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爾正指著那人的腰間符令,說道:“‘永樂本字勘合符’,這人是日本幕府大將軍,‘源義政’的家臣。”
自日月朝創建以來,本朝武運昌隆,諸國貢使紛至遝來,其中東瀛使者前來中國,必然攜帶通關信物,便是永樂禦賜的“本字勘合符”,將“日”、“本”二字從中裁開,一半交在幕府手中,稱作“堪合符”,另一半由中國保存,稱作“堪合底簿”,入關時雙符核對,以確信來人身分。果然徐爾正寶刀未老,單憑半隻符令,立時便認出來人的身分了。
方今幕府將軍叫做“源義政”,據說是個青年公子,玩世不恭,崔風憲自也有所耳聞,他點了點頭,又道:“勞駕大人替我問問,看他是否遇上倭寇洗劫了?”
徐爾正低下頭來,嘰哩咕嚕的說了幾句,那人氣若遊絲,隻低低回了幾句話,徐爾正聽了半晌,卻隻眉頭緊皺,崔風憲忙道:“怎麼了?他說什麼?”
徐爾正沉吟道:“我也不曉得是否聽錯了。反正他說事情來得突然,隻從霧裏突然竄出了幾艘船,隨即幾聲炸響,船就沉了。全然不知對方的身分。”
眾船伕茫然道:“轟地爆響?那是什麼?”崔風憲歎道:“洪武炮。”眾船夫駭然道:“洪武炮?太祖傳下的洪武炮?”
崔風憲並未多做解釋,低聲又問:“徐大人,勞駕你再問問,看看他還有無同伴等待救援?”徐爾正點了點頭,便又俯身再說,那人顯得虛弱已極,聽得問話,卻隻慢慢搖了搖頭,隨即閉上雙眼,一動也不動了。
崔軒亮咦了一聲,便悄悄伸出手來,打算去探那人的鼻息,卻給叔叔狠打了一記,罵道:“你又來了人家還沒死哪你卻是急什麼?”說著吩咐下屬:“先把人帶下去,煮點熱粥給他吃。等咱們到了煙島,再請大夫過來診治。”
眾船夫齊聲答應,便把人抬了下去。老陳低聲道:“二爺,你瞧這是怎麼回事?這人真是遇上倭寇了麼?”崔風憲低聲道:“應該不是,倭寇造不出洪武炮。”
“洪武炮”乃是朝廷機密,尤其永樂大帝請了“交阯太子”黎澄進駐軍器監之後,火炮威力更增,炸力及遠,過去三寶公出海在外,便也曾攜帶這敘器同行。
老陳點了點頭,自知倭寇船小輕快,便算有了洪武炮,那也安不上去,當即道:“那那這人又是怎麼回事?不會是撞上咱們中國官軍吧?”崔風憲搖頭道:“這就不曉得了。反正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咱們總算是做了件好事。”
二人交談半晌,眼看小舟四下搜查,卻始終沒再找到活口。崔風憲沉吟半晌,眼看苦海深處煙霧彌漫,好似真有什麼東西作祟,當即道:“傳令下去,咱們要開船了。”
眾船伕早有此意,一聽老板有命,頓時腳步急亂,掌舵的掌舵、起錨的起錨,大船隨即揚帆離開。徐爾正趕忙挨了過來,低聲道:“震山,終於要走了麼?”
崔風憲歉然道:“讓大人擔憂了。咱們這就向北走,先離開苦海再說。”
徐爾正歎了口氣,又道:“震山,咱們咱們何時能抵達煙島?”崔風憲道:“最遲三日、最快一日。這得瞧老天爺賞不賞臉了。”
天下事一物降一物,這倭寇雖然囂張,卻還有個地方不敢去,便是魏寬治下的煙島。
煙島武力強大,雄視東海,單是船艦便多達二十來艘,除非東瀛、朝鮮以舉國之力來攻,否則無人能夠奈何。再說魏寬自己的武功修為爐火純青,二十歲不到便破解了“元元功”的奧祕,從此臻於宗師境界,如今臨近老來,一身功力隻有更加深厚。諒那倭寇膽子再大,也不敢在老虎嘴上拔毛。
近年為了倭寇橫行,煙島的生意益發興旺,不免讓魏寬大發利市。隻是此時兩邊尚有數日航程,魏寬縱有百萬大軍,那也是遠水救不了近火,緩不濟急了。徐爾正愁眉苦臉,低聲又問:“震山,有法子走快些麼?」”
崔風憲道:“當然有,隻是得請大人幫忙了。”徐爾正愕然道:“你你要老夫幫忙?”崔風憲笑道:“是啊,要是大人能夠‘借東風’,那可好辦了。”
天下人每每餞別送行之時,總說“一路順風”,畢竟海上行船最講風向,一旦遇上順風之時,往往日行千裏,可遇上逆風之時,卻是寸步難行。徐爾正聽他說話,雖說毫無心情,卻還是陪著乾笑了幾聲,又道:“震山,你說倭寇是否是否拿到了‘洪武炮’?”
