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啊”陳得福苦笑不已,望著手中那張爛紙,隻見它破頗的、舊舊的,指甲大小,望來有些莫名其妙。
陳得福苦臉歎氣,放落了爛紙,瞧向了桌上,那兒還有更多爛紙。圓的、方的、爛的、臭的,陳得福已經算過了,這堆紙不是一張的,而是一千一百一十四張,大小不一,形狀各異,偏偏自己還得將這些爛紙全數拚起來,粘回原樣。
人生苦短,可自己為何老是幹著這些傻事呢?陳得福哽咽低頭,望向桌上的一本書,書皮上寫了三行字:“智劍平八方、仁劍震音揚、勇劍斬天罡”,淚眼汪汪中,忽然一陣妖風襲來,吹得書頁旋轉飛散,嚇得陳得福東撿西搶,終於仰天大哭:“救命啊!”
說來倒楣,今日一大早,傅師叔親手將本門密寶“三達劍”交給了自己,說穎超師兄受傷了,便吩咐自己替師兄保管劍譜,結果言猶在耳,先遇上呂伯母拐騙劫奪、其後又遇上呂得義、呂得廉持刀脅迫,聯手作惡下,竟將劍譜撕破了,現下卻該怎麼辦呢?
東西破了,便得粘好,陳得福當然知道,每回師兄弟爭搶春宮秘笈,扯爛圖畫,多是由他出手修補。以“金海陵縱欲身亡”為例,若要拚出番邦公主躺床上,便得先找出圖畫的四個角,有了上下左右四角,便能向內延展,尋出枕頭,找到腦袋,其後大腿肚兜、情郎床鋪便都有了,隻是眼前有些麻煩,這一堆破紙裏頭,居然找不出四個角兒?
一千一百一十四張破紙,有的破曲曲、有的爛彎彎,卻沒有一張是直的,陳得福翻了一上午,卻連四個邊角都找不到,無跡可循,如今卻該怎麼拚湊下去?
“怎麼辦”陳得福趴在柴桌上,張嘴啊啊,忽又伸手扯著自己的頭發,拿著腦袋碰碰撞桌,哭罵道:“呂得義!呂得廉!你無恥!”正悲憤間,鐵鍋卻喀喀地響了起來,飄出陣陣水煙,聞起來挺香。
陳得福心頭一跳,趕忙打開鍋蓋,霎時熱氣撲鼻,鍋裏盡是大肉包,整整齊齊,共計十個。
這肉包子是托老嬤嬤買來的,皮麵上更蓋了“尚書豆漿”的紅印,一文錢一個,價錢不菲,若非陳得福自覺大限將至,決計舍不得買來吃。
人生到了這個田地,急也沒用,還不如先吃一頓熱的,死也做個飽死鬼。心念於此,陳得福轉過身去,先從行囊裏拖出一條棉被,又在地下鋪起了稻草,預備好狗窩之後,這才推窗望外,見到了一麵湖水,正是“紅螺湖”。
“好棒啊!”陳得福跳了起來,萬沒料到窗外如此風景?趕忙拿起肉包,不忘斟上一杯熱薑茶,一邊烤著暖暖的爐火,一邊眺望窗外美景,一時之間,煩惱盡消。
此地位在山腰,憑高遠眺而去,湖光山色,盡收眼底,隱隱還能見到兩座紅螺塔,靜謐悠遠,宛如置身畫中。陳得福喝了口薑茶,怡然微笑,伸了個懶腰,卻又“啊”地一聲,踢翻了炭爐,隻好急急拿起了鐵掃帚,自在那兒辛苦打掃。
卻說陳得福怎會置身柴房,還會見到紅螺湖?說真格的,這連他自己也搞不明白,他本在紫雲軒裏粘貼劍譜,卻被師叔伯逮個正著,喝令他即刻收拾行李,說闔山弟子都得去紅螺寺掛單雲雲,這便將之拖了走,派入了後山柴房。
紅螺寺房舍眾多,今兒卻被大臣家眷占滿了,華山弟子隻能住到後山,有本事的可以睡通鋪,如呂得義、呂得廉一流,腦袋次的隻能住柴房,便如陳得福一般。
別人喜歡牛驥同皂,陳得福不同,他不要混跡鬧市,他隻想隱居深山,難得有了湖光山色為伴,還有肉包子可嚐,那可是十年來最發的一天。陳得福越發高興了,當下負手踱步,朗聲吟道:“不丹不藥身自輕,離別愛恨遠七情,無知無為無所染,能改愚人世與情。”
這是師父最愛的“愚人詩”,當年練劍之前,總要搖頭晃腦念上一陣,陳得福也有樣學樣,他仰天長歎一聲,拿起肉包子,正要咬上一口,卻突然哎呀一聲,居然咬中了自己的指頭?
