傑欠了欠身,道:“此乃帖木兒汗國前身,花剌子模的古地圖。”楊肅觀拱手致意,道:“馬大人淵博,下官佩服。”
盧雲心道:“這馬人傑還真是個人才,怎麼景泰朝沒見他出來為官?”
台下一片靜默,世子們有的專心聆聽,有的把玩手上玉佩,又聽楊肅觀道:“諸位世子之中,哪位知道花刺子模的曆史?”問了幾聲,卻是無人應答,何大人便道:“載碁”了,楊肅觀微笑道:“魯王世子若是知道,便請說吧。”
那魯王世子站起身來,隻見他身形高大,鼻毛外露,好似快長胡子了,哪裏像十歲小孩?一時候嚅嚅齧齧:“這這花剌子模,名字有辣,這子模呢,孔子的學生有子路、子夏、子遊看這番邦有個子模,所以一定是聖人之邦!”滿場寂靜,無人作聲,聽得房總管冷冷譏諷道:“世子學問淵博啊。”
“哈哈哈哈哈!”何大人拍手笑道:“沒錯!正是學問淵博!楊大人,載碁說得不錯吧?”
看何大人一定收過魯王什麼好處,這才處處為這“載碁”吹捧,楊肅觀笑道:“說得確實好,這花刺子模確是聖人之邦,此國便在我朝以西、波斯以東,帖木兒汗國創建之前,此國乃是西域第一大國。”說著問向屋角一人:“滅裏將軍,下官所言,可有謬處?”
滅裏坐在屋後最末一位,一聽問話,起身便道:“西域國情,盡在楊大人的掌中,末將十分佩服。”看滅裏言語恭敬,那銀川也是安安靜靜的坐著,不見分毫驚惶之色,想來楊肅觀今夜設邀,必有什麼深意,盧雲便也靜下心來,等著看楊肅觀出招。
眼看滅裏回座了,楊肅觀又道:“多謝將軍謬讚了,這花剌子模遠在西天,本與我中原無涉,可為著一個人,卻又與我中原唇齒相關,是以下官要藉這個題目,談些軍國決斷、國祚與亡之事。還請世子們不吝指教。”
良久良久,世子們都是無人回話,有的猛打哈欠,有的趴在桌上,好似不甚耐煩,牟俊逸笑道:“楊大人,快批紅吧,這花刺子模和咱們到底有啥幹係?你就直說吧,世子們都快睡著啦。”
楊肅觀微笑道:“這還是得請他們說。諸世子,咱們與花剌子模有何幹係?你們可知道?”那淑寧見表哥望著自己,便朝兒子耳邊說話,那載儆昏昏沉沉,聽了幾句,便迷迷糊糊地起身,大聲道:“花剌子模是中原的友邦!咱們天朝產的絲綢,都得從它那兒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