崔風憲搖頭道:“方今東海諸國之中,除開咱們中國朝廷以外,隻有朝鮮設有火炮所,倒沒聽說倭寇也造了火器。”
倭寇兇狠殘暴,神出鬼沒,本就極難剿滅,一旦給他們添了火炮,那可是如虎添翼了。想起適才那東瀛人的說話,好似連幕府的船也難逃毒手,徐爾正心裏更煩了,隻在甲板上來回踱步,歎道:“上天保佑,千萬別讓咱們撞著倭寇,那可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崔風憲曉得他的心情,當即安慰道:“大人別怕,這‘苦海’裏雖說有倭寇出沒,可您瞧這片海域何其遼闊?咱們便算在這兒航行個三天三夜,也未必撞得著一艘船。照我看來,除非咱們運氣背到家了,否則不必杞人憂天。”
徐爾正苦笑道:“偏生老夫近日手風奇背,怪事可是一籮筐,可別真給你言中了。”
崔風憲哈哈大笑:“大人手風背,小弟這幾日的運氣可是好得離奇,咱倆一加一減,可又扯平啦。”
正說笑間,猛聽船上爆出一聲喊:“二爺二爺快來看這兒”啊地一聲,徐爾正給這聲暴吼一嚇,已然摔跌在地,險些中風了。崔風憲最恨人家大呼行,登時轉頭痛罵:“幹什麼?幹什麼跟你們說了多少次,別這般鬼吼鬼叫的l蛋透頂”
老陳苦笑道:“二爺,您您先別生氣,快過來看吧。”崔風憲眉心緊蹙,便走到了船舷,朝遠方眺望而去,卻見“苦海”裏水氣飄渺,啥也見不著。他心頭拂然,正要開口再罵,忽然霧氣微微一動,隱隱現出了幾隻黑點。
老陳附耳道:「二爺,您看……這是什麼玩意兒?」
徐爾正瞠目結舌,猛地跳了起來,慘叫道:“倭寇來了倭寇來了”崔風憲忙安撫道:“大人別怕,這未必是倭寇的船,說不定也是路過商船,那也未可知。”徐爾正大聲道:“路過商船?他們好端端的,為何要路過這鬼地方?難不成是要跟鬼做生意麼?”
苦海無涯,回頭是岸,這“苦海”乃是倭寇的大本營,加上海象險惡,無論是漁民商船,莫不敬而遠之。若有船隻在其中航行,定是倭寇無疑。眾船伕情知如此,忙圍到崔風憲身邊,低聲道:“二爺,現下該怎麼辦?”
此時海上濃霧彌漫,目光難以及遠,自也不知來人是敵是友。崔風憲暗暗歎息,自知運氣真是背到家了,他召集了下屬,吩咐道:“大家聽了,情勢不明,咱們小心為上,老林,你即刻帶著弟兄們下去用槳,劃得越快越好。”
號令一下,老林一馬當先,飛也似的奔下艙去,頓時間吆喝聲四起,大船已然火速駛離。看這批人平素吃喝嫖賭,懶散不堪,此際卻拿出了吃奶的氣力,想來真是怕極了倭寇。
此時還未闖入苦海,霧氣便已十分濃重,再看天公不作美,竟還飄下了淒風苦雨,海麵上更加陰暗晦澀,望來真是苦上加苦。崔風憲轉頭去看眾人,隻見徐爾正一臉慘白,躲在船舷旁祝禱,自家侄兒卻是一臉怡然,自與兩名婢女有說有笑,看三人逗著小獅子玩耍,當真是“商女不知亡國恨”,不知死活至極。
此時船上老的老、小的小,隻有自己一個人武功厲害,偏生這幾日氣血不寧,適才還真險些中了風,若要運使“八方五雷掌”,隻怕難以出盡全力。崔風憲心裏隱隱發愁,自知要是撞上了倭寇,全船上下都要遭殃。
海上風雨漸大,老弱婦孺都躲到了棚下,隻剩下一幫老苦力在那幹活。崔風憲頂著細雨,親來掌舵,幾次回頭去看船尾,那幾隻朦朧黑點卻始終不曾離去,仍在後方緊追不捨。他提起了大嗓門,喊道:“老林老林”
那老林從艙下爬了出來,喘道:“二爺,怎麼啦?”崔風憲指著後方的黑沉船影,臭罵道:“混帳東西,都什麼時候了,你們怎還敢矇混?給我出力劃”
老林歎道:“二爺,您別老是罵人,咱們船上的貨太多啦,弟兄們便算拚掉老命,那也劃不快啊。”
崔風憲的船本是商船,此行過來煙島,雖說是來拜壽提親的,順道還是載了絮品來賣。瓷器、銅錢、絲緞,應有盡有,全是東瀛、琉球各地商人預定的,無奈船貨載得滿了,吃水過深,難免走不快。
崔風憲情知如此,隻得歎道:“你,廢話少說,老子親自下去劃吧。”腳步未動,便給老陳攔住了,聽他勸道:“二爺,別做這些虛功了。倭寇的船又輕又快,咱們的船卻是又重又笨,劃不過他們的。”
崔風憲皺眉道:“那你想怎麼辦?”