陳得福駭然低頭,呆呆望向掌中,那肉包子竟然不翼而飛了?
陳得福瞠目結舌,不知發生什麼怪事,便又伸手進了鐵鍋,再拿一隻,正要痛咬,卻又哎呀一聲,這回咬著了舌頭?
開年以來怪事連連,小黑犬不見了,三達劍化為烏有,現下連啃包子也會咬舌指?陳得福張目結舌,不明究理,趕忙開鍋來看,裏頭空空的,自己買的十個肉包子全不見了,陳得福顫聲道:“怪了剛才不還在嗎?是誰偷拿了?”
都說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可此地無貓無狗,卻是怎麼回事?陳得福一見情狀不對,忙將桌上破紙撿入包袱,另又提起鐵掃帚,大聲喝問:“誰躲在那兒?快出來!別想裝神弄鬼!”
世上最無聊的人,便是華山弟子,看柴房滿是雜物,誰知他們又藏在哪兒?陳得福哼了一聲,提起掃帚,東拍西打,翻箱倒櫃,忙了半晌,卻是一無所獲。
“鬧鬼了”陳得福毛骨悚然,推開柴門,正要出去察看,猛見麵前站著一人,裂嘴而笑,陳得福大驚大駭:“鬼啊!”正要掉頭逃命,卻聽那人笑道:“小兄弟,我是人,不是鬼。”
陳得福轉頭一看,卻見了一名古怪男子,看他背著一隻竹簍子,門牙外突,雙耳招風,身形卻細瘦矮小,宛如一隻人老鼠。陳得福顫聲道:“你你是誰?”
那人微笑道:“我叫招度羅,是你師父的朋友。”陳得福茫然道:“我師父的朋友?我我怎沒聽過你?”那人微笑道:“在下行蹤不定,乃是雲遊天下的散人,是以你不知我的名號。”
陳得福喃喃地道:“散人?就是不必幹活的人麼?”那人道:“是啊,飽食終日、無所事事,便是我這種人。”這人不請自來,躲在門外窺視,陳得福不免有些怕他,低聲道:“你你要找我師父嗎?他退隱很久了,你不知道嗎?”
那招度羅親切微笑:“小兄弟,我是專程來看你的。”
陳得福愣住了:“你你是專程來看我的?”招度羅笑道:“天下人都說,寧大俠生平隻收了兩個徒兒,一位是蘇穎超蘇掌門,天才外顯,鋒芒畢露,一位卻是陳得福陳少俠,大智若愚,光華內藏。我聽後心儀不已,便專程來看看你,見識見識。”
陳得福亢奮不已,想他這輩子委靡無光,沒想竟是一塊石中玉,那一生都有指望了,正要請教幾句,卻又想起三達劍譜化為廢紙,不由發抖道:“你你認錯人了,我叫葉得開不是陳得福”提起布包,匆匆逃出柴房,突又撞見了一人,卻又是“招度羅”來了。
看這人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好似鬼怪一般,陳得福嚇了一跳,忙提起掃帚,顫聲道:“你你幹啥跟著我?”招度羅笑道:“小兄弟,我聽你肚子餓得直叫,想來還沒吃午飯吧?”雙手奉上一隻油紙包,香氣陣陣、熱氣騰騰,凝目一看,卻是香噴噴的包子,陳得福大怒道:“原來是你!說!你為何偷我的包子?”