老陳咳了一聲,附耳道:“咱們咱們把貨扔了吧”
“放屁”聽得屬下獻計,崔風憲卻是氣急敗壞,狂怒道:“老子為了這趟出海,整整向人家借了八千兩銀子你要我把貨扔了,我拿什麼回去見我那口子?幹脆殺了我吧讓我給倭寇宰了幹淨”老陳、老林齊聲苦笑:“二爺,這也不行,那也不好,你要咱們怎麼辦?難不成坐以待斃麼?”
此時倭寇窮追不捨,時候一長,定會追上來。崔風憲回過頭去,眼見朦朦黑點益發逼近,驀地發起狂來,喊道:“他咱們抄近路吧”
“抄近路?”老林老陳麵麵相覷,百思不得其解,崔風憲翻開了海圖,豪聲道:“瞧這煙島不就在‘苦海’東南?咱們何須繞遠路,乾脆直直闖過去吧”
“什麼﹖”老陳大吃一驚,顫聲道:“二爺,您您要穿越苦海?”
崔風憲喝道:“正是這幫倭寇不就是要錢麼?咱們賭上了性命,不信他們還敢追來”
此時眾人望煙島而去,卻不幸誤入苦海。按著平日的法子,便得先折返西行,待得遠離濃霧後,隻消沿著苦海外緣來走,自能平安抵達煙島。可要有人能鼓起勇氣,一舉乘風破浪,穿越危機四伏的“苦海”,幾個時辰內便能到達煙島。
煙島是魏寬的勢力,倭寇若要駛近,便會遇上魏島主的艦隊,自然有所忌憚。隻是這苦海又稱“謎海”,其中的漩渦暗流、暗礁黑石,可說不盡其數,萬一還沒給倭寇抓到,大船便已觸礁沉沒,那可如何是好?
前無去路,後有追兵。老陳老林對望一眼,想起倭寇窮追不捨,自是渾身發抖。崔風憲豪氣陡發,驀地狂喊一聲:“還想什麼?兩害相權取其輕,此時隻能行險了”當下把舵奮力打橫,轉向東南急航。
老陳、老林互望一眼,二人雖覺不妥,卻也想不出別的救命法子,隻得掛起滿帆,朝向苦海深處而去。
此時風勢由西而來,煙島又在東南方,船身一旦借到了風力,真如飛也似的破浪而去。此時眾船夫聽說了消息,自是惶恐不安。兩名婢女不知苦海的來曆,便緊挨著崔軒亮,聽他在那兒胡說八道,那徐爾正什麼也不管了,隻躺在竹椅上,雙眼半睜半閉,就當自己誤上了賊船,渾不知是死是活。
苦海無涯,回頭是岸,這處海域越向深處,風浪越高,除此之外,尚且有濃霧礁石,海流更是湍急危險,此時崔風憲闖入苦海,賭上的不隻是自己的駕船本事,還賭上了敵人的膽子,看這幫倭寇不過是要錢而已,未必有膽來追。
一片乘風破浪之中,海船越駛越快,霧氣卻也越來越濃,轉眼間海浪加大,濺上了甲板,弄得眾人頭臉全濕。崔風憲大聲道:「老陳那幫倭寇呢?追來了麼?」
老陳趴在船舷,勉力朝後去看,喊道:“沒瞧見他們的船”
眾人鬆了口氣,崔風憲則是嘿嘿冷笑,自知越是貪財之人,膽子越小,這倭寇說到頭來,還是不帶種的東西。正得意間,猛聽“嗚嗚”海螺聲響起,正是從後方遠遠傳來,眾人大吃一驚,急忙回頭,驚見濃霧深處現出了大大的黑影,敵船竟也掛滿全帆,捨命來追。
嗚嗚嗚嗚霧氣破散,水氣深處露出了兩隻巨大黑影,依稀是敵船的艦首,已然乘風破浪而來。崔風憲驚得呆了,老陳、老林也是看傻了眼,忙朝著艙下弟兄大喊:“倭寇來了大家快出力劃啊”
船艙下人人奮勇、個個爭先,便又把距離拉開了。崔風憲也是緊掌船舵,盼能讓船身加速,奈何商船載滿了貨,怎也駛不快,忽然間,甲板上傳來大聲驚呼:“二爺二爺快看他們的船啊”
眾船夫喊聲淒厲,好似見鬼一般,崔風憲嘿地一聲,忙轉頭去看,這一望之下,卻也是矍然一驚。
敵船穿破濃霧,已然逼近了視線之中,但見對方的船頭裝飾極為古怪,船首正前懸了一隻巨大青銅獅頭,血盆巨口,圓眼獠牙,濃霧中猛一瞧去,宛然便是一張鬼麵具,直嚇得兩名婢女高聲尖叫道:“鬼船鬼船”