招度羅茫然道:“我偷你的包子?”陳得福呸了一聲,正要再罵,忽見油紙上印了“天王菜包”四字,原來此包非彼包,並非自己的鮮肉包。陳得福自知錯怪了好人,忙道:“對不起我我誤會你了”正要伸手來拿,招度羅卻把手一縮,微笑道:“小兄弟,這不能白給你。”
這“天王菜包”失之油膩,陳得福平日是不屑吃的,可此際肚子餓,便也不挑食,掏了掏口袋,取出了兩文錢,細聲道:“這樣吧,我和你買吧。”招度羅含笑搖頭:“不行。”
陳得福有些急了,忙道:“那你等等,我我去找獨腳仙借錢”正要轉身,招度羅卻道:“別急,我有事問你,你隻消答了,這些包子便送給你。”陳得福餓得慌了,忙道:“好啊!好啊!你要問什麼,快說吧。”招度羅附耳道:“小兄弟,你今年貴庚啊?”
陳得福低聲道:“我屬兔,過完年就二十五了。”招度羅微笑道:“是啦,年紀對了”又道:“你師父是十年前收你當徒弟的,是吧?”陳得福拚命頷首:“是啊、是啊,師父對我很好的。”說著說,卻又歎息不已:“可我才進門不久,他就退隱了”
招度羅含笑道:“別難過啦,來來來,跟我說,你是不是已經起練‘三達’啦?”陳得福心下一寒,情不自禁抱住了包裹,顫聲道:“沒沒有”招度羅笑道:“沒有啊,那咱們便來試一”試字甫出,左手提起、右手護胸,橫腳便朝陳得福膝蓋一掃,聽得一聲悶哼,陳得福撲地倒了,慘哭道:“打人啦!”
招度羅呆了半晌,看這招“龍抬頭”純是試探之意,實則暗藏數十精妙後著,預備躲避那名聞遐邇的“智劍平八方”,豈料一招過去,這少年便道了?他咳了幾聲,道:“小兄弟,你怎不防守?”陳得福又疼又喘:“你你偷襲人家,要我怎麼防守?”招度羅扶起了人,道:“對不住、對不住傷到哪兒了?”陳得福忍淚道:“我膝蓋跌破了”
招度羅歉然道:“看看我,出手不知輕重,真是一萬個對不”話還在口,陡然左肘揮出,砰地一聲,陳得福再次滾了出去,哭道:“你到底要幹啥啊!”
招度羅趕忙趨前扶起:“別生氣、別生氣,我隻是測測你的功夫”陳得福這回也有備了,一見此人靠近,提起鐵掃帚,大吼道:“打死你!”還不及偷襲,唉呀一聲,腳下一滑,竟然跌滾出去,也是他天生倒楣,剛巧不巧,滑到了一處斜坡,正要摔將下去,卻讓招度羅拉住了,皺眉道:“小兄弟,你沒練過武?”
陳得福暴跳如雷:“誰說我沒練過武?我日夜都練著,你站好,咱倆比劃比劃,誰也不許偷襲”提起鐵掃帚,直拍而下,招度羅伸出兩根手指,將之夾住了,自言自語:“這可怪了,看來不是這人”沉吟半晌,又道:“小兄弟,你那些師兄弟裏,還有誰是屬兔的?”
陳得福暴怒道:“我幹啥要告訴你?”招度羅道:“別氣,先吃點東西吧。”把包子交了出來,陳得福哼了一聲,一把搶過,正要離開,招度羅微笑道:“小兄弟,缺不缺錢啊?”陳得福哼道:“缺啊,怎能不缺呢?”招度羅含笑道:“小兄弟,想不想當官啊?”陳得福蹦跳而起,震驚道:“想!想!可想死我了!”招度羅掩嘴附耳道:“小兄弟,要不要玩女人啊?”
“要要”陳得福喜極而泣,目露期待之光,招度羅陰側側地笑了:“小兄弟聽了,隻要你乖乖聽命於我,賣友求榮、通風報信,以天下最無恥的奴才自居,那便什麼都有了,你願意嗎?”陳得福拚命頷首:“願意!願意!”
招度羅微笑道:“孺子可教也。來,跟我說吧,你們師兄弟中,還有誰是屬兔的?”陳得福屈指算道:“除我以外,還有杜得秈、葉得開、呂得禮、侯得璋、施得興”忽然咦了一聲:“好怪啊,大家都是兔兒哪。”
華山滿是兔兒爺,隻有蘇穎超一隻小老鼠,後年三十一。眼看陳得福還在那兒苦苦推算,一派辛勤模樣,招度羅道:“別算了,快快跟我說,你師兄弟中還有誰練過‘三達’?”
一聽“三達”,陳得福便感頭痛,低聲歎道:“穎超師兄練過。”招度羅道:“他年紀不對,不必管他。來,除了蘇穎超之外,還有誰練過三達?”陳得福歎道:“唉,你爭我奪的,人人都想練哪尤其是那個小禮子,老說自己是祖師爺的真正傳人,狂得不像樣”
招度羅心下一驚,忙道:“誰是小禮子?”陳得福歎道:“就是呂師伯的大兒子呂得禮啊。和我年紀一樣,武功卻高得不成話”拿起包子,正要狠咬一口,卻讓招度羅拉住了,低聲道:“小兄弟,你可否帶我去找他?”陳得福皺眉道:“不行啊,我一會兒還有事要忙。”
“別忙了。”招度羅笑了笑,摸出一隻元寶,放在手裏招了招,陳得福驚道:“這這是給我的嗎?”招度羅含笑道:“是啊,隻要你帶我去找小禮子,這銀子就是你的了。”陳得福大喜道:“好好好,我先把包子”也是肚子餓得慌了,正要胡亂吃上一口,卻又是“哎呀”一聲,竟然咬中了手指。
陳得福大驚道:“包包子呢?”招度羅皺眉道:“給你啦。”陳得福哪裏肯信,惱道:“好啊,我說包子怎麼都不見了,原來是你!”提起掃帚,厲聲道:“壞人!我再也不信你了!把肉包還給我!快!”正要上前撕打,卻聽背後傳來話聲:“掃把福,你和誰說話啊?”
陳得福急忙轉頭,卻是葉得開來了,大喜道:“你來得正好!這兒有個怪人,一直問東問西的哪。”葉得開茫然道:“怪人?哪來的怪人?”陳得福轉頭道:“姓招的,你當心了”
話還在口,麵前風聲瀟瀟,哪還有什麼人,卻讓葉得開拉住了,罵道:“看你,老是陰陽怪氣的,快跟我走啦!”陳得福茫然道:“跟你走?要去哪兒啊?”葉得開低聲道:“趙五師祖找你。”
陳得福微微發抖,寒聲道:“東窗事發了嗎?”葉得開惱道:“發什麼發啊?快走啦。”
華山最凶的長老,便是趙老五,什麼事千瞞萬瞞,卻都瞞不過他。若是劍譜毀敗一事為人所悉,三兩步便會查到自己身上,到時開堂上香,千刀萬剮,真是求死也不得了。
陳得福眼中含淚,腳步發抖,一路讓人拖到了香積房,先見了一麵大告示,趙五師祖背對著自己,雙手抱胸,仰望文告,兩旁各一護法,卻是肥秤怪、算盤怪,三人交頭貼耳,自在那兒說悄悄話。葉得開道:“師伯祖、師叔祖,陳得福來了。”趙老五道:“很好。你下去吧。”
風聲瀟瀟,小葉子急急溜到了一旁,陳得福偷眼去看,驚見同門全都到了,有杜得秈、施得興、馮得誥、侯得璋還有最該死的呂得義、呂的廉,也躲在人群裏偷看。
三達劍譜隻有一本,可現下卻變成了三本,卻該怎麼辦呢?眼看趙老五依舊沉默,陳得福立時貴了下去,哭道:“五師祖!對不起!我對不起天隱祖師爺!”趙老五淡然道:“別說這些了,現下大事來了,你打算怎麼辦?”陳得福哭道:“弟子甘願一死,以報天隱祖師的恩澤。”
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正打算將呂得義、呂得廉一起供出,也好結伴遊黃泉,趙老五卻轉過頭來,道:“好孩子,有你這幾句話,師伯祖就放心了。”把手一揮,使了個眼色,突然全場弟子上前一步,齊聲大喊“參見大伴習!”
陳得福愣住了:“什麼啊?”肥秤怪笑道:“小子,你上榜啦。”眼看陳得福還是一臉茫然,趙老五微微一笑,親手將他扶起,道:“孩子,今晚皇上要召見你了。”陳得福駭然張嘴:“什麼?皇上要召見我了?”趙老五點了點頭,指著麵前的文告,道:“來吧,你自己看看。”
陳得福微微發抖,靠近偷看,赫見榜上現出自己的大名。
川王世子載誌授業師陝西華山掌門蘇潁超大伴習陳得福
正覺大事不妙,眾弟子又喊道:“恭喜大伴習!賀喜大伴習!”眼看眾同門還在三鞠躬,陳得福先是一驚,隨即有些興奮了:“師伯祖,這個大伴習,是是幹什麼的啊?”趙老五道:“這是個官名,相當於詹事府派出的九品伴讀。”
陳得福咦了一聲,沒料到自己竟然封了官?一時心林更亢奮了,顫聲道:“伴讀?這這是伴誰的讀啊?”算盤怪指著文榜,尖聲道:“忘了朱載誌嗎?”陳得福茫然道:“朱載誌這名字好熟”想著想,突然大驚起跳:“柿子!”
小柿子姓朱名載誌,隻因受國丈薦舉,如今已成王儲人選之一,自己則在呂師伯的安排下,成了小柿子的伴當。陳得福全身驚軟,正感不詳間,又聽趙老五道:“宮裏消息,這回立儲比武,皇上怕各門各派聯手舞弊,已命各派立下生死狀,每位世子除授業師一人,另有一位大伴習,哪你自己瞧”把手指向告示,卻原來之後還有幾行字,見是
魯王世子載昊授業師朝鮮平湖主持慧妍大伴習崔可喜(這兩個好象是《隆慶天下》的人)
徐王世子載儆授業師河南方丈方丈靈定大伴習慈泉
豐王世子載懷授業師湖北武當掌教元易大伴習鬱丹楓
陳得福顫聲道:“這裏好多人哪都是大伴習嗎?”趙老五道:“沒錯,照宮裏的說法,他們全都算是世子們的分身。”陳得福茫然道:“分身?”
趙老五咳嗽一聲,使了個眼色,肥秤怪便道:“這世子是龍種,個個天才,可若是比武輸了,你想想該是誰的錯?”眼看陳得福一臉茫然,肥秤怪便自行說了:“明明是個練武奇才,武功若差,自然是教的人出問題了,可皇上還是尊師重道,師父打不得的,於是便有了這個大伴習。”
陳得福微微發抖:“所以呢?”算盤怪尖聲道:“所以啦!要是朱載打輸了,你便得代他受罰,輕則挨上刑杖兩百,重則流放邊疆,一命嗚呼。”
看世子打架輸了,遭殃的卻是同窗,陳得福頭皮發麻,不由吞了口唾沫,顫聲道:“那那要是柿子打贏了呢?”算盤怪尖聲道:“這是不可能發生的!”正要再說,卻吃了趙老五一肘子,打斷廢話後,溫言又道:“世子若是打贏了,你便有大功勞,皇上會賜你一件錦袍,一柄禦刀,比照奉國中尉,年俸五十石。以後遇到六品以下的官,你可以不跪。”
都說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陳得福心下大喜,忙道:“這麼好!所以隻要朱載誌贏了,我便能當官了?”趙老五歎了口氣:“沒錯,正因為差事太好了,所以本門上下沒人和你搶。我問過你每一位師兄弟,上上下下都願意讓賢,這才請了你陳得福出來。”
“恭喜大伴習!”眾弟子拚命躬身呐喊:“賀喜大伴習!”趙老五歎了口氣,朝弟子們揮手:“別嚷了,你們都下去吧。”眾弟子泰然答諾,轉眼逃得一個不剩,趙老五搖了搖頭,自朝肥秤怪使了個眼色,便一齊圍到陳得福身邊來,好似要聽他交代遺言了。
看華山弟子各有來曆,或員外之子,家產豐厚,或是大官子嗣,家世顯赫,更有得是本門長老的子女,如呂家三兄弟,各有各的憑籍倚靠,卻隻有陳得福一個人無依無恃,與孤兒相差仿佛,這便做了替死鬼。
眼看閑雜人等都走了,趙老五彎下腰來,摸了掃把福的腦袋,柔聲道:“孩子,害怕嗎?”陳得福低聲道:“有有點怕”趙老五歎道:“其實師伯祖也是不得已的。無奈你呂師伯昨夜去了兵部,突然不見蹤影,至今未歸,把事情責任推得一幹二淨,宮裏又催得緊,我隻能去找了你傅師叔商量,說真的,你的名字還是他勾選的。”
算盤怪忙道:“是啊、是啊,冤有頭,債有主,死了也別找咱們。”正說間又吃了肥秤怪一肘子,製止廢話後,附耳朝趙老五道:“別再嚇他了,說正格的,你看載誌到底有多少勝算?”
趙老五歎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這小子平日便讓你們這幫混蛋溺愛,劍法一招也沒學全,今晚若沒給人活活打死在擂台上,便算祖上積德了。”
聽得此言,陳得福已嚇得大哭起來,卻又聽趙老五咳嗽一聲,道:“不過呢”肥秤怪苦笑道:“你說話別斷斷續續,快嚇死這孩子了。”趙老五咳嗽道:“不過呢我已去打聽了,徐王世子載儆生了意外,跌成了重傷,據說昏迷不醒,恐怕沒法上台武較了。”
陳得福大喜道:“太好了,那那就不必比武了?”趙老五道:“這就難說了,這載儆是靈定方丈的愛徒,父親便是徐王爺,他們說載儆既然受了傷,動彈不得,為求公平起見,便想請萬歲爺恩準,讓大伴習披掛上陣。”陳得福茫然道:“大伴習那是誰啊?”
算盤怪尖聲道:“還有誰?當然是你啦!”聽得自己要出場,陳得福耳中嗡地一聲,寒毛直豎,急忙去看榜單對手,卻見是些什麼“慈泉”、“催可喜”、“鬱丹楓”一類,名不見經傳,料來不是拿畚箕的,便是提掃帚的,反正都是陪世子練功的小孩,武功必與自己一般弱。他鬆了口氣,自隻還有活路,便去看那“徽王爺”,霎時見到了一行字:
徽王世子載允授業師峨嵋山白雲天大伴習嚴鬆
陳得福咦一了聲:“嚴鬆?這這名字好熟,他他也是小孩子嗎?”趙老五道:“也算是吧,這人挺年輕的,剛過六十大壽而已。”陳得福大驚道:“什麼?這也算小孩?”
算盤怪笑道:“和咱們幾個比,當然算是小孩啦,記得他接掌門的時候,咱們多年輕?”肥秤怪也歎道:“是啊,一晃眼過去,咱們都要八十歲啦。”
聽得有人偽裝兒童,陳得福自是兩腿發抖,已是天旋地轉了,趙老五拍了拍他的肩頭,道:“別擔心了,到底是不是你上陣,現下還不知道,眼前宮裏還沒消息下來,王爺們也各有主張,有的說要讓大伴習上陣,有的說幹脆請師父出馬,還有的說讓王爺們自己打上一架的,總之眾說紛紜,誰也拿不定主意。”算盤怪尖聲道:“聽到了嗎?還有一線生機啊!”
陳得福也鬆了口氣,看今晚若讓師父們演示,到時出場的可是穎超師兄,自己隻消搖旗呐喊、敲鑼打鼓,便能有個大官當,那真是何樂而不為了。
趙老五道:“好了,不多說了,得福,咱們為你準備了好多吃的,你一會兒好好吃一頓,睡上一焦,等養足了體力,晚間再說吧。”說著交來一隻大麻袋,裏頭滿是吃的,竟還有尚書豆漿的肉包子,更玄的是還有一瓶酒,仿佛便是死囚的最後一頓,十分精彩。
眼看長老們都走了,陳得福背著麻布袋,提著油布包,心情有些亂,可轉念一想,比武時若是蘇穎超上場,不由滿心興奮,暗想:“看爹娘多聰明,打小便把我送上華山,這可真要發了。”
蘇穎超劍法通神,深得不凡師尊的真傳,便算不是“天下第一”,總也有個“天下第二”、榜眼探花什麼的,算來敵手隻有靈定方丈厲害些,到時自己拿肉包子偷偷仍他,穎超師兄突來一劍,閃電取勝,華山便又再次“天下第一”了。
“天下第一!天下第一!”陳得福提起掃帚,歡喜蹦跳,突然間想到了一事:“對了,穎超師兄人呢?怎都沒看到?”忖忖喃喃間,忽然發覺自己還提著那個包袱,搔了搔頭,驀地心下一醒,這才想起蘇穎超已從萬福樓裏跳了下來,身受重傷。
完了,陳得福張大了嘴,看蘇穎超難以動彈,無法上場,朱載誌又是個白癡,看來最後一定要把自己押上刑場了,一時間邊走邊哭:“爹娘你們為何要送我上華山啊”
想到要與峨嵋掌門同場競技,陳得福真的是淚如雨下了,到時兩人一拔劍,自己被人小指戳死,還不是把屍首運回浙閩老家,讓爹娘安葬?說不定連棺材錢還要自家出,那可真是沒天良了。
正哭間,眼前卻又是一片空地,放了幾隻獅籠,裏頭還誰了幾隻大獅子,卻是國丈預備獻給皇上的貢品,卻運到了香積房的空地來了。
這幾隻獅子脾氣不好,今早還曾襲擊於人,陳得福心裏有些害怕,便遠遠避開了鐵籠,朝自己的柴房走去,來到門口,正要推門進去,突然腳上軟粘粘的,好似踩中了什麼東西,提腳察看,不由大驚道:“包子!”地下躺了半隻包子,卻是招度羅拿來的“天王菜包”,不過咬了一口,便已棄置路邊,料來連狗都不吃。
“怪了,到底是誰偷吃的”陳得福心下起疑,撿起了包子,隻見咬痕頗為尖銳,包子旁還有些許金毛,正察看間,忽見樹叢微動,似有什麼東西藏在裏頭,陳得福大驚道:“小黑犬,是你麼?”樹叢窸窸窣窣,傳來噴氣聲,陳得福滿麵急汗,慌忙道:“小黑犬,你已經服用了神丹,算是武林高手了,快出來啊,咱們一起闖江湖吧。”
今早華山秘寶現身,卻是那百年一出的“大金丹”,卻意外讓小黑犬吞食了,如今它一犬得道、雞犬升天,榮華富貴就靠這隻狗了,正求懇間,忽然臉頰讓人舔了舔,陳得福大喜道:“小黑犬!”轉頭來看,驚見麵前立了個水缸似的巨鬃頭,眼睛碧油油的,長相有些像貓,豈不是
“獅子來啦!”陳得福大哭大叫,直奔柴房而去,方才竄入門中,把門一關,忽見屋內睡著兩條幼獅,正在爐火旁取暖,被窩裏另還躺了一尾母獅,腦袋還靠在枕上。
獅子全家出遊,卻來紅螺寺拜佛了,陳得福欲哭無淚,正要退後,卻聽吼地一聲,門口行來兩頭短毛野獸,滿嘴利牙,目露凶光,豈不便是國丈府裏見過的黑獒?
母獅見生人闖來,迅捷爬起,兩頭幼獅卻也不怕壞人,隻管對陳得福森然低吼,藏獒更是不甘示弱,率先將歹徒逼入牆角。陳得福哭道:“不要饒命”
“嗚”、“吼”四下滿是野獸低吼,陳得福放聲大哭,正要跪地討饒,突聽門口“汪”地一聲,現出一隻美麗白犬,翩然而來。
美麗白犬現身,狀似容光煥發,不時含羞舔毛,整理儀容。獅子全家好似魂飛天外,兩隻獒犬則是縮耳夾尾,不住發抖。陳得福心下茫然,不知怎麼回事,卻於此時,門口現出一隻毛茸茸的小東西,自在門邊撒尿,標記地盤,不是那朝思慕想的小黑犬,卻又是誰?
士別三日,刮目相看,小黑犬果然稱霸武林了,陳得福大哭道:“小黑犬!可想死我啦!”正要過去相會,卻聽腳邊傳來嗚嗚低吼,美麗白犬露出森然白牙,警告陳得福莫要靠近。
小黑犬登基稱王,奈何皇後娘娘脾氣不好,不許老公結交壞朋友。陳得福嚇了一跳,還不知該當如何,小黑犬卻已見到陳得福,霎時歡撲奔來,竟如往常一般搖尾熱絡?
陳得福大哭道:“小黑犬!我沒白疼你了!”都說“子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小黑犬功成名就,卻仍不忘故主,委實忠孝兩全,一人一犬相互靠近,陳得福伸出手來,正要撫摸狗頭,忽然小黑犬雙眼圓睜,露牙咧嘴,霎時金光大現,長毛如刺蝟般鼓氣而起,竟成了一隻大金犬!小黑犬須毛直豎,個頭大了兩倍不止,快比獒犬還大了。陳得福大驚大哭:“小黑犬,你別亂來我平日對你不薄,你卻不能不念舊情”大金犬絕情無義,森森冷笑,群獸也是狺狺低吼,慢慢靠近,似想分上一杯羹。陳得福不願束手就死,眼看自己還背著麻布袋,忙伸手進去亂撈,取出了一罐茶葉,大聲道:“別吃我吃這個、吃這個”
“喀!”獒犬怒目而視,將茶罐咬得粉碎,陳得福顫聲道:“不好吃啊,那、那吃這個”伸手進去,這回運氣不壞,摸到了一包廣南魚幹,急急扔出,母獅子正要咬食,卻聽美麗白犬沉沉低吼,示意獅子全家讓路,不可打擾皇上用膳。
魚幹在前,大金犬低頭嗅了嗅,不屑來吃,把爪子一拍,魚幹飛了出去,眾獸便焦急上前,分而食之,陳得福躡手躡足,正要溜出門去,卻見白影一晃,美麗白犬現身攔路,露牙低吼間,已然示意不準走。
武林裏弱肉強食,陳得福總算見識了,眼看群獸吃了魚幹,卻還嗷嗷待哺,隻能苦笑道:“等等,我我再找找”摸了半天,找到了一隻油紙包,印著尚書豆漿的紅字,卻是包子來了。
肉包子入手,香氣撲鼻,巨金犬登時歡騰人立,興奮搖尾,陳得福啊了一聲,已知先前包子是誰偷吃了,也是他福至心靈,便拿起了一隻肉包,自朝窗外奮力扔出,喊道:“快去撿!”
金光一閃,大金犬飛出了窗子,眾獸忠義護主,急忙尾隨,陳得福則是拔腿狂奔,一路竄出了柴房,大喊道:“救命啊!快來人啊!妖犬降世啦!”
一個人本事差,那就不隻劍法差,輕功差、尚且腦袋笨、讀書次、手藝劣。陳得福跑得氣喘籲籲,堪堪到了珍珠泉旁,猛見一矮小男子蹲在樹叢旁,低頭係著褲帶,看那身形不滿五尺的模樣,豈不便是方才毆打自己的“招度羅”?陳得福心下大喜,霎時直撲而上,一把抱住了他,大哭道:“招大俠!救命啊!”
砰地一聲,矮小男子飛起一腳,將陳得福踢得直滾出去,隨即將他按在地下,飽以老拳。陳得福大哭道:“招大俠!救我!救救我!”正哭間,那矮小男子已停下手來,皺眉道:“什麼招大俠、招小俠?你胡說些什麼啊?”聽得著嗓音頗帶稚嫩,陳得福定眼一看,麵前哪是什麼招度羅,卻是一名男童?顫聲道:“你你是誰?”
那男童冷笑道:“憑你也配問我名號?滾!”係好褲帶,拿著樹葉擦了擦手,正要離開,陳得福即醒悟過來:“等等,我看過你你是不是五輔大學士的公子,叫做楊神秀”
聽得此言,那男童不由吃了一驚,也是怕身份被人識破,立時撇眼冷笑:“什麼楊神秀?李神秀,我可不認識他。”陳得福茫然道:“那那你是誰?”阿秀冷冷一笑:“還沒看出來嗎?告訴你,咱可是一個”捏了捏陳得福的麵頰,森然道:“壞人啊。”
“哈哈哈哈哈!”那男童自是阿秀了,看他仰天狂笑,氣焰委實不可一世。笑了幾聲,森然又道:“你又是誰?為何帶著一隻鐵掃帚,還暗算於我?”陳得福哽咽道:“我姓陳,叫做陳得福”阿秀愣道:“陳得福?你和掃把福有何幹係?”陳得福怯怯地道:“我我就是掃把福。”
阿秀大喜道:“果然是你!武功忒差啊!”正笑間樹叢裏金光隱隱,似有什麼東西來了,正要譜來狠咬,嗬秀卻已揮手向後,笑道:“大叔!我在這兒!”話聲一出,金光已是劇烈顫抖,掉頭就跑,陳得福也是咦了一聲,不知不覺間,牙關微微發抖,哭道:“救命壞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